第五章 托梁換柱鎮八方,當年總門遺真道(1 / 1)
當今世上的武術門派,不知凡幾,稍微有些勢力的,都總結出了自家的練功步驟,彼此各有不同。
不同的人練同一門拳,練到某個步驟會產生的身體特徵也不一樣,所以很難建立一個統一而細緻的標準,來度量所有拳師的實力。
但所謂殊途同歸,不管原本各家派別的練功方法,有什麼差異,當練武之人達到足夠的高度時,他們的實力表現、後續練習方向,就會出現趨同。
最後所追求的,無非只有四個方面的大成。
就是依託「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這句話演變出來的,練筋、練骨、練皮、練氣,四練大成之說。
這四項練法,並沒有順序之分,任何一個人在鍛煉過程中,其實都是四項一起練習。
只不過因為天生根骨差異,加上練法的偏重,往往會使得某一項格外突出。
能有一項練到大成,就足夠是名動一方、威風數十年不倒的大拳師了。
像朱長壽這樣,渾身的肌肉能收能放,就是「練筋大成」的重要標誌。
武術中的筋,是一種很籠統的概念,實際上就是指,包含肌肉、韌帶、神經、血管等在內的身體組織。
所以才有「筋長一寸,力大十分」的說法。
這大成境界,哪怕只是達成其中一項,也可以稱得上是萬中無一的大高手,練武習拳的天賦和刻苦缺一不可。
有些人限於先天身體條件不足,苦練一輩子也摸不到任何一項大成的門檻,而「鎮八方」朱長壽,無疑是被上天所偏愛的那一類人。
他從小就以力大聞名,八歲的時候已經能跟同村的成年漢子比拼手勁,被一個遊方道人看中,教了他半年的「內壯神力八段錦」。
等到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一手掀起四百多斤的大磨盤,就跟拿了一個小鍋蓋一樣輕鬆。
但即使如此,朱長壽憑這一身本事到廣州城裏闖蕩,也摸爬滾打十幾年,才靠偷搶強奪來的本錢,重請名師,在內練養生的內壯神力八段錦之外,又學了一身搏殺用的本領,之後才模糊的摸到練筋大成的門路。
等到七年前參與了一場大事,朱長壽終於獲得一些珍貴手稿,真正達到了練筋大成的境界。
七年以來,這還是他首次在外人面前露出這個境界的本事。
這一縱身一劈掌,如同巨熊躍澗,聲勢之猛惡,令關洛陽下意識選擇閃避,他身子低伏,弓腰蜷腹,看起來只是雙足發力,實則是全身上下繃緊的一股力道踏在地上,把他整個身子彈射出去。
朱長壽一掌落空,把那院牆上拍出一個半人大小的缺口,磚石垮塌,泥土紛飛,整堵院牆都被搖的晃了一晃,地面也有細微震感。
膨脹之後的肌肉,讓這個光頭老者看起來恐怕高達兩米三左右,可手腳還利落至極,並沒有半點臃腫遲鈍。
一掌不中,他就借着那一掌拍落的反作用力,猛然旋身,一個大跨步追到關洛陽身邊。
身邊風聲呼呼作響,朱長壽的身影碾壓過來,一掌蓋落。
關洛陽避無可避,腳掌猛然在地上碾過一個半圓,膝轉向、腰扭身,雙肩上抬,逃竄的勢頭,就這樣被他層層扭轉過來,蘊含在自下而上甩擊過去的左臂之中。
關洛陽的左拳,在空中打出一聲明顯的爆音,砸中了朱長壽的手掌。
嘭!!
兩人的身子同時一震。
但朱長壽一震之後,又向前追擊,關洛陽卻不得不退,退一步接一掌,每一步都在地面上踩出四五寸深,而且還向後劃拉的痕跡。
這院子裏夯實的土地就被關洛陽的雙腳給翻開,就連鋪了石磚的地方都被他踩碎下去。
王雄傑避讓到客廳後院那裏去,但透過拱門、牆體上的缺口,能把那邊院落里交戰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他臉色蒼白,額頭汗出如雨,這是疼出來的、也是驚出來的。
儘管知道朱長壽這老東西的功夫,可能還在自己之上,但王雄傑卻沒有想到,他居然已經到了練筋大成的地步。
這個檔次的大拳師,號稱有九牛二虎之力,托梁換柱之能,放在火器還沒有普及的古代,只要披一身重甲,可以說是陷陣衝鋒、斬將奪旗如探囊取物的絕世猛人。
王雄傑要是狀態完好的時候,倒還可以插手,但他現在手掌被砍掉,手腕大出血,撕了一塊塊布包上去,綁起來,也只勉強止血,要是敢貿然靠近,只怕被哪一方的攻擊擦一下,就得丟掉半條命。
而且那個青面鬼也實在是見了鬼了,看起來不過是二十歲出頭,剛才那麼快就殺了李飄零,現在,居然在朱長壽麵前撐了這麼久,也只是稍露頹勢。
關洛陽甚至還要反擊。
他本來是聚力成拳,全身繃緊,才能倉促接下朱長壽如車輪揮舞、戰斧滾劈的那兩隻手掌,這一次出手去接招時,左手忽然五指一彈,改拳為爪,去扣朱長壽的手腕。
五指散開,手臂上力道鬆了些,關洛陽雖然成功扣住朱長壽手腕,卻也讓那一掌余勢未竭的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中掌之後身子一抖,雙肩雙臂的運動如行雲流水,左手扣腕後拉,右拳擒肘上舉,在間不容髮之際,將朱長壽整個人甩上半空,摔向地面。
「不好!!」
朱長壽身子離地,低喝一聲,在半空中四肢同時發力,猛然沉腰甩腿,兩隻腳飛速向下一砸,腳掌先於他的尾椎骨落地。
千層底的布鞋被他崩裂,石磚崩碎,雙腳陷地,沒於腳踝,但也成功的避免了直接被砸斷尾椎,摔傷腰椎的下場。
朱長壽雙腳一碰地,後背幾乎平行於地面,就盡全力左臂伸展,向頭頂一掃。
關洛陽雙手向反方向一扭一抖,在朱長壽左拳砸中他之前鬆手退開。
朱長壽一擊未中,左拳回掃砸在地面,硬生生讓自己的身體挺直了起來,回頭目光陰狠的盯住了關洛陽。
半截袖管落在地上。
朱長壽右臂的袖子,被剛才關洛陽雙手交扭的動作給直接扭破,半截袖管飄落之後,手腕、手肘深陷下去的淤紅傷痕,就顯露出來。
這兩個地方的關節明顯錯位,皮下血肉更被撕裂了不少,血跡從毛孔滲出。
這還多虧了朱長壽是練筋大成的人物,肌肉強度夠高,如果換了一般人在這裏,憑剛才關洛陽這一手狠辣的擒拿,能直接把整條右臂撕下來,噴血斃命。
關洛陽左肩的衣物也碎了,之前朱長壽那一掌,就算只剩下三成餘力,也足夠拍碎拳頭大小的花崗岩,一件粗布衣服怎麼可能抵擋得住。
可關洛陽肩頭的皮膚,一點破損也沒有,小麥色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更顯暗淡,像是暗啞無光的銅塑。
朱長壽喑了喑嗓子,低沉道:「練皮大成!」
練皮大成,肌膚如金蟬感應,能辨別微風之流向,心靈警兆之精準遠超常人,自閉耳目也行動無礙,皮膚堅韌之處更勝於犀革。
明朝的時候,戚繼光、俞大猷抗倭,東南沿海一帶,曾經有用鴛鴦陣困鬥一名練皮大成的拳師,十步之外,鳥銃打在那人身上,都只是衣服破碎,皮下些微淤傷,甚至不曾直接見血。
朱長壽臉上還能繃得住,但那一雙有些抖的濃白眉毛,已經泄露了他內心裏浮現的一抹震驚。
二十歲出頭就踏入了拳法大成境界的拳師,從現在上溯到宋明年間,只怕也數不全十指之數。
上一個這麼年輕的大拳師,叫楊露禪。
那個從小體弱多病,裝啞巴到陳家溝偷學拳法,幾年之後就已經練氣大成,甚至驚得陳家溝那幫老老少少,破了祖上傳下來「陳家拳不外傳的規矩」,讓族長女兒嫁給他的人物。
也是那個後來在京城開宗立派,扛了二十年無敵之名的楊無敵。
「無敵」!
能把這種名頭打響出來,還活到壽終正寢的人物,就算是朱長壽自視再高,也沒有想過自己能與之相提並論。
眼前這個青面鬼,難道未來也會是那樣一個拳法上的大宗師嗎?
朱長壽不願意相信,他目光一閃,忽然想到什麼,緩緩道:「原來如此,你師父是當年義和團里的哪一個?」
「龍頭、劍客十死無生,羅漢、電母是朝廷的人,你師父是雷公還是教頭,總不會是北方的戴海臣、李肅堂吧?」
當年滿清無道,洋人殘暴,義和團起平原,不到三月遍地傳,天南海北,不知道多少習武之人投身其中,尤其是後來朝廷也承認了義和團,義和團的旗幟改成扶清滅洋,投身其中的高手就更多了。
據說最鼎盛的時候,義和團乾、兌、離、坎、震、艮、巽、坤,八大總門之中,聚集了十幾個拳法練到大成境界的大拳師。
他們在天津會盟演武,深知洋人槍炮厲害,難得願意摒棄門戶之見,南北交流,留下了不少珍貴手稿,記錄着只有大拳師才能摸索到的練拳竅門。
雖然後來滿清反覆,義和團被朝廷和八國聯軍聯手剿滅、鎮壓,星流雲散,但除了那寥寥幾個不肯逃走的人物之外,其他大拳師要想脫身並不難,他們身上自然也帶着當年的手稿。
世上哪有人練武的時候能不走彎路?把自己練殘疾的都不在少數。
除非是得到了當年那批手稿,又有名師傾囊相授,才能最大程度的避免誤區,勇猛精進。
關洛陽調整站位,把朱長壽和王雄傑都納入視野之中,冷哼了一聲,道:「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裝聽不懂嗎?也對,城中日焚劫,火光連日夜,凡有宿怨者,指為教民,全家皆死,連嬰兒也不放過,義和團人最多的時候,裏面恐怕有七成的人都是你想殺的那種,難怪要撇清關係。」
朱長壽哼呼怪笑,右手抖的忽松忽緊,道,「但我也不怕告訴你,那年天津坎字門總壇,我也接了宮裏的召請,那些真正遵守義和團團規,講究所謂道義的,死在我手上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吐字呼吸之間,夾雜着一些怪聲,是已經運用了內壯神力八段錦里的呼吸法門,要想調理右臂的傷勢,然而收效甚微,嘴上說着義和團的話,也是想激怒對面這個年輕人,沒想到對方竟絲毫不為所動。
關洛陽冷靜依舊,將整個院落的場景都收在眼睛裏,朱長壽雙眼越瞪越大,咬牙切齒。
就在那個「十」字說完的時候,雙方不約而同的動了。
朱長壽保持着面朝關洛陽的警惕姿勢,猛然後退。
他根本不在乎背後可能有的路障,背後蓄起力來,先撞穿院牆,闖入客廳後面,又直接撞入客廳之中。
關洛陽向左前方一竄,腳尖落地時已經刺入地下,抵上刀背,挑起了他那把刀來。
一刀在手,空中好像響起一聲劈風的尖嘯。
渾身沾着多塊血漬的年輕身影,飛速越過垮塌的院牆缺口,追擊過去。
客廳里傳出幾道巨大的崩裂聲,關洛陽剛追進後門口,就看到靠近前門那裏,朱長壽單臂抱住了他剛才踢斷的柱子,臉上青筋暴突,往上一拱。
客廳里幾個重要的柱子和承重牆,全是裂紋。
朱長壽居然學了關洛陽之前的手段。
不過關洛陽只是設計打塌了一小段走廊,朱長壽此刻只剩單臂,摧毀的目標卻是整個客廳,竟然也能在這麼一眨眼的時間內完成。
九牛二虎,托梁換柱,從來不是空話。
當那前門的柱子被拱起來的時候,整個客廳,就向後傾斜垮塌下來。
那一刻,關洛陽覺得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自己的敵人。
房梁、椽木、瓦片、磚頭、屋脊上的獸雕,還有被上方重物砸碎之後,迸射開來的桌椅陶瓷殘骸。
客廳里四方八角,所有的燈火,在轟隆隆的巨響之中滅了個乾淨。
關洛陽豁盡全力,揮刀連斬,騰挪轉移,加上練皮大成的防禦力,總算是撐過了客廳垮塌最嚴重的那一刻。
但四面八方剩餘那些殘骸,還搖搖欲墜、行將翻滾的時候,伴隨着一聲暴喝,朱長壽魁梧的身影再度站起,左臂腋下抱着的那半根柱子,如同要轟破城門的鐵角戰車,轟然間闖過一堆堆廢墟。
在紛飛雜亂的眾多桌椅磚瓦殘骸之間,撞到了關洛陽面前。
練筋大成,對上練皮大成,唯一的優勢就是力氣。
就算一隻手已經不能用,朱長壽的力氣,也完完全全凌駕在關洛陽之上。
客廳坍塌,到處都是阻礙,關洛陽難以前行,連躲閃都會受到很大影響。
而朱長壽卻可以把這些障礙全都忽略,踐踏着滿地碎瓦,闖過那些崩裂的痕跡,甚至把這些殘骸裹挾而去,當成輔助攻擊,造就這氣貫長虹的一撞。
關洛陽避無可避,他第一反應竟是歸刀入鞘。
面對一根長達兩米多,直徑超過三十厘米的柱子,拿一把輕刀去砍,實在太過不智。
刀鞘在腰間左側,關洛陽歸刀入鞘的動作是最短、最迅捷、最習慣的,他得以借着這收刀的動作,再度繃緊皮膚。
全身上下的力道,匯聚在雙手一抬之際,關洛陽的十根手指刺入了柱體的另一端,整個人被撞的向後大步踉蹌而退。
任何人在踉蹌的狀態下,身體失衡,都不可能使出全部的力量。
關洛陽背後十二步之外,就是一面殘牆。
當這根柱子頂着他撞在那面牆腳下的時候,坍塌的牆就會限制住他的身體,那根柱子就會像鐵杵搗藥一樣,反覆碾轉衝撞,直到把他碾死。
但在踉蹌的同時,每一次聳肩抖臂,關洛陽雙手插入的地方,裂縫都會更深一些、更長一些。
那是李飄零那一套瑤赤手最初的原型,鶴拳中的寸進寸打手法。
雖然不能像瑤赤手一樣,使從肩到指各部位,任意向某個方向發出寸勁,但最初的這套寸勁打法,勝在簡單直接。
關洛陽腳底下踉蹌退了接近十步的時候,手上已經振臂寸打超過二十次。
是死是活,只在兩步以內。
關洛陽雙臂手肘一貼,猛然外拉,最後一振,裂痕終究貫穿了整個柱體,順着木頭最初的紋理,將整個柱子撕成兩半。
裂開的柱子,被關洛陽向兩邊震開,朱長壽向前衝擊的勢頭半點不減,一步跨越了剩下所有的距離,以拳頭代替了原本的柱子,沖向關洛陽的心口。
這個距離,這一衝的力量,力氣的優勢會被繼續發揮到最大,關洛陽無論用什麼招式阻擋,都不可能擋得住。
只有出刀。
他的刀在腰間左側,右手去拔已經太慢,左手反手拔刀。
嗆!
刀身出鞘的一刻,磨出刺耳的一聲尖鳴,刀光已經追着這聲鳴叫的尾巴,從朱長壽臉上揮過,他那一拳也把關洛陽打飛出去。
關洛陽飛過殘牆,砸在地上,嘴裏嗆出一小口血來,一彈腰就翻身半跪於地,扭頭警覺的看向王雄傑的方向,那裏卻已空無一人。
他跳上牆頭,找到王雄傑逃跑的方向,立刻追了上去。
廢墟之中,只剩下朱長壽還站着,那雙眼睛裏映出關洛陽毫不遲疑的背影,臉上浮起震怒、屈辱和不甘的表情。
一道血痕從朱長壽臉上裂開,肌肉膨脹的高大身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