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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1 秉筆述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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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哲子雖然不是什麼厚望名宿的長輩,但如果對某一個人青眼相加,那也是讓人頗感榮幸的事情。誠然他的話語權一時難追前輩,但是他手段多啊!而且因為不在位,所以少顧忌,不過為了給人塑造一個言出必諾的形象,他也很少放言盛讚某個人。

    在時下這個氛圍,清望高門之所以高人一等,而兵家子卻頗受冷待,這是由成長上限所決定的。並不只是寒門沒有上升渠道,而是所有的上升渠道都沒有一個正常穩固的標準模式。一旦沒有標準,那麼事情就會變得混亂不堪。

    人想要進步,並非因才而進,或者因功而進,而是取決於能否得幸於高位者。門閥士族並不新鮮,從古到今任何時代,任何的組織形式,都會有這麼一群特權階級,只是在這個年代特權的行使少約束,更恣意、更放縱、更有規模而已。

    沈哲子如今就是站在這一片腐基爛土上畸形的生長,等壯大到一定的程度,才有底氣和能力針對自己刮骨療傷。脫離這個系統的方法不是沒有,只是成長過程要更艱難,而且更加的不可控。太過混亂的外部環境會讓人的意志在實施的過程中產生扭曲和變形,變得面目全非,遠遠悖於初衷。

    對於王述的抬舉,沈哲子也只是點到即止。畢竟此人訥言沉默,少作清論,一時間也實在難有讓人驚艷的表現。若是發力太猛,反而有可能適得其反,將王述的缺點放得更大,物議更卑,也讓沈哲子被打臉。

    所以略作一頓後,沈哲子並沒有再繼續專注於王述,又將話題轉開:「今日在席,聽諸位言多中興舊事。前人清雅,大洗視聽,讓人意猶未盡。可惜天人相隔,思之不免太息。後人能做的,不過是銘記彼刻,長作緬懷。」

    「時過境遷,人事流轉。身在羅網中,困頓於此下,人非無長情,可惜俗塵侵擾太甚。言行多有悖於意趣,際遇總是遠於當年,難免要愧對前人所教,漸行漸遠。譬如鼎業偏安,王道侷促,虜賊狼行,大壞舊土。天地亦狼狽,人情何以堪!」

    隨着沈哲子的講述,席中氣氛也漸漸變得低沉起來,眾人個坐席中,或許各有所思,感懷卻都相近。社稷半殘,王道苟安,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怎樣的醉生夢死,都讓人難以忽視。時人雖然不乏失家而又屈志者,未必敢放豪言北上破虜,但閒坐在這裏黯然有慚,生生悶氣還是可以的。

    「天道自有流轉,不許胡虜久猖。此鄉自有英邁,必當收拾山河!春秋自當放言長量,先人實在不能遠棄啊!此境雖已疏於當初,此情卻應久持。前賢雋永,玉樹埋於塵埃,已是一悲。風骨沒於荒冢,情更難堪。因有此悲切,才斗膽妄作議論,今日同儕雲集於此,可見情感相同,非我之幸,世風之幸!」

    沈哲子講到這裏,自席中站起身來,端着酒杯繞場而行,逐一禮敬席中眾人,眾人也都紛紛起身舉杯回應。

    當沈哲子行至王羲之面前時,王羲之神態不乏激動,端起酒杯來便一飲而盡,而後才指着沈哲子說道:「未聞駙馬高論之前,總覺物議或有欺我,荒土難生瓊枝。今日聽此議論,感懷深刻,駙馬確是靈秀所匯,質美不虛,不愧實名。」

    沈哲子聽到這話,嘴角又是忍不住一抖,就算是誇人,能不能好好夸?什麼叫荒土難生瓊枝?這一句話,不只將人給鄙視了,連一方水土都難得倖免。就算是誇人,都讓人心裏膈應得慌。

    他也再懶得與王羲之多做對話,轉而行向旁人,行過一周之後,他才站在三四樓之間,舉杯向下示意道:「情感相同,眾念成一,雖為地主,雅不稱謝。同飲此杯,銜志共勉!」

    一時間,樓上樓下幾百人眾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沈園醇厚佳釀,為都中之冠,酒香濃郁,回味悠長。大凡喜好杯中物者,對此都是頗為推崇。然而佳釀入口,殷浩卻品到一絲苦澀的餘韻。哪怕他心內對沈哲子始終都存薄視,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以情惑眾,言辭扣人心弦,已經頗具大家姿態,甚至可追王太保。在這方面,自己真的是遜之遠矣。


    不獨殷浩有此感慨,席中年輕人們多數都有所感觸。一個人有沒有領袖姿態,家世和官位雖然很重要,但也並不是全部。關鍵還是要看其人究竟有沒有感染力和領導力,如果不能情感於眾,不能影響到人,就算是身具高位盛名,也難居其實。

    席中這些年輕人,無論是家世還是勢位,沈哲子都不算是。可是從其露面開始到現在,卻一直把持着集會的節奏。這一點,也實在不能不讓人佩服。

    回到自己席位上之後,沈哲子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又說道:「遷冢之議,本是哀事,雖然廣得眾願,其實不足為賀,況且眼下遠未足靖功。五官四肢,血肉筋骨,生者皆有,亡者俱留,本不足為奇,也不足為夸。善為妙思,神念悠遠;善為雅言,風韻留馨;善為文義,氣度宏大;善為義舉,筋骨卓然!」

    「孰能脫於俗,優於眾?德行厚重,容止卓然,言語妙趣,雅量能容,豪爽俊邁,見賢自新,諸多高格,不一而足。我等今日得幸收撿賢骨,但若以此自美而足,則不免流於捨本逐末,人所不取!」

    眾人再聽到這一番話,有的回味沉思,有的眼眸一亮,反應不一而足。

    謝尚在席中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心內已是大有感觸。他很明白駙馬以南人而領袖同儕的不易,因而也能體會到沈哲子動作頻頻的苦衷,只有長期讓人心躍動起來,不由自主的追隨其後,才能從無到有的營造起這種慣性的氣勢。如果一旦人心冷卻下來,那麼南北疏離的這種想法又會喧囂塵上,讓人心漸漸隔離。

    雖然理解,但是他並不看好沈哲子今次遷冢之議。這件事看起來聲勢不小,但其實隱患也多。一方面耗資不菲,另一方面眾意難調。

    時下墓葬之類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因為與人望和時局緊密相聯。誠然做得好會讓人高看一眼,時譽更高,但問題是很難做得好。因為時局的頻頻動盪,諸多舊事都已經難追,要幫那些絕嗣人家釐清其閥閱傳承,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稍有疏禮,便有可能飽受攻訐。

    台中雖然同意這一件事,但卻並不出面主持,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府庫公用短缺,但其實也有針對這方面的考量憂慮。事情本來是好事,但是因為牽涉面太廣,所以錯漏在所難免,也肯定不乏別有懷抱的人想要魚目混珠。

    出力但卻未必能討好。在謝尚看來,憑沈家和駙馬如今的聲勢,完全沒有必要招攬這一件事來給自己埋下隱患,自惹麻煩。如果出現什麼爭議太大的事件,很有可能會將過往的一些努力都毀掉。

    所以,在這件事情上,謝尚感覺沈哲子是略有冒進的。

    不過他卻沒想到沈哲子還有這一後招,雖然言語中還沒有說明白,但其實意思已經很明白。為那些中興舊人收撿骸骨只是末節小事,最重要的還是要讓人銘記那些人生時的風骨器具。有了這一個前提,抓大放小,便有了極大的迴旋餘地,不會因此被逼到牆角而沒有退路。

    雖然對駙馬的才學頗為佩服,如今也決定靠上沈家,其實謝尚心裏仍是有些顧慮的。畢竟他家舊有的人脈和名望還是放在僑門這一邊,如果太急切的改弦易轍,不免有趨炎附勢之嫌,要為時人所鄙。

    所以在公共場合類似眼下,謝尚都是少有表態,即便有所意向,也都是通過旁人來表達。這樣曖昧的態度雖然有些掩人耳目,但其實也是在保留着一份退路。

    不過在聽到沈哲子後續的計劃後,謝尚意識到他對駙馬還是有所小覷,其技決不僅止於此,所思要比旁人深遠得多。再引申一想,自己這種首尾兩顧的態度未必就在駙馬意料之外,未來能否收到預期的效果,謝尚對此已經不抱樂觀,反而覺得這種遮遮掩掩的態度有可能還會害到自己。

    略作沉吟後,謝尚便起身開口道:「駙馬此論,實在發人深思,讓人有愧洞見不明。譬如千里良駒死褪留骨,行則不盈尺寸;駑馬老驥,雖是挪步艱難,卻能積長百里!並非優劣錯置,而是生死有別。骸骨雖可追緬,德行才是最重。今日坐聞諸位盛言中興舊事,所述較之父輩已是缺失良多,異日在傳於後,又能余幾?前人賢跡,遺之不恭,若能秉筆而記,錄之墨卷,傳示於後,才是大善!」

    聽到謝尚這麼說,原本尚有疑惑的一部分人不免拍手稱好,一時間眾說紛紜,局面喧鬧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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