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標準答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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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網址:「《春秋》貴義而不貴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揚父之美而不揚父之惡。筆硯閣 m.biyange.net是故,魯隱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讓桓正乎曰不正!」
在叨叨半個時辰後,蕭望之終於結束了他對皇太子所指「元年春王正月」的解答,再看對面,皇太子已經快暈了,估計他對選了這春秋開篇六個字後悔死了。
這段不像人話的話,大體意思就是,魯隱公要讓位給弟弟魯桓公,非正也,邪也,若是做了,就是成先父之惡。
榖梁強調魯隱公即位是正,而讓桓就是不正。
「借古諷今啊這是。」
任弘知道,蕭望之是想隱喻,根據宗法只有由漢武帝的嫡長子衛太子的子孫即位才正。
榖梁派今日的套路,作為已經在政壇混了十幾年的老狐狸,才一句話就被任弘摸清了。
「他們是想打衛太子牌。」
今日之辯,榖梁無疑是有優勢的,衛太子生前就更喜歡榖梁而非公羊,拜瑕丘江公為師,反倒是《公羊春秋》,卻屢屢給衛太子的敵人遞刀。
比如漢昭帝時,那個偽衛太子叩闕一案,京兆尹雋不疑將此人抓了起來,當別人問為何他還沒搞清楚就抓人時,雋不疑依據《春秋公羊傳.魯哀公元年》之事說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過去衛靈公太子蒯聵違命出奔,後來歸國,衛君拒而不納,《春秋》是之。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
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是很大的,被昭帝和霍光讚許,幾乎成了對衛太子的定論。
而劉詢即位後,試圖尊生父史皇孫為皇考,結果被有司反對,當時上疏的人就是公羊派,引述《公羊傳成公十五年》「為人後者為之子也」加以反對。
這些小疙瘩,皇帝心裏可都記着呢,蕭望之只講「元年春王正月」,而榖梁陣營里的蔡千秋、嚴更始等人,則在敘述中故意引述這些篇目,試圖勾起天子的回憶,並力圖表明,《穀梁》有利於他為自己爭正統。
不過任弘以為:「榖梁今日怕是打錯算盤了。」
……
對榖梁拼命將事情往衛太子身上靠,劉詢確實是不以為然的。
和歷史上大不相同,劉詢對所謂「繼位正統」,對衛太子一繫到底是大宗還是小宗,已經沒那麼重視了。
滅匈奴這種千秋之功達成,讓年輕的皇帝自信極度膨脹,上承漢武世宗之業,報高祖高后九世之讎,如此大功德,堪比歷史上的武王伐紂,後世人會質疑周武王非嫡長子麼?
昭帝無後,劉賀又被論證成淫亂,廣陵王劉胥因謀逆案被寬赦後變得極其老實,宗室之內,已經無人能對劉詢構成威脅了。哪怕史氏再攛掇,劉詢也不會替巫蠱翻案自找麻煩。
過去的事已經翻篇,皇帝更感興趣的,是關於未來。
那麼,榖梁派能給天子提供怎樣的未來前景呢?這是劉詢比較關心的事,但蕭望之卻讓他略感失望。
「親親之道!」
蕭望之接上蔡千秋,開始做對那六個字做最後敘述,與偏向權變的公羊不同,榖梁派十分重視禮義教化,重視宗法情感,多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婦,與夫貴禮賤兵,內夏外夷之旨,明《春秋》為持世教之書。
劉詢不動聲色,但如今的大漢天下,顯然不能光靠親親和隆禮就能治理。
榖梁終於說完,憋了很久的公羊派由貢禹出面,又開始老調重彈。
「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這就是《公羊》開篇立意的大一統學說,曾是漢武帝削弱諸侯,加強中央的依據,可現在中央強大,諸侯羸弱,實在是有些跟不上時代了。
而在魯隱公、魯桓公兄弟的問題上,因為公羊與榖梁所持看法相反,認為魯隱公應該讓位於桓公。貢禹又得拼命圓,榖梁不是暗暗將魯隱比擬成衛太子及其子孫麼?那他們就得反其道行之,將魯隱比擬成孝昭皇帝,以此證明公羊的理論依然是支持今上繼位的。
「權變,這是權變。」
貢禹只能如此寬慰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公羊家能活下去,從孔子到如今,四百餘年間,儒家之所以能長盛不衰,最終吞併百家獨立於世,靠的就是這權變與對時局的適應。
榖梁、公羊說罷時,石渠閣外的光線,已經從早上的偏東,變成了如今的偏西,不知不覺一整個中午過去了。
而終於輪到左傳一派敘述他們的見解,卻見榖梁、公羊皆是六位隊員參戰,一左一右坐成一排,唯獨中間的左傳一家,只派出了一個身材矮小的孺子,也未戴儒冠,一身錦服,獨立於世。
被這群老儒乏味枯燥的敘述弄得已經快打瞌睡的皇太子劉去疾,見到劉更生要發言,這才重新打起精神來,此人不僅是西安侯高徒,劉宗正次子,還是他的伴讀,時常入宮。
劉去疾學《春秋》時,那簡略的經文讓他興趣寥寥,倒是劉去疾講述的「鄭伯克段於鄢宮之奇諫假道」等《左傳》原文上的生動故事,讓年幼的皇太子尚有一絲興趣。
這便是以史實解經的好處了,相對於純理論的公羊、榖梁,左傳顯然更加通俗易懂,任弘只要願意,便能讓此學立刻散播天下。
相較於榖梁、公羊揪着六個字長篇大論,劉更生的敘述就簡略多了。
卻見他朝天子、皇太子等作揖,用清朗的聲音大聲道:「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假攝君位,不修即位之禮,故史不書於策。「
哦豁,這下可好玩了。
榖梁認為魯隱公不當讓位於桓公,引申成衛太子兒孫得位為正。
公羊覺得魯隱公當讓位於桓公,引申為漢昭帝之位由今上來繼承。
而明白人則聽出來了,左傳把魯隱公之假攝君位,不修即位之禮,引申成廢帝劉賀,強行解釋了那兩個多月難以啟齒的歲月。
這場辯論其實答案早定,同一個辯題,相反的理論,卻能異口同聲,證明劉詢得位之正,簡直是標準答案。
答對的打鈎,可以繼續往下答題,打錯的打叉,直接失去考試的資格。
學術獨立?百家爭鳴?真理越辯越明,道理越講越清?
大家誰也別笑誰,都只是皇權巨人腳下可憐的小螞蟻而已,需要你時你是官學正宗,不需要時就是異端邪說,一腳踢開。
歷史上,漢朝後期,學術反客為主,引導帝國行政,但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太過理想主意的東西註定失敗。
劉更生已經說完了,退了回來,他不喜歡這樣的「辯論」,怎麼說呢?
「猶如三女爭夫一般,騷眉弄首,各自獻媚,真令人作嘔。」
處處都要考慮天子想法,考慮政治正確,雖然嘴上說着仁德,可每個字都透着功利。
他覺得,跟着夫子鑽研那些格物之學更加純粹,是真正的發於興趣與理想。但他奉夫子之命,今日一役卻必須打得漂亮。
沒錯,不是打贏,這是任弘看透石渠閣之會真諦後的決策,也是任侯爺如此淡定的原因勝負不在場上。
劉更生記着任驃騎交待自己的話:「今日不需逞一時言語之勝,當然,在引經據典方面,你也不能輸了場面。」
「今日勝負,關鍵在於向天子展示我左傳一派的理念,讓公羊、榖梁狗咬狗去吧,彼輩人數越多,就越講不清楚。」
在任弘口中,公羊家藉董仲舒之名,毫無創新,乃是已完成了歷史使命的舊學,可以洗洗睡了。
而榖梁抱殘守缺,念念不忘的是過去的皇室恩仇,念叨着嫡長之分,親親尊尊,眼睛只向內看。
「唯我左傳,不但要宣揚孔子與左丘明的崇君父,卑臣子,強幹弱枝,勸善戒惡,至名至切,直至至順之義,序尊卑之制,崇敬讓之節,還要推陳出新。」
「陛下要的王道傳承,我們有!」
「陛下要的霸道開拓,我們也有!」
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那只是任弘加進去的義理中,「夷夏觀」的一部分。
劉更生學了五年,已經領悟了他們左傳一派的真正主旨,用西安侯的話說,便是四個字。
在天子劉詢選定下一個議題後,輪到劉更生時,他便將這句話大聲說了出來:
「敢告於陛下,《左傳》之道,繼往聖之絕學,開未來之太平!」
繼往,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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