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魂兮歸來(1 / 1)
「輕一些!」
吉能趴在自己的帳內,一個女人在給他的脊背上藥。
「吉能!」
帳簾被人掀開,馬天祿急匆匆進來,看到吉能脊背上的鞭痕,他眸子一縮,「誰幹的?」
「大汗。」吉能的隨從冷笑道:「可汗令吉能與脫脫主持,可大多是脫脫做主。先前蔣慶之抓住破綻,逼迫大汗給個交代」
「脫脫可曾被鞭責?」馬天祿問道。
隨從搖頭。
「別說了!」吉能心煩意亂的道。
「吉能。」馬天祿跪坐下來,「脫脫只是大汗的義子,卻能凌駕於你之上。大汗忘記了當年跟隨您的父親、他的兄長征戰時所受的恩惠。今日只是鞭責,下次呢?」
吉能閉上眼,「你想說什麼?」
「大汗吞併了本該屬於您的那些勇士和部族,驟然強大。對於一個首領來說,曾經的落魄往事不堪回首,可每當看到您,大汗定然會想到當年依附於兄長時的卑微。」
馬天祿的聲音中仿佛帶着魔力,讓吉能忘卻了劇痛。
「而被他吞併的那些勇士和部族,不少人依舊心向着您。此後當何去何從」
吉能睜開眼睛,有厲色閃過,然後恢復平靜。
「若非看你跟隨我多年,此刻便該令人把你斬殺了,懸首示眾。」
馬天祿低頭,眼中閃過得意之色,「是。」
「我對大汗的忠心,天日可鑑!」
「是。」
「都出去!」
眾人告退。
帳內陷入了靜寂中。
不知過了多久,吉能輕聲道:「父親,當初你曾說最可靠的便是親兄弟。故而你善待他,放手讓他領軍征戰。聽聞他遇險,你便帶着人馬急匆匆去救援。你在去之前曾說,有他在,你便放心了。」
兩行淚滑落,吉能低聲咆哮,「可你看看自己兒子如今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才將離去,他就吞併了部眾,若非顧忌那些忠心耿耿的軍隊,他早已動手殺了我們。」
吉能咬着被角,不知是疼痛還是什麼,淚流滿面。
「這些都是好馬!」
一百匹好馬被送到了明軍營地,帶隊的是一個百戶。
「我來看看!」孫不同在馬群中仔細查驗着,沒多久,就被他找出了二十餘匹馬的毛病。
「你這是雞蛋裏挑骨頭!」百戶罵道。
可孫不同的眼光確實是毒辣,百戶罵罵咧咧的,最終還是換了。
「伯爺呢?」
孫不同去回稟。
「伯爺去接那些奴隸。」徐渭沒去,他喝着酒,吃着豆子,慢悠悠的道:「咱們這位伯爺,說實話,狠辣起來令人畏懼。可有時候那等莫名其妙的仁慈,卻讓人不解。」
「大明每年都有許多百姓被掠走,官兵被俘的也不少。時日長了,當地官兵和官員們也就麻木了。後來得知這些人在俺答部種地,安頓下來後,便視他們為叛逆。」
胡宗憲低聲介紹着情況。
前方就是奴隸們的營地。
一千餘奴隸剛被集結起來,麻木的看着蔣慶之。
一個奴隸就倒在邊上,沒人敢過去查看。
「開門。」蔣慶之說道。
營門打開,蔣慶之走了進去。
他走到那個奴隸的身前,蹲下問道:「可是餓了?」
奴隸閉着眼睛,胸膛輕微起伏着。
「貴人。」
蔣慶之回頭,那個叫做陳校的奴隸大膽走過來,說道:「他叫做劉定,原先是大同邊軍的副百戶,所在堡寨被俺答部圍攻時,劉定率部死戰,並痛罵俺答
力竭被俘後,他們為了讓我等低頭,便時常把劉定拉出來責打,並說」
陳校抬頭,好似在忍着什麼,「只要劉定反口痛罵大明與陛下,便放過他,並給他兩個漢女為奴。可劉百戶卻從未低頭,每次都破口大罵俺答」
抓住一個反面典型,用各種手段令他反口,可以沉重打擊這些『死硬分子』的士氣。
「劉百戶!」
劉定艱難的睜開眼睛,嘶聲道:「狗賊,有本事便弄死爺爺。」
他看到蔣慶之,不禁一怔。
「貴人。」
蔣慶之看着他身上密佈的鞭痕,默然解開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貴人,小人不敢」
蔣慶之穿的是官袍,而且那日後奴隸們議論過,都說這個年輕人定然是權貴。
「你們自由了。」蔣慶之說道。
「什麼?」
眾人愕然。
「我說,你們自由了。」蔣慶之再度說道。
胡宗憲走過來,說道:「伯爺以自身前程為賭注,和俺答打賭,並親身赴險,於狼吻中死裏逃生,贏了俺答汗。而伯爺索要的賭注便是你等。」
瞬間,那些奴隸瘋狂了。
各種尖叫,歡呼
劉定卻嘆息一聲,「多謝伯爺,可小人卻走不了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雙腿,蔣慶之拉起破爛的褲管,見到了一雙變形的腿。
蔣慶之抬頭,「石頭。」
孫重樓過來,「少爺。」
「扶他起來。」
孫重樓輕鬆把劉定扶起來。
蔣慶之彎腰。
「來!」
「小人不敢!」劉定掙扎着,惶然不安。
孫重樓卻不折不扣的執行着自家少爺的吩咐,把他送到了蔣慶之脊背上。
「伯爺小人乃卑賤之人。」
蔣慶之雙手托住他乾瘦的雙腿,「卑賤的人在京師,在天下,此刻他們在享受着太平歲月,卻不知護着他們的人在經歷着什麼。」
「為國浴血奮戰的人籍籍無名,死於苦難之中。蠅營狗苟,靠着所謂聖人學問而富貴的蠢貨們在彈冠相慶。」他緩緩走向營門。「這個大明不能再這樣了。」
他背着劉定緩緩走着,因為身體依舊不夠強健,所以需要把腰彎曲的更低些,才能托住劉定。
看着像是個駝子。
奴隸們在狂喜中漸漸沉默下來。
「這人好蠢!」外面有俺答的人在笑。
「住口!」脫脫面色冷峻。
九邊官兵的怯弱讓俺答部志得意滿,可即便如此,依舊有不肯低頭的將士死戰不退。
每當遇到這等勇士時,俺答的麾下總是會選擇最嚴厲的手法弄死他們。
比如說用戰馬活活拖死,或是踩死。
按照他們的說法,如此才能震懾住明人。
脫脫知曉明軍士氣低迷的原因,一言以蔽之,武人地位不高,被文官奴役,被上官奴役,長此以往,再悍勇的將士也會變成懦夫。
看着蔣慶之艱難背負着劉定緩緩而行,脫脫突然心生殺機,「不能讓此人回到大明!」
「前次設套想弄死他,可有天神相助。若是再次出手一旦失手,你可知那些部族會如何?他們會覺着大汗得罪了神靈。隨後人心散亂,不等明人來攻打,咱們就先亂了!」
吉能走到了脫脫的身邊,「你以為他是在惺惺作態嗎?」
「難道不是?」
「你看他的腿。」
蔣慶之的雙腿在打顫。
他自嘲一笑,心想回去真的要練腿了,什麼深蹲,什麼箭步蹲都得練起來。
他艱難背着劉定走出營門。
「伯伯爺。」
劉定的聲音有些虛弱。
「什麼?」蔣慶之氣喘吁吁問道。
「咱們出營了嗎?」
「出了。」蔣慶之汗出如漿。
「小人小人算是回回大明了嗎?」
「是。」蔣慶之說道:「使者便代表着陛下,而使者所在之地,便是大明疆土!」
「小人無憾了。」
耷拉在肩頭的雙手突然垂落。
蔣慶之身體一僵,然後繼續往前。
「你家中的妻兒定然在等着你,多年未見,你就不憧憬嗎?」
「不必擔心會被歧視,大明文武無能,以至於你等淪落異族之手,這不是你們的恥辱,而是帝王將相,肉食者們的恥辱,你記住了嗎?」
「他們都說人死後多久來着五感依舊存在,能聽到外界的聲音。」
「我叫蔣慶之,大明長威伯。到了閻王地府你就說,你乃大明勇士。若是他們要證據,讓他們來尋我」
噗通!
蔣慶之終于堅持不住了,雙腿發軟,跪了下去。
背後的劉定頭猛地後仰,甩動了幾下,那雙失去神彩的眸子看着蒼穹,嘴巴張開,好像在微笑
「少爺!」孫重樓衝過來扶起蔣慶之。
蔣慶之問陳校,「原先有多少人?」
陳校說道:「原先奴隸營有三千餘人,後來各種折磨,饑寒交迫,還有每日干不完的活計,最終僅剩下了這些。」
「都是勇士。」蔣慶之喘息着。
「是。」胡宗憲目光複雜的看着自己的東主,在士大夫們的眼中,這些被俘的官兵就是大明之恥,死了最好。
可蔣慶之卻珍而重之的背着劉定出營,這是在告訴那些士大夫們。
「你等是大明的英雄。」
「小人不敢。」
蔣慶之吩咐道:「弄了香燭紙錢來!」
有人去採買,脫脫趁着這個機會過來問道:「明日就要狩獵了,長威伯這是要作甚?」
蔣慶之看着他,「知曉中原信奉什麼神靈嗎?」
「佛道之神。」
脫脫不知他說這個作甚。
「不。」
蔣慶之搖頭,等香蠟紙燭送到,他點了幾把香,以三根為一組,在營門外插成兩排,仿佛是一條小徑
小徑朝南!
紙錢被點燃,燭火搖曳中,蔣慶之行禮。
「嘉靖二十八年二月,大明使者蔣慶之在此祭祀諸位亡靈。」
嗚!
一股風猛地吹過,脫脫不禁退後一步,覺得脖子後面汗毛倒立。
「異族肆虐九邊,你等死戰被俘。身雖隕,魂卻不遠!」
蔣慶之第二拜。
「勇士不該魂無所依,石頭!」
「在!」
「豎起大旗!」
孫重樓高舉大旗站在蔣慶之身後。
「此乃大明軍旗,忠魂若在,可跟隨大旗而歸。」
蔣慶之第三拜。
「魂兮歸來!」
脫脫回身,看着那些明人跪在地上,用他從未見過的肅然高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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