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冒牌(1 / 1)
謝九郎見香梅時,羅紈之與蒼懷都等在院子裏。
居琴園異木奇花數不勝數,能擺在眼前的更是珍品。
羅紈之假裝彎腰欣賞置物架上的小盆松,從這個角度她能夠從窗洞窺見謝九郎映在薄絹矮屏風上的身影。
無論是站是坐,「謝九郎」都有種與旁人不一樣的氣度,從容隨性的自然與緊張小心的緊繃是截然不同,所以在此之前,羅紈之是完全想不到這樣的人會是個冒牌貨。
假使一個人通過模仿都能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誰又能說他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奇才呢?
蒼懷見羅紈之這女郎一會苦惱,一會猶豫,一會感嘆,就好像在為什麼事煩憂。
他摸了摸腰間鼓囊囊的果脯包,突然開口道:「郎君打算這幾日離開戈陽。」
羅紈之揪住松枝的手忘了輕重,「咔嚓」掰斷了一小枝,原本枝葉舒展的盆栽頓時少了點意境。
她轉眸看向蒼懷,露出驚詫的神情。
蒼懷昂了昂下巴。
誰叫你這小娘子耍脾氣,拖拖拉拉不來見郎君,很意外郎君居然要走了吧?
「什麼時候?」羅紈之的確很意外。
「謝九郎」這麼快走,會不會和城裏那則沸沸揚揚的流言有關。
畢竟他若是身份被揭穿,劉太守焉能放過這個領功討賞的好機會。
「還沒有定,但是快了。」蒼懷等了半天,很稀奇只從羅紈之臉上看出若有所思。
她難道不應該先是難過嗎?
蒼懷忍不住問:「聽見郎君要走,你就這反應?」
羅紈之一愣,在蒼懷的逼視下回憶起自己平日裏喜愛謝九郎的模樣。
她馬上垂下眼睫,調整好語氣,淚目盈盈,失落道:「我是還在想,九郎若是那麼快要走,還好些東西都來不及給他」
「你準備了什麼東西?」蒼懷好奇。
她揩了揩擠出來的幾滴眼淚,悵然地掃了一眼院子四周,她從前沒有留意,「謝九郎」的身邊除了蒼懷之外,居然還有七八個高大護衛守着。
「郎君這院子裏奇花異草應有盡有,就是冷清了些,正好有相識的人家貓兒要下崽子了,還打算討一兩隻來給郎君解悶。」
蒼懷盯着她片刻,才慢慢道:「貓不是什麼稀罕物,我們郎君養過幾隻,早沒了樂趣。」
羅紈之心口一跳,繼續道:「北邊的游商帶了不少新奇的乾果,我學會做胡桃酥,還想做給郎君吃。」
蒼懷又瞟了她一眼:「你有空帶着外人來,怎麼沒空做了胡桃酥再來?」
羅紈之暗暗心驚。
香梅說謝九郎怕貓,也對胡桃過敏,自然不可能養過好幾隻貓、還吃她做的胡桃酥。
除非蒼懷是新到謝九郎身邊的人,還不熟悉他。
羅紈之一時出神,咬着唇像是答不上來,局促不安地立在那。
「不過算了,我們郎君器量大,不會與你計較。」蒼懷扶着刀,語氣溫和不少:「如你願意,郎君還打算帶你一塊走。」
蒼懷話音剛落,羅紈之還未來得及吃驚,那邊的書房香梅帶抱着圓兒疾步而出,從遠至近,不過幾眨眼的功夫。
「香梅?」
香梅被羅紈之扯住了手臂,臉上的倉惶神色還沒完全掩去,懷裏的圓兒抽噎了兩下,她輕拍孩子的背,哄了兩聲圓兒乖,轉頭對羅紈之結巴道:「羅娘子,實、實在對不住,我、我家裏有事,這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羅紈之還沒從她口裏問出與謝九郎有關的事,又驚又奇。
剛剛她和謝九郎說了什麼話,一出來就大變模樣,好像見的不是故人,而是仇人。
香梅點頭,慌張道:「是、是啊,多謝羅娘子的照應。」說罷,她還想從羅紈之手裏抽出自己的胳膊。
羅紈之飛快看了眼鎮定自若的蒼懷,低聲問:「是不是謝九郎他」
香梅像是被她的話燙到了耳朵,猛地搖頭,卻是一個字沒敢說。
羅紈之的呼吸隨着她的緊張也急促起來,「那、那我送你吧,你抱着圓兒也不方便我」
羅紈之拽住香梅還沒邁開腳,後面就傳來一道清潤從容的聲音。
「羅娘子留步。」
香梅趁羅紈之驚愣的間隙掙開她的手,匆匆矮身行禮,抱緊圓兒快步離去,將羅紈之拋之腦後。
羅紈之不敢動。
香梅這麼懼怕,一定是發現了「謝九郎」是被人假冒了,而這個人還有武功高強的帶刀護衛在身邊,實在危險不過,她一定是被威脅了不能開口
那她怎麼辦?
羅紈之沒想到他這麼快會出來,也怪她還抱有一絲僥倖,希望「謝九郎」就是貨真價實的謝九郎,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但從蒼懷的回答、香梅的反應她不得不接受這個令人心驚的真相。
他就是冒名頂替的!
「羅娘子還未見我,匆匆要往何處?」說話間,「謝九郎」迤迤然步下石階,走近兩人。
蒼懷拱手後退數步,只留下羅紈之在原地。
羅紈之此刻心跳如雷,不敢抬眼,她到底閱歷淺薄,還很難在大事面前偽裝得滴水不漏,這時就不得不感慨眼前這個西貝貨涵養之高、心態之穩,真乃集詭詐大成者。
他剛剛見過一個洞悉他真假的人,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溫雅如常地在她身邊撥弄盆松的枝幹,大有她不出聲也能和她繼續這麼耗下去的樣子。
他不急,也不懼。
羅紈之把折斷的松枝小心地插回到密集的松針枝頭上,語氣故作輕鬆:「適才和蒼侍衛聊了幾句,說要做胡桃酥給郎君吃,也不知道郎君喜不喜歡,倘若郎君喜歡,我改日做了再帶給郎君吃。」
為今之計,不露馬腳才是保自己全身而退的上上策。
謝昀側眼,羅紈之說話的時候,視線還在松枝上打轉,似乎還在用心思忖怎麼彌補弄壞的盆栽,語氣淡淡,裝作不經意地打聽。
這女郎從來是有的放矢,肯下苦功夫,也不願白下功夫。
香囊、槐花糕、學琴,哪一樣不是精準地踩着好處來。
她接近自己的意圖也顯而易見,是個再世俗逐利的女郎不過。
「喜不喜歡也要等嘗了才知道,羅娘子當我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美不美味?」謝昀聲音帶笑,似有縱容。
「郎君天賦異稟,不妨猜猜看。」羅紈之偏過小臉來,微抬起下巴,最顯眼的是她的唇,色如沾露的海.棠,嬌艷飽滿,唇瓣之間像是欲綻的花骨朵微開了一條細縫,要引着蜂蝶嗅香而至。
謝昀想起酒席上聽那些浪蕩的世家子說,親吻美人好比蜂兒采蜜,口器深卷,就如「採花戲蝶吮花髓,戀蜜狂蜂隱蜜窠1」,是世間至美之事。
這世上最好的情.藥源自想像,本不相干的事情聯想在一起,就成了無可救藥的欲,讓人趨之若鶩。
謝昀和香梅說話的時候喝了半盞茶,不想嘴幹得這麼快,使得他的嗓音都有些低啞,仿若沒有潤過油的軸木粗糲地碾磨着兩人的耳朵,「你怎知我天賦異稟?」
羅紈之瞅了他一眼,能假裝謝九郎這麼久不露怯,還將所有人都哄得團團轉,不是有點詭詐的天賦在身上,她第一個不信。
說到這裏,她心裏也有氣。
她不說嘔心瀝血,可也是實打實地花了不少心思,最後居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望着他這張風輕雲淡的臉,氣惱、憤怒皆涌了上來。
「郎君難道沒有嗎?」羅紈之帶着幾分情緒,又悶悶道:「這麼久郎君還不知道我的手藝?」
槐花糕那樣麻煩的東西,就是祖母愛吃她都不常做,但沒少往居琴園送,他吃了那麼多回也只給她一個「尚可」的評價。
「那應當不錯。」謝昀收回目光,微風徐來,馥郁的暗香又將他團團裹上,連一絲縫隙也沒有給他留下。
尚可變成不錯,大差不差,羅紈之心道他一個騙子倒是能裝,裝得像見慣了好東西,還看不上她這點。
雖然心裏惱,但是面上她依然笑顏如花,似也揣摩出幾分詭詐的心得,非但沒有離開離這騙子遠遠的,反而小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引得郎君朝她微彎下腰,她便墊起腳後跟,小手握住他的小臂,借力將自己的紅唇努力往他耳邊湊,嬌聲道:「那我這就回去給郎君做,好不好?」
郎君回了她一眼,黑沉的眼眸變得更幽暗。
羅紈之目視他的雙眸,手指順着他緊繃的手臂往回滑了一小段才鬆開,退後幾步行了一禮便大大方方往外走。
如她所料,這次對方沒有攔。
直到出了居琴園,亂跳的心臟才逐漸恢復原來的節奏,她捂住胸口,勻了勻呼吸,才提裙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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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紈之走後,蒼懷馬上把先前兩人的談話如實轉給謝昀得知。
「羅娘子好像得了什麼消息,故意在試探屬下。」
又是貓又是胡桃,完全精準地踩在謝九郎不會碰的兩樣東西上。
「是庾十一郎和香梅。」謝昀把掛着枝頭的松枝取下來,在手指間把玩,「她懷疑我的身份,所以才專門來證實。」
蒼懷皺了皺眉,雖然羅娘子試探出了,但是那個反應並不在他的意料中,仿佛是憤怒多過驚喜,難道是在怪郎君騙了她?
「告訴她我要帶她走的事了嗎?」
聽見謝昀問,蒼懷立刻回過神。
「屬下說完羅娘子還沒未反應,香梅就出來了,不過」蒼懷頓了下,「羅娘子應該還是歡喜的。」
不然也不可能還會提出做胡桃酥送給郎君吃。
謝昀捻着松枝放在眼前,不知道還在思量着什麼,片刻後才聽見他吩咐:
「下去準備吧,讓人先把香梅送回去,別叫她到處亂跑了。」
蒼懷抱拳應是。
倘若不是郎君有意放水,這叫香梅的哪能進的了戈陽城。
草長鶯飛,轉眼入了夏。
知了停在皸裂的樹皮上,摩擦着響腹,一聲接着一聲催着炎熱快至。
接連數日,羅紈之再沒有上居琴園來,所謂的胡桃酥更是沒見蹤影。
謝昀本不想在這收尾忙碌的時候分神想個小女郎,但他計劃就這幾天離開戈陽,看着大半月都沒有揭開塵布的琴,心裏說不出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也想弄明白羅紈之這女郎到底是怎麼回事,單單和她接觸這幾次,就讓他無端生出了許多不該有的雜念。
謝昀的手按在下腹。
光是想起她的臉,就會有種熱從這裏升起,攪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叫囂,仿佛從前的從容不迫不過是冰川下壓着湍急的水,如今厚冰破開,滔滔不絕的急流才是他的本來模樣。
蟬聲越叫越燥,熱意蔓延。
過了許久,謝昀把手指浸在冰涼的水中,一根根清洗。
隨後,蒼懷也從羅宅去而復返,帶回的是一則出乎意料的消息。
羅紈之早已離開戈陽城,不告而別了。
謝昀低頭擦手的動作頓住。
剛壓下去的暗火,捲土重來,這一次燒在了胸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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