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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8 王者之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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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汲郡的兵馬集結很快,當然這也是跟環境有關,羯國的大亂令得原本就粗定的秩序再次蕩然無存,退回到弱肉強食的野性中。

    襄國、鄴城本來就是羯國的核心地區,大量生民被圈禁於此,許多晉人豪宗、雜胡酋帥趁勢而起,大肆侵吞蔭庇生民,形成一個個實力大小不一的軍頭。

    但這些軍頭們胃口也並非全無止境,畢竟想要鯨吞蟻民也要給他們一口飯吃,鄉土所得有限,又不敢放棄根基遠掠於外。

    所以如今石堪所統治的魏郡、汲郡等地,就好像後世生態失衡的魚塘,大量生民被圈禁於此,軍頭林立形成柵欄。胡漢軍頭們竭盡所能的徵集丁壯組成軍隊,再反過頭來用軍隊更加殘酷的壓榨生民,汲取血肉養分。

    他們把持這一方水土作威作福,看似強大無比,實則內心充滿了危機感,彼此互相牽制。明知道外面有着更廣闊的生存空間,但是擔心自己一旦用兵於外,原本的根基就會被別的軍頭瓜分吞食,而石堪作為名義上的首領,又沒能給他們提供一個明確的前進方向,以至於演變成為一個畫地為牢的死結。

    田尼擁兵近萬眾,即便有無威信,都是汲郡最大的一股勢力,余者尚有丁零、匈奴並晉人中一些豪宗,雖然各自擁眾相加起來還要勝過田尼,但他們各自本身便內鬥不已,單獨力量又完全不及田尼強大。

    譬如此前汲郡北部丁零人騰氏勢大一時,帶甲數千,制民萬數戶,乃是郡中最大勢力,是原本的汲郡太守。後來田尼入郡,聯結郡中諸多軍頭群起攻之,才將騰氏壓制,將其領地部眾劃給丁零人另一部翟氏。

    如今郡中軍頭雖多,強則數千眾,少則數百,並無獨大一方,彼此之間也諸多紛爭。兼之田尼其人暴虐殘忍,各方供奉稍有不順便擇出一兩家來滿門屠盡。因此當田尼下令召集兵眾物用時,各方也都盡力滿足,不敢拖延。

    但即便如此,最終還是有人倒霉。

    汲郡新樂大營中,十數名被甲將領默立於校場前。點兵台上,田尼一人獨立,今日他甲冑嚴整,頗有威武氣息,沖淡了幾分陰鷙。

    校場內有兩百餘人的隊伍,從兵長到士卒,俱都跪伏於地,戰戰兢兢。其兵長乃是一名年在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此時臉上佈滿了汗水,叩首幾次之後才顫聲道:「末將領受軍令,片刻不敢耽擱,即刻便集眾啟程,晝夜……」

    砰!

    高台上田尼一腳踢翻軍械架,戟指那名兵長怒喝道:「狗賊怠慢軍令,最末到達,此事上下俱有所見,還敢狡辯!」

    校場外,突然衝出數百名兵卒,將這兩百餘眾圍起來而後引弦便射,很快,這兩百多人包括那兵長在內,俱都身中數箭而亡。整個校場中,頓時瀰漫起一股令人心悸的血腥,校場前那十多名將領兵長們眼見此幕,額頭上俱都湧出細密的冷汗。

    其實說起來,這名兵長只是倒霉,本身駐地距離新樂大營便遠,接到軍令的時候也比旁人完了一些,但即便如此,也是日夜兼程趕來,眼下距離田尼約定的軍期還有一天,並不算是逾期。

    但他倒霉就倒霉在本身實力不強,來的又不算太早,抵達大營後還不知死活的討要械用援助,因是被田尼挑選出來當作典型。

    圍殺這一部人馬後,田尼臉上怒色稍斂,繼而便在高台上吼道:「淮南賊軍無故挑釁,寇我邊土,殺我子民,絕不能忍。我受大王此命鎮守汲郡,未有一日敢懈怠軍事,唯恐一時疏忽,兵禍入郡。竭盡所能,護此一方安寧。」

    「你們諸位不妨自問,若非我引眾鎮此,你們可能從容高臥鄉中?今次我打算集眾抗敵於外,難道不是為了爾等鄉土安穩?南賊沈維周,久恃驕兵暴眾,虐亂中原,民不安生。他若真率眾北來,即便不敵,我還可引眾退歸鄴都,爾等都要淪為刀下之鬼!」

    「當此危急之際,正該同心禦敵,結果還有鄉賊敗類竟敢怠慢軍令,引眾不前。此等奸猾之賊,枉生為人!」

    講到這裏,田尼便從高台上躍下,行至那些將領們面前冷笑道:「爾等或還心存畏懼、僥倖,以為淮南勢大,不能力敵?今日不妨直告,淮南今次來剿,不過幾千疲弱之眾,即便無有爾等助戰,南賊也不足為慮。之所以要召集你們,就是要看一看我奮戰庇護這一方水土究竟何人才是忠義!」

    「今次渡河攻殺南賊,本為獵功壯威之行,往返不過數日,必竟全功。今次凡有義助敢戰者,來日不獨我要將之引作守土肱骨之助,大王也必有重恩垂澤。但若引眾不前,又或怠慢軍令,我必殺之!數日之後,待到得勝歸郡,我還要邀集爾等,鋤奸掃逆,修整鄉土,絕不相負!」

    諸將聽到這裏,原本的緊張漸漸消退,繼而眉眼之間便湧現出幾分興奮。淮南軍北上,他們多多少少也有所知,知道田尼這話不假,淮南軍不過幾千眾,算不上是強敵。

    眼下他們各方人馬集結,再加上田尼自己的軍隊,早已經超過了萬數,兵力比淮南軍強了數倍。即便淮南軍乃是以少勝多的強軍,但此前也是因為佔據了淮水地利,可是現在疲軍遠上,彼此兵力又懸殊。所以這一戰,獲勝的幾率很大。

    不過勝或不勝,他們倒是不太在意,田尼本身就算不上什麼仁義長官,換了淮南沈維周,也不可能將他們趕盡殺絕,日子興許還能好過幾分。不過心裏雖然有這個想法,但還是不太看好淮南軍,一者兵少,二者晉軍已經絕跡河北十數年之久。

    更何況除了汲郡田尼之外,鄴城還有魏王石堪十萬之眾,淮南軍就算打過江來,也未必能夠抵禦住魏王的反撲。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實在不必搏命傾向於誰,反正無論何人作主,他們都有生存空間。

    今次之所以迫不得已出兵助戰,也是因為畢竟眼下田尼還是汲郡之主,他們若敢抗拒,下場就在校場上擺着。而田尼眼中,似乎暗示只要今次打敗淮南,就會拉攏他們這些助戰之眾瓜分鄉土利潤,重新構建秩序。


    所以眾人在聽到這話後,俱都連忙跪拜表態此戰必全力以赴。

    田尼聽到這裏,才滿意的點點頭,而後便吩咐眾將各歸所部,準備南渡作戰。他雖然殘暴,但卻並不愚蠢,也知這些軍頭們不可深信,所以強力震懾之餘,也許以美好願景。

    今次他傳令集眾,並未規定各部所出人數,因此各路人馬自然有多有少,以此便可判定這些人對他忠誠與否。雖然命令上是只集眾三千,但事實上到來的已經接近六千之眾,這也足以顯示出他在汲郡的確已經樹立起了足夠的威懾。

    以往是沒有共同迎擊強敵的機會,所以人心如何單憑表象是看不出來。今次這個結果讓他很滿意,如此一來,他所掌握的兵力,即便是扣除扈亭被圍剿的那一部分人馬,也已經達到了一萬兩千餘眾。

    郡縣之間即便還有殘留,也不過區區數千,而且還分散在各地,並不能共同進退。所以田尼也是打算藉助這一次作戰的機會,先在河南擊敗淮南軍更樹威信,然後轉回頭來肅清鄉野,拔除掉那些陽奉陰違的人,將汲郡經營成為完全為他掌控的一塊完整鐵板。

    且不說田尼自己,諸將在散開後,也是各存思計。離開校場之後,便有幾名將領有意無意聚在一起,其中一人湊向另一人低聲發問道:「王兄,我等之內唯你所駐更近於河,也更知南面敵情。淮南之眾虛實,是否果真如新樂公所言寡不堪戰?要知道淮南沈維周,早年可是以弱制強,連中山王都被他打敗……」

    眾人聽到這話,俱都望向那王姓將領,那人倒也不拿捏作態,聞言後便說道:「新樂公所言倒是準確,淮南之眾的確不多,扈亭、酸棗、滑台等各地累加不足萬數。」

    「如此說來,那淮南軍北上莫非是在找死?區區幾千之眾,居然還敢如此分兵?莫非真的小覷咱們河北無人?」

    另一人聽到這話後,便冷笑起來。

    「朱將軍也不必先喜,那沈維周連中山王都能打敗,又怎麼會是愚蠢之人。其人如此布兵,應該是自有玄機暗藏,此戰未必輕鬆啊……」

    「就算再有什麼玄機,他能憑空變出兵眾?此處終究不同淮南,可無滔滔江水供他掘用!」

    「我不妨告訴諸位,眼下鄴都未有軍令傳來,但新樂公為何急於南攻?淮南北上,先攻扈亭,扈亭可是有新樂公將近五千人眾,結果被淮南一戰圍殺!還有早前在南經營的陳實,你們還記不記得?那狂賊在河北立足不住,轉向南面居然多有所得,此前甚至還敢對新樂公不恭,結果今次也是被淮南軍痛殲所部,單身北逃……」

    「怎會如此?這不可能……」

    眾人聽到這話,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們各自多少也知一些敵情,但卻並無如此詳細,原本還因敵人寡弱而有輕視,卻沒想到淮南軍北上這麼短的時間裏,已經有了如此驚人戰績。

    田尼直屬人馬暫且不提,陳實那個人雖然早前在河北不太起眼,但渡河之後實力激漲甚至遠遠超過他們這些人,他們都是清楚的。可是就連陳實都被打得打敗,這不免讓他們心生凜然。

    「如此說來,此戰還是勝負難料……」

    有人聽到這裏,已經心生退意,他們名義上雖然都受田尼轄制,但事實上能夠存活壯大,也是全憑自己努力,今次率眾前來助戰,也是迫于田尼淫威,說到拋頭顱灑熱血的為田尼而戰,也實在犯不上。

    那王姓將領眼見眾人俱都神態複雜,也擔心自己這番動搖軍心的言論被田尼所知,便又低聲道:「我與諸位,往日或是不乏齟齬,但也不至於坐望你們送死。新樂公殘暴,往年之所以還有節制,那是因為擔心會犯了眾怒被群起抵抗,魏王或要治他之罪。

    若是咱們逐一都被剪除,難再有相抗之力,他也絕不會手軟。所以新樂公就算有什麼許諾,聽聽就算了,若真指望吞沒鄉眾自肥,難道還能肥得過魏王門戶?沒了左右鄉人的庇護,來日便成砧板上肉,由其叔侄宰割。」

    眾人聞言後俱有同感,其中一人又嘆息道:「魏王為了求顯求尊,那是連祖宗姓氏都能背棄,自然不是什麼仁長之主。不過淮南那一位都督,也不是善類啊,更何況他就算頑強,猛虎過境也難敵河北狼群,也未必就值得河北英才追隨……」

    「說遠了,沈維周那是江東高門嫡子,又是帝宗婿子,咱們這些寒傖即便想要追隨,未必就能入其高眼。更何況眼下彼此還為敵對,他也未必就能長立河畔,咱們頸上繩扣,還在石家叔侄手裏攥着,多思無用。不過我是聽說,淮南之眾今次北來,主要還是為了打殺羯類和魏王這等認胡為父的孽種,咱們晉人才是諸夏之種,若不全力為難,他也未必就會窮殺……」

    「只怕未必啊……」

    幾人議論紛紛,神態各有憂色,當下這個世道,人弱便受欺凌,誠然他們在一眾寒傖小民面前那是能夠主掌生死的大人物,可是在真正的強人面前,他們也是全無招架之力,只能跟隨大勢搖擺。比如明明田尼如此殘暴,視人命如草芥,但他們也無力抵抗,只能臣服於淫威之下。

    眼下談論這些話,其實已經有點深,他們這些人看似湊在一起,但如果其中有人稍後轉頭便向田尼告密,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那王姓將領大概也是對南下作戰之事不太樂觀,偶發幾句牢騷,說完之後便有些後悔,才又引出後面那些話來。這會兒也擔心言多必失,拱手告辭轉回自己所部營地。

    與此同時,田尼已經在挑選攻擊的地點。他所掌握的圖籍要比淮南軍翔實得多,默立半晌後便將手圈在了酸棗所對應的那一段河道,繼而重重點在靈昌津上。

    「使君,棘津似乎……」

    其中一名將領眼見此幕,忍不住開口說道,只是話講到一半,便被田尼厲目給逼了回來。一直等到稍後離開大帳,才終於醒悟過來,低聲呢喃道:「棘津,敗軍之渡,靈昌,王者之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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