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3 陶公家事(1 / 1)
參加完郊祭之後,沈充便動身離開京口返回會稽,東揚軍創建雖然順利,這支軍隊的戰鬥力究竟如何,也是時下南北矚目的焦點。作為此軍統帥,沈充壓力也很大,若是首戰不利,不獨鄉人們會大失所望,沈充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送走老爹之後,沈哲子回到峴山莊園略作休息,順便與興男公主道別。稍後他也要住進軍營中,整軍前往大業關,等待調度。
興男公主近來心情也是倍感焦灼,眼見到行台建成,平叛事宜終於踏上正軌,心情總算有所安定。可是一想到沈哲子將要投身戎旅,心緒不禁又變得糾結起來,出出入入不知該說些什麼。
末了,她行至沈哲子面前,瞪大眼望着:「你就沒話要同我說嗎?」
沈哲子還在臨陣磨槍的閱讀兵書,聞言後放下了書卷,招招手示意公主坐到他近前來,笑語道:「是了,我還要誇讚公主一句。早先琅琊王之事,若非公主識得大體勸住了皇太后,形勢或許還會有變數。我家娘子聰慧明識,已經是能夠託事之人了。」
「這都是你教的我,你明明還是在誇讚自己!」
興男公主嘟着小嘴有些不悅,眼睛眨着扎着眼眶便紅了起來,眸子裏淚光閃閃:「你怎會不明白,我又不是在說這些!你、你來日要上戰陣,一定要自己小心些……」
沈哲子怎會看不出這女郎心內的糾結,聞言後笑語道:「國難當頭,沒人能置身事外。丈夫終究要疆場立勛,才能得之心安。我既然得此厚遇禮重,當然也要為眾人表率。況且我也不會孤身沖陣,身邊諸多敢戰義士。公主你放心吧,安心於此,待我傳捷。」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心內卻仍難自定,小心翼翼拿出一個錦帛包裹的木盒將之打開,裏面放滿了各種符籙。小女郎神態莊重將這些符籙一一取出,一一講述各自用處。
沈哲子聽到這些符籙各自妙用,有的可避流矢,有的可躲刀劍,有的還能止血續斷,也不由得大開眼界。他家諂道之人非止一個,素知天師道業務範圍很廣,不過這種在戰場上加狀態的符籙還真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得更覺那些道官祭酒們真是體貼入微,對市場的需求感知敏銳啊!
「這些符籙,你可一定要貼身收好,各自的效用也都要記好,千萬不要忘了換佩。」
一邊說着,公主已經低頭將一枚符籙小心翼翼塞進沈哲子犀帶內,抬頭看到他渾不在意的模樣,神態便有幾分氣惱:「我知你都不信這些,哪怕只求一個心安,反正佩在身上又無害處。算了,我知你也不會記得,稍後再去吩咐別人。」
見這小女郎還要忙碌,沈哲子心內一嘆,抬手拉住了公主笑着說道:「娘子予我愛意拳拳,為夫也是大感欣慰。我只是不忍見旁人假此熾熱之念各為鬼祟謀私之舉,公主你如果真是不能自安,不妨率家人去扶危救困。累善與人,人善於我,總好過去妄求那些凡人難領略的縹緲。」
興男公主聽到這裏,眼淚已經撲簌撲簌落下來,垂淚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兒,不能同你一起上陣殺敵,只能枯坐室內作無謂擔心……」
「你若真是男兒,我又識得你是哪個!」
沈哲子哈哈一笑,將女郎攬至懷內,又溫言勸解許久,待到這娘子情緒有所平復,才試探着問道:「你放心吧,這些符籙我都會收好。品類這麼繁多,應是耗費不少吧?」
「倒也沒有多少,師君們都知我為夫郎求庇,只取半償,統共不足五萬錢。」小女郎偎在沈哲子懷內低語說道。
「五、五萬錢?」
沈哲子聽到這女郎尋常語氣,簡直是視錢財如糞土,大氣的不得了。他家本來已經有個諂道的母親,如今這娘子也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於那些道官們的貪婪,也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知。
公主素知沈哲子對天師道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待察覺到他神色有幾分不善,便有幾分心虛,垂下頭去小聲道:「我以後不再這麼做,你彆氣惱了好不好?」
世風如此,沈哲子也知不能獨咎自家女郎。時勢波詭多舛,人心內之空虛苦悶總要有所寄託,這麼龐大一個市場,即便沒有天師道,也會有別的宗教崛起來填補這一空白,可能還會索取更加無度。哪怕在盛世之時,宗教的管理都是一個難題。即便他心內對天師道有不滿,眼下也非深究之時。
「人事艱深,也實在不能仰之神鬼。眼下京口左近遭災人家諸多,五萬錢資以物用,救治百數人都綽綽有餘。我家享譽於世,就該有所擔當,非為邀名,不忍見人悲慘罷了。公主以後不要再做那些無用之耗。」
沈哲子正色說道,他不是吝於錢財,只是不想被那些天師道道官們當做肥羊痛宰。而且如今他在天師道內也有不小影響力,待到戰事忙完,還要追究下究竟是哪些人在趁此國難而大肆斂財!要挑出幾個太不堪的,拎出來殺一儆百,壓一壓天師道越來越放肆的作風!
午後有訪客應邀而來,乃是今次作為荊州使者而來的陶弘。
沈哲子迎出來時,看到陶弘形容略顯枯槁,臉上掛着濃濃悲痛之色,連忙將人請入室內。
陶弘如今乃是重孝之身,他父親陶瞻早先戰死沙場,算算至今還未出喪期。未免失禮於人,在孝服之外另披氅衣略作遮掩。一俟坐定,他便滿懷歉意對沈哲子說道:「哀痛之身,本不宜登門為客,不過我知維周心內應是多疑問,斗膽拜見,失禮之處,還望勿怪。」
「世兄何必言此,你我故交舊好,世伯忠烈之喪,我亦深感悲痛。只是如今職事系身,不能親往弔唁,實在遺憾。」
沈哲子安慰了陶弘幾句,心內確實充滿疑惑。陶侃合共十七子,除早夭病故者外,在世者仍有十數人,孫輩更是不知凡幾,於情於理,都不應該派陶弘這個父親剛死未久、重孝未除者做使者啊。這當中應該有一些他沒想到的理由,因而他要在臨行前與陶弘面談一番。
陶弘聞言後慘然一笑:「既受國恩之重,理應以死相報。家父忠義全矣,為人子者,應是心感此榮,不言有憾。只是不能盡榮養孝義,終究不能釋懷。」
說到這裏,他神態已是分外悲憷,可見對於不能全盡父親的喪禮,抱憾尤深。
沈哲子見陶弘此態,心內縱有疑惑,一時間也不好直言相詢,只在席中溫言勸慰:「國難至斯,忠孝難全。世兄你心繫社稷而奔走,何嘗不是履跡世伯言傳身教之大義,人皆有感此義,莫能言非。」
許久之後,陶弘情緒才略有平復,擦掉眼角淚痕後肅容對沈哲子說道:「大父對於歷陽之叛,亦是倍感震驚,念及京畿陷落,皇帝陛下陷於賊旅之中,不免涕淚橫流。」
沈哲子只是點頭,對於這場面話選擇性無視。別的事情他還不確定,最起碼在蘇峻謀反這件事情上,陶侃絕無可能後知後覺。須知就連自家老爹事前都知道蘇峻確切的發兵日期,陶侃若是這麼遲鈍,那也白瞎了宿將之名。尤其荊州分陝,沿江直下可插入歷陽腹心。若是不能在陶侃那裏得到默許或是暗示,蘇峻應該不敢發兵直撲京畿。
不過現在再計較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蘇峻行到如今這一步,除了其自身實力外,應該也與各方的縱容關係極大。驅虎吞狼,沒有一家是乾淨的。
「我今次斗膽請行,還是心念與維周舊誼,希望能借維周之口,為大父稍作自辯以作澄清。荊州雖處分陝,也是四方要衝,實在難以專注一方……」
聽到陶弘的話,沈哲子也漸漸意識到彼此身份地位的不同,在認知上也會有所不同的。的確對陶侃來說,位處分陝卻坐視京畿被叛軍攻陷,某種程度上而言是難辭其咎的。不過若說因此而派陶弘來為自己作申辯,這理由不免又有一些牽強。
因而沈哲子並不急着發聲,只是望着陶弘等待他繼續解釋。
不過陶弘接下來卻是欲言又止狀,似有什麼事情難以啟齒,沉默半晌後才說道:「我今次前來,也有一事想請託維周。父仇不共戴天,歷陽又是叛國之逆,於公於私,不能坐視此賊猖獗!維周若不因我鄙薄相棄,肯否將我納入軍**往討逆?」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驀地一揚,旋即便明白了許多事。陶弘難以啟齒的話,大概應是與家醜有關。若果真如他所言要投軍討逆以報復仇,荊州便是如今最大軍州方鎮,陶弘作為陶侃的嫡親孫子,其外祖家也是宿將家門,何必要假於外求?
若荊州軍無陶弘安身之處,那麼阻力來自何方不言自明。荊州勢力哪怕再錯綜複雜,也絕無可能干涉到陶侃家事。那麼陶弘所面對的困境,應該便是來自於其家族內部!
想通了這一點,沈哲子心內不免啞然失笑。陶侃身處那樣的位置,無論態度如何都會讓人心生諸多聯想。過往這段時間自己也在從各方面思考陶侃的態度,但唯獨忽略了他的家事問題。
子孫太多,未必是福。尤其是陶侃這樣的寒素出身,並無閥閱門資的人家,若是得以繼嗣,或能顯達傳承,若不得繼嗣,很快就會與寒門無異。陶侃長子早夭,如今這些兒子當中,名聲最重的本是陶瞻,可是隨着陶瞻戰死,繼承權便又產生了其他可能。
在歷史上,陶侃死後未久,几子便爭產乃至於拔刀相向,像是今次為使的陶夏更不惜手刃嫡親兄弟,可謂心狠手辣。在這樣的態勢下,陶弘作為陶瞻的兒子,所面對的困境可想而知。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