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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5 通向長夜,通向黎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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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巴安走進來的時候,季山青聽見了,但懶得回頭。他正趴在醫療艙旁邊,下巴擱在手背上,定定地望着艙里昏睡着的林三酒發呆。生活在腳下大地上的人類恐怕不會知道,剛才只需要一口,他們的世界就會被龐大無垠的黑洞所吞噬。

    唯一一個知道的,就是此刻拉過椅子坐下來的斯巴安。

    姐姐的性命保住了,其餘一切傷損就不是問題了。她的身體、能力,目前都只是處於暫時性潰亂之中,全部可以恢復成原始數據,也正在漸漸恢復成原始數據。

    但是,季山青依舊不敢回想自己在數分鐘之前的心情。萬幸,腳下世界沒有被他吞噬,他也沒有被自己吞噬——他還能夠看到姐姐睜開眼的那一刻,他也不會害怕姐姐睜開眼看見自己的那一刻。

    「……傷員目前都穩定下來了。」斯巴安一邊打量着林三酒,一邊說道:「她很快就會醒了吧?」

    季山青真想像揮蒼蠅一樣,把他的目光給打散揮走,不過他沒有動,也沒出聲。

    「小酒還有兩個同伴在對方手裏,需要救援。」

    「你以為exodus現在在往哪裏走?」季山青終於沒忍住,騰地直起身子說:「你做好準備到時下去救人就行了。」

    斯巴安笑了一笑,看了就非常叫人討厭。

    他們經過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相處,都摸清了一些與彼此打交道的大致輪廓;對於斯巴安的那幾招,季山青清清楚楚,卻還是會被激出反應——只要他擺出那一副「你看,我就懂得從她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的態度,季山青就吃不消。

    好在這男人知道見好就收。斯巴安坐回去,問道:「你也覺得那兩人還活着?」

    「這麼大的飛船升起來,他們又不瞎,肯定知道進化者沒有全死在核爆里,人質當然得拿好了。」季山青冷冷地垂下眼睛,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姐姐身上,說:「就算我們真的全死了,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殺了那兩個進化者的。據我所知,他們似乎對於進化者的內臟器官,尤其是腎,特別有興趣。」

    斯巴安的手指伸入金髮里,將它們都攏向了腦後,啞啞地吐了口氣。「看來腎上腺素給他們的誤會不小……」

    季山青沒有興趣理會別人的感歎。

    在二人沉默下來的時候,exodus被打壞了一半動力系統之後,那種引擎不太正常的運轉聲就更響亮了。從醫療室觀景窗外望去,漂浮着幾絲雲的大地彷彿凝住了,一動不動。在看不見人的時候,這個世界好像也就不存在任何問題了。

    直到季山青冷不丁聽見自己的聲音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開口說話。

    除了斯巴安之外,好像也沒有誰能夠作一個合格的回聲板了——而他又真是梗了許多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姐姐開口,」他聽自己說道,「她醒來以後,只會更執着地要去改變這個世界,不可能一走了之。當然,改變不是問題……哪怕變成ai統治,或者回到史前時代,都只是技術操作、時間花費上的不同罷了。」

    他當然沒有向斯巴安提及過數據體一事,但斯巴安從未對他的能力產生過質疑。

    「……你擔心的是改變之後?」金髮男人望着窗外,輕聲接了下半句。

    所謂「擔心」,當然是誇大了的說法。對於季山青來說,一切人類的悲歡離合、夢想命運都是可以一鍵刪除的數據而已。他在乎,是因為林三酒在乎。

    「對。外力短期介入所產生的這種改變,是維持不長久的,尤其是在外力撤離之後。」季山青伸出手,握住了姐姐的手指,說:「我怎麼和她說,我懷疑我們一走,這個世界過不了多少年又會恢復原樣?」

    他當然可以什麼也不說,讓姐姐心情平靜地離開這裏,反正以後恐怕也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他見過姐姐在風雨中渾身浴血的那一場戰鬥,見過她倒下去時依舊不忘要保存住這個世界的執念,見過她在鄧倚蘭嘶喊時微微發抖的拳頭。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以一己之力對撞龐然巨物的林三酒,陌生、悲哀、憤怒卻充滿希望,始終掙扎着在黑夜裏發光。

    如果這一場林三酒與世界的對抗是以欺瞞收尾的,那將是他自己也忍不了的對姐姐的背叛。

    門口響起了一陣細微的骨碌聲。季山青聽見了,他相信斯巴安也聽見了,但是誰都沒有轉頭去看。

    「或許你對他們太悲觀,」過了幾秒,金髮男人答道:「從生物學角度講,這個世界的人與其他世界的人,沒有任何基因層面上的不同,不同的只是後天教化。」

    「我擔心的就是,他們接受的後天教化已經深入骨髓了,成了思想基因的一部分。」嘴巴上說着擔心,季山青的語氣卻很平靜。「我比你掌握的東西要多些,我一來就吸收了不少關於這個世界的數據。」

    斯巴安發出了一聲代表詢問的鼻音。


    「真要詳細地從各方面說,寫一本書也不夠用的。」季山青低頭望着姐姐,把她臉上的一根頭髮輕輕撥開,說道:「就說我正好想到的一個方面吧。一個生活穩定、衣食無憂的人類族群,卻並沒有在基礎需求得到滿足之後,去向上探索更高的東西,反而把安穩本身看作最大的幸運,把失去安穩看作最大的恐怖……在物質充足的社會中生活,卻時時保持着末日難民式的焦慮。」

    斯巴安知道他沒說完。

    「為什麼呢?因為這種秩序並不是從他們本身德性中產生的,是在強力約束下被動造就的。作為一個族群,他們沒有能力、沒有辦法自身產出秩序,所以對於任何可能的混亂,都有本能的恐懼。這種焦慮恐懼是不理智的,所以他們才願意交出其他同等重要的東西去換。」

    季山青輕輕一笑,說:「舉例來說,這個世界上另一種對待進化者的方式,其實細究起來是很不安穩的。」

    「原來還有另一種方式嗎?」斯巴安挑起了一側眉毛。

    季山青簡單給他介紹了幾句。「說起來好像不複雜,不過使用這種方式,首先就需要教育民眾,使其具有一定的邏輯判斷力。當發現一個進化者的時候,要依靠目擊公民本身作出邏輯判斷、並且採取負責的行動,才能使後續程序正常進行……接下來,一個地區都會接到警報,大家各自依據情況自己清離現場或閉門不出,更別提可能還有和進化者打交道的人,聽起來就夠亂的,對不對?」

    他也不為了斯巴安能贊同,繼續說:「在這種必然混亂里,人學會了怎麼保持動態的平衡,怎麼由自己產出秩序。但是很可惜,這並不是主流,並且這種方式往往會遭到劣幣的淘汰。大部分的世界,還是鐵掌攥起來的沙子。」

    「這就成惡性迴圈了。」斯巴安喃喃地說,「因為無法對外部事務負責,所以也學不會對外部事務負責。強力約束下,沒有自我產出秩序的能力,就也越離不開強力約束。」

    「是的,當個體意識到自己沒有力量時,他就越讚歎愛慕順服擁有力量的東西。」季山青歎了一口氣,「在變革中,我們固然可以充當約束的力量,但是……」

    斯巴安想了一想,啞然失笑。「對,」他從椅子上滑下來一些,鬆鬆懶懶地倚着它,望着天花板說:「那就等於是我們憑更高等級的武力,向新的一部分人授予了權力。」

    季山青點點頭。「所以我們一走,更高武力不存在了,次級武力就會佔據授權者的地位。而權力嘛……從來都只對它的來源負責。到了那個時候,或許掌權的人不同,其餘一切又恢復原樣了。唯一治本的辦法是人的改變,卻恰好是我們無法在一朝一夕之間做到的。這一點,只有這個世界中的人可以做到。」

    他說到這兒時,忽然發現林三酒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他感覺彷彿自己的五臟六腑突然一下歸了位,心臟也可以重新跳動了;他急忙伏上去,顫聲叫了一句:「姐姐?」

    斯巴安站起身,往遠處走了幾步,在窗邊停下來。

    當林三酒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目光第一個就落在了季山青身上。被她看見的那一瞬間,他都忍不住發起抖了——彷彿黑暗從星球上滑下去,光芒燃燒起了地平線;一切又有了色彩,有了形狀,有了意義。

    「禮包,」她啞着嗓子說:「我……在船上?」

    季山青已經忘記該怎麼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他都不知道斯巴安是什麼時候走回來的,當姐姐的目光轉開時,他才又像是一下子落入了黑夜裏——儘管那只是短短的片刻。

    「其他人呢?」林三酒稍稍動了一動,用胳膊撐着自己坐起來,用還不太清楚的聲音問道:「我記得……是核爆?他們受傷了嗎?」

    門口那一個骨碌碌的響聲,在這一刻往房間裏挪了進來。

    屋裏幾個人都在同一時間抬起了頭,目光一齊落在了來人身上。

    吳倫蒼白着一張臉,彷彿被人抽走了魂魄。她迎上來的目光空洞洞的,好像不管看誰,都能從那人身體裏透過去,茫然地落進虛空裏。

    「吳倫,」林三酒剛坐起來叫了她一聲,後半句話就凝在了喉嚨里。

    吳倫坐在一張輪椅上,原本是腿的地方,現在只遮上了一張毯子。

    她的眼睛慢慢在幾人身上轉了一轉,乾澀得好像幾乎能讓人聽見眼球擦刮的響聲。

    「我是……剛從韓歲平那裏過來的。」她的聲音很低,才開了一個頭,就好像忘了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麼。「韓歲平說,他與這個世界沒有關係了,鄧倚蘭也死了。」

    林三酒的面色一下子白了。

    吳倫愣愣地盯着那張單薄地堆在輪椅上的毯子,說:「來自這個世界,又要回到這個世界裏去的……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將回去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一時間,眾人都沒有出聲。季山青已經隱隱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吳倫輕輕抬起頭,一顆眼淚掉下來,划過了她的面龐。

    「對不起,可以……可以讓我選擇這個世界的未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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