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五章 圍爐煮茶(下)(1 / 1)
讀書人想了想,有些為難道:「說起來我看董子着作,也是一知半解,實在是難以評判這位讀書人的着作好壞。」
陳朝好奇道:「先生當日在董子祠,好似不是這種心態吧?」
就連老人都笑着勸道:「對嘛,其實前人再怎麼說,都是有好有壞,哪裏是不能探討的呢?依着我看,今天就敞開了聊,大家有什麼說什麼,反正在場的,又沒有董子的徒子徒孫,說差了,也不會有人到處宣揚吧?」
讀書人還是搖頭道:「當日有些狂言,這會兒想想也不太好,真要說起董子着作,我還真是張不開口。」
老人不滿道:「這樣可就沒意思了。」
他似乎想要一心拱火,非要將這個話題挑起來。
陳朝忽然笑道:「既然這樣,那就算了,我自己琢磨就是,不勞煩先生了。」
讀書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神態,似乎也在深思什麼,而那老人則是明顯有些失望,似乎他早就準備了許多言語的。
只是這個話題沒有繼續下去,似乎一下子三人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氣氛變得有些沉悶。
老人撥弄着炭火,有些遺憾道:「乾瞪眼也沒意思,總要說些什麼才是啊。」
很顯然,這位老掌柜還不死心,約莫是想要將這話題再挑起來,好好看一場戲。
讀書人看了老人一眼,倒也不點破這老傢伙的小心思,而是轉而笑道:「的確,干坐着也是沒什麼意思,那我先來說點有意思的雜談?」
陳朝點點頭,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
讀書人想了想,笑問道:「閣下可知元聖?」
陳朝點點頭。
那位讀書人的老祖宗,在儒教一脈里地位最高的讀書人,天底下的後世讀書人奉為元聖的讀書人,地位,和那位道門的道祖,其實一致。
若是再加上那位佛門的佛祖,這便是這個世上修士都繞不過去的三個人。
「元聖大人在年輕的時候,還未將心中學問系統整合之時,其實性子也比較歡脫,常與人辯論,但幾乎都是元聖自己取勝。」
讀書人笑着開口,「好似外人一聽,就是元聖大人,早早就已經是學問通天了。」
陳朝插嘴道:「據說那位元聖的確是學問通天,而且擅長以德服人。」
「對了,問題就出在這以德服人四個字身上。」
讀書人笑眯眯問道:「閣下可知道,什麼叫以德服人嗎?」
陳朝有些茫然,這四個字還有什麼別的解釋嗎?
「元聖大人腰間佩劍,名德。」
讀書人微笑道:「如何?」
陳朝苦笑不已,問道:「先生是在哪本書上看來的?」
依着陳朝來看,這肯定是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了,像是元聖這樣的讀書人,怎麼可能是這般。
讀書人笑道:「從什麼地方看的不重要,重要是此事保真,不過也註定閣下想什麼人詢問都無法求證了。」
這話,其實更像是玩笑話,不過也沒有喝酒,也不存在醉話的說法。
陳朝想了想,說道:「如果那位元聖大人是這麼個讀書人,那應當很有意思,不似腐儒。」
如今之世,讀書人多,但真正的純粹讀書人,不多。
讀書人笑道:「據說當年那位元聖大人最開始是想着練劍做那種腰間有一劍,世間皆可去的大劍仙的,只是資質有限,最後才決定棄劍從文,不過說棄,也沒有真棄,畢竟那會兒元聖大人的劍道修為雖不是世間有數幾人之一,但也絕對不差了。不過即便如此,如今這些年來,也沒有第二個讀書人敢說劍道修為,比元聖大人更高。」
陳朝問道:「那位謝姓女子劍修?」
「應該沒機會,那女子劍修的心思不在劍上,反倒是對行軍打仗之類的事情頗感興趣,倒也不是說她天賦不高,只是志不在此,想要有大成就,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這世上,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要是運氣好,還能多做成一件事,不過都說不準。」
讀書人挑起眉頭,看了一眼這邊這老人,說道:「就像這老掌柜,一輩子都只煮茶,所以這手藝……還湊合。」
老人懶得理會這讀書人的言論,只是翻動那爐子邊上的紅薯。
不知不覺,又是讀書人說了一樁趣談,他看了陳朝一眼,大概是知曉這年輕武夫不見得會在這會兒開口,就主動問道:「有樁事情,不知道閣下是否能替在下解惑?」
陳朝說道:「先生請說。」
讀書人問道:「當今陛下登基十數年,在北境動作頗多,明眼人能看得出來,那不是單純的抵禦妖族南下,而是想要在某天北上收復漠北三萬里,甚至覆滅妖族。這兩件事暫且不說,我只想知道,若是妖族鐵了心的要南下,朝廷此刻是否能擋住?」
猶豫片刻,不等陳朝開口,讀書人說道:「我也知曉你們那位鎮守使大人這些年做了些努力,但即便加上這些,可以說守得住嗎?」
這些年,妖族從未傾力想過要突破那座北境長城,一來是因為妖族所在之地,還沒有到生存不下去的局面,二來則是那些個所謂大妖也好,還是什麼其餘妖族也好,都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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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讀書人所說,是指某一天,妖族沒有了這些想法,就是想要傾力南下,就是想要將人族覆滅或是讓人族臣服。
至於陳朝之前收攏的北地散修也好,將南方鍊氣士一脈逐漸握在掌心也好,還是將痴心觀也發展成自己的盟友也好,其實這一切,都是為了應對之後的事情。
妖族如今沒有擰成一股繩,所以還不至於有那麼可怕,但不意味着妖族永遠不會擰成一股繩,再換句話說,倘若某天妖族當真是擰成一股繩了,而人族始終分散,並不如此呢?
此消彼長,如何應對?
眼光需要長遠。
陳朝想了想,說道:「這不是守不守得住的問題,而是必須要守住,倘若北境長城被破,那麼從新柳州開始,人族疆域,就是一片開闊地,人族之後是割讓五六個州府苟延殘喘,還是……徹底滅族,被妖族奴役。都不是我們想要接受的。」
讀書人說道:「元聖大人說過,心有餘而力不足,於結果無礙。」
他的意思很明確,你即便是有這麼個心,但這件事卻只看結果,真有一天守不住了,那麼你痛哭流涕又有什麼用?
陳朝沉默,似乎是在認真思索這件事最後到底能不能成,思索許久之後,他輕聲說道:「約莫有四成機會,暫時暫時……但不會放過這四成機會裏的任何一點。」
讀書人忽然笑道:「只是探討,怎麼閣下這般當真,好像真將這天下大勢,人族存亡都扛在了肩上了?」
陳朝轉頭一笑,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人忽然問道:「老夫也有個問題,人最初做某件事一定是會想着以後會做成什麼,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各自說說?老夫先來,老夫當初學煮茶,就是想做這世間一人,讓後人提及煮茶兩字,便繞不過老夫去。」
讀書人好像也來了興致,接話道:「那我也說說,當時讀書,只想着改變世道,讓世道變得更好。」
當初有雄心萬丈,後來也被那世道傷透了心。
陳朝好奇道:「不是和那位張先生的四句話差不多?」
讀書人笑道:「是差不多,差不多。」
說完這句話,讀書人和老人都看向陳朝,似乎很想知道這武夫當初開始修行,是為了什麼。
結果那年輕武夫給出了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說法,「當初修行,只為報仇保命。」
不過那讀書人和老人聽到這個答案,都沒有覺得失望,反倒是欣慰一笑,這話其實很實誠。
不過那年輕武夫很快便接上一句,「後來修行,是想要做點什麼。」
讀書人好奇問道:「是做點什麼?」
陳朝深吸一口氣,笑眯眯道:「最開始是想着不讓武夫被人看不起,而後是讓百姓們能挺着脊樑過日子,當然,還順帶着為自己喜歡的姑娘做點事情,不過兩件事都差不多,其實不衝突。」
讀書人由衷說道:「這才是一步一個台階,從無到有,循序漸進,由此可見,閣下的武道修為,也該是這樣,根基打得極好。」
陳朝哈哈大笑,「謬讚謬讚。」
老人幽幽道:「這會兒喝茶就不合時宜了,可惜老夫這兒沒酒。」
「不礙事,聊高興了就是好事。」
讀書人說道:「雖說這些話的確好下酒。」
陳朝問道:「在下倒是有些酒水,不過不是什麼好東西,先生和老掌柜不嫌棄,我就拿出來一起喝點?」
讀書人說道:「可。」
老人咂咂嘴,笑眯眯道:「也行,老夫也是好多好多年沒喝過酒了,這會兒喝上一次,估摸着也有一番滋味。」
既然兩人都這麼說,陳朝就拿出酒水,一人給了一壺,也不去想什麼酒具的事情,而是就這麼打算對着酒壺喝就是了。
讀書人似乎看出了什麼,笑道:「就是沒個酒具,不然老掌柜把茶碗拿出來給用用?」
陳朝欲言又止,他雖然不太明白煮茶這裏面的行道,但也清楚一點,讓人將茶碗當作酒碗,就是不太合適的舉動。
不過老人好像是渾不在意,直接丟出幾個茶碗,自己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痛快喝上一口,滿意地直點頭。
「早些年看老岳喝酒,不覺得有半點滋味,這會兒不知道怎麼的,又有點滋味,早知道當初就找老岳學學如何釀酒了,那老小子,釀酒手藝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較的。」
老人喝着酒,想起了故友,就更愁了。
老岳那傢伙,好像已經走了很多年了啊。
想起那年最後一次相遇,老人還和自己這老友在喝酒和喝茶上,爭論不休,結果最後兩人都沒各自退後一步。
一人喝酒,一人喝茶。
要是還能再來一次,那就都喝酒就好了。
就讓一步嘛,反正都是朋友,反正都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老人想到這裏,眼眸里淚光閃爍,有些事情,當時覺得尋常,但事後總覺得追悔不已。
誰又能想到,那看似尋常的一次見面,就成了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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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人看着眼前的老人感受着他的情緒變化,也嘆了口氣,但卻實在是不知道說些什麼。
當初三人,真是很好的朋友啊。
於是讀書人也喝了好些酒水,而且沒有刻意去化解那份醉意,只是任由自己醉得一塌糊塗,一口接着一口,一壺接着一壺。
喝多之後,話也就多了,讀書人喃喃道:「夫天者,萬物之祖,萬物者,天之子也。」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
絮絮叨叨,不厭其煩。
陳朝也是一身酒氣,不過卻是去拿起紅薯,剝皮細細咀嚼,老人笑呵呵說道:「紅薯配酒,倒是新鮮。」
陳朝只是微笑致意,這會兒是已經是不太想說話了。
老人微笑,輕聲道:「年輕人,有用之身要好好保留,不要動不動就想着跟人搏命,活着才重要,活着才能在關鍵的時候,去做那些想要做,也要去做的事情。」
陳朝忽然說道:「老前輩的茶水不尋常是吧?」
到了這會兒,老人也不藏着掖着,直白笑道:「自然不尋常,那茶葉名字叫甘苦,滋味尋常,但對治療傷勢,算是有些作用,你這身上傷勢不輕,看起來是先遭受了一場幾乎身死的廝殺,然後有人出手替你治療一些,讓你不至於傷及本源,但並未痊癒,只是莫要小看了這樣的傷勢,這如同滴水穿石,稍微不注意,就後患無窮。」
陳朝點點頭,之前自己也有所察覺了。
老人微笑道:「不過現在好了,傷勢盡除,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了。」
陳朝感激道:「多謝老前輩。」
此人不凡,那讀書人自然也不凡,只是行走江湖,遇到許多奇人異事,知道了也就算了,不必去刨根問底。
不過那老人好似卻喝了酒就來了興致,好奇問道:「這一生,殺過多少妖物?」
陳朝想了想,給了個實誠說法,「算不清楚了。」
老人笑着點頭,然後換了個問題,「那殺了多少大妖?」
陳朝仔細想了想,有些不確定道:「約莫有個十來頭?」
老人拍掌笑道:「那就不少了,年少有為,了不起。」
既然對方都問了這件事,陳朝也就跟着多問一句,「那套茶器?」
老人一本正經道:「可不是某位皇帝送出來的。」
陳朝嗯了一聲,好似有些失望,又有些如釋重負。
老人只是微笑,那位陛下,當然不會捨得將自己視若珍寶的茶器送出來,那套茶器,是後來他親自去帝陵裏帶出來的。
但那手札其實是真的,但也不是在帝陵里的,而是在帝陵外,那位皇帝故意留給世人的障眼法,好讓旁人不要覬覦。
不過這就變成了明器嘛,不過他這個人一向不太在意,反正陛下你這麼說了,那我就幫你圓謊就是,問題不大。
再說了,這套茶器,你自己拿着本就是暴殄天物,好東西還是應該落在合適的人手裏才是。
這個道理,不用怎麼多說。
老人瞥了一眼那邊的讀書人,不用修為壓制醉意的讀書人早就睡死過去,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老人笑道:「別的大忙幫不上,也沒那個能力,但要是某天正好在這周圍路過,可以進來再喝茶,不要錢。」
陳朝皺眉道:「哪能這樣?」
老人想了想,點頭道:「也是,我這些茶葉都不便宜,說一句有價無市,都是對茶葉的侮辱,這樣吧,以後殺過一位大妖,就算你給過一杯茶錢。」
陳朝笑了笑,不言不語。
老人輕聲道:「當年老夫有個朋友,釀酒不錯,但死在了妖族手裏,老夫這也算是為他報仇了。」
聽過買兇殺人,但很難見過所謂的用茶水買大妖的性命。
老人揉了揉臉頰,輕聲道:「可惜他不在了,不然你喝過他釀的酒,從此就會覺得世間別的酒水,再無滋味。」
陳朝點頭,大概對那位「老岳」有所了解了,不過還是無法確認。
他也轉頭看了一眼讀書人,其實這會兒,對於這讀書人身份,也有了些猜想。
老人看出陳朝所想,搖頭道:「這薄情郎,犟得像頭牛。」
「對了,你可以稱他曹重,是重巒疊翠,不是國之重器。」
陳朝瞭然,於是點點頭。
老人最後大笑道:「看你真是順眼,可惜了,老夫這輩子一個人慣了,從來沒有想過討個媳婦的事情,不然這會兒要是有個閨女,只怕也會想着把她許配給你,咱們兩人做個翁婿,真是好事。」
這話倒是老人的真心話。
可怎料那邊那個喝酒不少,然後已經有些醉意的年輕人,有些詫異地說道:「要是老前輩真有閨女,年紀會不會太大了些?」
老人一怔,翻了個白眼。行啊,這小子,還挑上了,是不知道老夫年輕的時候是何等丰神如玉?生下來的閨女能差了?
再說了,只有你這種小子才會喜歡年輕姑娘,但凡有了些經驗的男子,才會知道,女子年長,才更有味道!
老人搖搖頭,心想這小子肯定是個雛兒,不然也不至於什麼都不懂。
他喝了口酒,看着陳朝似笑非笑,「童子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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