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4 指掌納乾坤(1 / 1)
離開餐廳,沈勁便又順手抽出了摺扇,一邊走着一邊順手舞出幾個扇花。沈哲子看到這一幕,不免會心一笑。
沈勁也很快便察覺到阿兄打量的視線,頗有尷尬道:「指掌納乾坤,方寸自天地。」
沈勁這兩句話,可以說是摺扇的推廣語。這件器物早前在江東時也算是風靡日久,但是來到河洛後卻反響平平。
中原人那種自視高人一等,尤其高於南人,哪怕並不刻意流露,尋常細微小節中也都多有體現,像是飲茶又或摺扇這種南人生活、文化中的新元素,他們都不算是太感冒。
這種優越感還不同於那種態度鮮明的地域歧視,他們往往自身也都明白現實如何,並且行為上也都向現實低頭,願意服從行台政令管制,但骨子裏仍存一種不忿,或者言之矯情。簡而言之,他們對來自江東的行台仍然乏甚觀念上的認同,即便順服也僅僅只是一種權宜忍讓。
這種普世的心態上的疏遠,很不利於建立長治久安的統治秩序,這就近似一種低等文明統治高等文明的負重難當或是用力過猛。
執掌行台以來,沈哲子反而漸漸理解了一些胡權暴政看似不合理的表現。
比如後趙石虎的嗜殺,那種將晉人人命視作草芥、絲毫不忌憚嗜殺太多會動搖統治基礎的窮凶極惡,剝開表面那層兇惡,底子裏真是一種濃烈的自卑與色厲內荏,以及一種無能為力的無奈。
相對於已經發展成熟的諸夏文明形態,他們這些胡虜真是唯有蠻橫的大張聲勢,才能獲得一點存在感與自我安慰。及至後世,尤其是滿清的統治,更是在殺戮之外佐以最深的於文化上的禁錮,以殘害文化主體的形式來維繫其降緯統治。
沈哲子這個南人,從出身上而言,對中原人來說真的未必就比那些胡眾高貴多少,大概都可歸為一種邊蠻入踏中國的現象。儘管他身上還有一層晉祚王命的加持,但老實說這所謂王命其實也並不具備堅實的無可爭議的正當性。
中原人這種文化上的自尊,雖然讓沈哲子也頗感頭疼,但更多還是一份自豪。這是一種群體性的自我保護與優越感,正是因為有着這種心態的存在,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諸夏的文明縱有沉淪,但仍然能夠頻頻再以主流姿態強勢崛起。
這是其他任何一種民族文化,都沒有或者做不到的事跡。如果文化也具有生命,無疑這個民族的文化是最強大的一個生命體,其強大並不體現在永不失敗,而是那種浸透到骨子裏的韌性,以及堅信我終究再次崛起的自信!
沈哲子作為一個後來人,他本就具有與一個文明體系對話的更多方式手段,或者說他清楚知道這個文明形態下一步的演變會是怎樣一種面貌,所以他才嘗試以一種並不以自殘為主的方式,試圖加快這個文明迷茫與試錯的演變過程,更快向下一個形態過渡。
一個人無論是知識體量還是思維方式,都很難達到與整個文明形態相對話的高深層次,但他可以以點帶面,將一些將出未出的文明元素催生出來,去扮演一個引領者的形象。
摺扇這種日常小物,談不上是一個文明的核心元素,僅僅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外露。但就連這種外露一點小小特質都為中原人所牴觸,背後便折射出來他們對於江表文化的態度。
指掌納乾坤,方寸自天地,這話像極了沈哲子於後世所知那一句「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都是一種寄託於虛無的價值標定與願念期許。
順勢而作導用,給摺扇這種文化商品附加以更多的文化內涵與氣質。於是很快的,摺扇這一物用便不再是一個隨身配用的物件,而是一種自身文化素養的外在表達形式,很快便在河洛地區風靡起來,並向周邊關中並黃河以北擴散。
表達欲大概可以歸作人的本能之一,摺扇的出現用更淺顯的意思表達,則不啻於在原本的冠帶環珮之外,又給人增加了一個新的簽名檔。因是得以風靡,聲勢較之在原本的江表還要大得多。
而這一文化元素的風行,江表作為發源地便站在了潮頭,無論是制扇的技藝還是對扇文化的開發都走在了前面。中原人在新的話語場地自然不甘落後,單就沈哲子所知,馨士館便不乏後入學士制扇成癮,甚至於因此荒廢了講學。
沈哲子探手拿過沈勁手中那摺扇,只見扇骨乃是精鐵,而扇面兩邊分別寫着「鐵骨引清風誓以滅胡潮」。
看到扇面上文字,沈哲子嘴角便抖了抖,心道果然任何流行的元素,都要藉以一種類似中二的表達方式,才能得以傳播開來。
「這兩句銘誓,我已經苦練年余,親手提筆寫上,阿兄覺得是否略有可觀?」
沈勁行上來,指着那扇面上文字不乏自豪道。
「筆勁銳甚,轉折略顯干硬,但筋骨挺拔,倒也可列品中上。」
沈哲子隨口點評道,他書道雖然不精,但並不意味着沒有鑑賞眼光。相反的正因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足,他如今已經是一個名氣不小的書法評論家。這大概是所有沒有此類才能的人最後出路,乏於生產,熱衷評價。
說話間,兄弟兩人便行到中庭廳堂里。桓豁早已經於此等候多時,眼見大將軍行入,忙不迭起身見禮。
「桓郎入座吧,毋須多禮。」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桓豁歸席,自己便也就勢坐了下來,望着並坐一處的沈勁並桓豁,臉上也流露出一些嘉許之色:「潼關近來戰況不錯,後日集會,台令還要對你們這些少勇着重表彰。」
雖然近年來都以復建為主,周邊少有大事發生,但也並不意味着就全無甲戈之事。
河北方面自然不必說,謝艾坐鎮於彼處,圍繞鄴地區域與石趙方面頻有互攻,只是雙方都有克制,多為局部衝突,少有大規模的陣仗發生。沈牧坐鎮泰山郡,經營黃河下游一系列的邊防,算是將黃河這一條防線徹底鞏固下來。
至於西方的對戰,自然主要還是以潼關為主。
去年一場瘟疫雖然令得石生敗走,但關中的混亂也並未因此而有平緩,反有越演越烈之勢,關中許多大族豪強俱都趁勢而起,原本便不甚安分的氐羌也變得異常活躍。而石趙的力量雖然走了一個石生,但還剩下一個郭敬,同樣是一股不小的勢力。
行台創建以來,也並沒有大舉出兵關中的計劃,主要還是經營潼關防線為主。
石生出走,使得弘農等地出現一個勢力真空,行台也是有意將之打造成一個未來西進的緩衝地帶,雖然沒有建立郡縣等實際管制,但也並不容許區域中再出現一股新的武裝力量,所以常有出兵梳理。潼關方面將士積功,便多在此。
沈勁與桓豁俱為西線戰將,尤其是桓豁,近年來表現可謂勇猛,凡有出戰,都有一種不要命的狠勁,小功積大,已經被提為西線軍隊幢主。
桓豁的這種表現,沈哲子也是多有感觸,這大概近似於原本歷史上苦命死戰洛陽的沈勁。所以隨着桓豁積功漸多,沈哲子也略作關照,將原本他父親因為此前江東動盪而被革除的爵位轉封桓豁,當然不可能是原本的二等開國爵,僅僅只是一個萬寧亭侯。
講到戰事方面,又不得不提及行台這幾年圍繞軍事進行的改革。眼下除了荊州之外,江北、江東等各地軍事上的改革基本已經完成。
行台直領軍隊共分四軍,除原本的勝武軍、奮武軍,又加揚武軍、弘武軍。這算是中央軍隊的一個雛形,四軍都是超出常規的大編制,各領五千軍眾。河洛之間又立六座軍府,源源不斷為這四軍輸送新血,作戰軍隊加上六軍府預備役,合共五萬軍眾。
至於軍府這個構架,沈哲子也並沒有照抄北周那種府兵制,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常規作戰部隊的補充和預備。
軍府掌管地方上的軍備、屯田與兵籍,組織鄉勇團練並選拔合格兵員,走的是募兵與兵戶相結合的路子,眼下仍然還是以兵戶為主,畢竟這樣的方式對兵源的數額和素質最有保證。
軍府並不直接參與作戰,主要負責作戰任務的還是幾個邊防大軍區,比如枋頭、泰山、潼關等幾地邊防前線。所以這幾處的督護將帥職權也都非常大,除了本身常規作戰部隊之外,每有大規模戰事發生,也有提交申請臨時都督徵集周邊軍府兵員物資的權力。
這種軍事構架,也是集權放權之間的一個妥協,畢竟沈哲子身在河洛,戰略環境也不再是早年那種單線突進可以大權獨攬。各邊防若是全無自主,事事請示,那也就不必打了。
雖然彼此只是寒暄,但桓豁在席中卻隱有幾分坐立不安的焦灼,似是猶豫不定,過了好一會兒他驀地從席中翻起跪拜道:「今夜冒昧來見,實有一私請乞告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