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辦喜事兒,新人忙碌,招待好親朋後,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在尾席坐下來湊合吃點兒,這很常見。
但從未聽說過,誰家辦白事兒的正主,還能親自下場摟席的。
李追遠這時才留意起先前自己和潤生往這邊走時,隔着老遠潤生就喊:「大爺,人家都收席了,咱也回家吧!」
當時自己只覺得有哪裏不協調,卻沒往深處想,現在才反應過來。
正常情況下,見自家長輩正在桌上和別人一起喝酒呢,怎麼着也得走到近前跟桌上其他人打了招呼後再把自家長輩領回家,隔着老遠就在那裏喊,則有些不把同桌人放在眼裏的意思。
潤生哥雖然性格憨直了些,卻也是懂禮數知規矩的,那麼他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在他眼裏,桌上就李三江一個人在喝酒?
李追遠看向一旁的潤生,見潤生已經背對着李三江,蹲下了身子,已經做好了背李三江回家的準備。
是的,確定了,潤生看不見那倆人。
按照以往習慣,李追遠下意識地也想裝看不見,但這種路徑依賴很快就被自己給否決了。
自己雖然沒和對方直接對話,可先前一路走到桌邊時的姿態,以及在太爺身邊站定後,側身面朝同桌那倆人方向其實都在無聲透露着,自己「看見」了他們。
這時候再裝傻,只會顯得自己真是個傻子。
李三江這會兒又主動握住了李追遠的手,對同桌那倆人笑着說道:
「瞧瞧,我大曾孫長得多白淨,這一看就是個會讀書將來會有出息的種子。」
潤生都有些習慣了,自己這李大爺,每天都要夸好多遍小遠,現在喝了酒,更是不停地在夸。
豹哥點點頭,意味深長道:「這孩子,看着確實很聰明。」
今兒的主家,逝者趙興,也附和道:「反正,比我小時候看得機靈,我是讀書不行的。」
李三江樂得聽到這種誇讚,笑道:「哈,聽見了沒,小遠侯,在誇你哩!」
李追遠內心一陣無奈,他剛剛還想着如何脫離眼前這個局面,沒想到太爺直接一下子把自己拉入酒局。
當下,李追遠也只能裝作害羞地低下頭,面露靦腆。
「來,小遠侯,坐下,再吃點。」
李三江雖然年紀大了,可力道卻依舊十足,要不然也撈不動屍更沒辦法背屍上岸,再加上他現在已經喝上頭了,李追遠拗不過他的手勁,被他強拉着坐了下來。
「來,小遠侯,太爺給你夾排骨,這個是你喜歡的。」
李三江一連夾了好幾塊糖醋排骨放到李追遠面前的碟子裏。
邊上正等着的潤生有些疑惑地轉過身撓撓頭,不是小遠說要背大爺回家的麼,怎么小遠自己還坐上桌吃上了?
要吃夜宵早說啊,自己從家裏帶點香出來也能上桌再吃幾口。
「小遠」
「潤生哥,你在旁邊等我們一會兒。」
「好嘞,小遠。」
山大爺告訴過他,說小遠聰明,讓自己多聽他的話,潤生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所以他就乾脆背對着李三江和李追遠,蹲在了地上,揉着眼睛打起了呵欠。
李追遠心裏也鬆了口氣,只要事情還能有平穩轉圜過度的餘地,他就不願意直接冒險撕破臉。
要是實實在在的死倒就算了,以潤生哥的蠻力和經驗,不是不能上去拼一拼。
可現在的問題很複雜,面前這兩位不是死倒,至少,他們沒有軀體在這裏,而且潤生根本就看不見他們。
那怎麼打,跟鬼打麼?
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糖醋排骨,送入嘴裏。
畢竟是貨真價實辦的酒席,和貓臉老太那次辦的紙人宴不同,李追遠是敢吃的,嘴裏咀嚼着。
只是,這種環境下,再好吃的東西,也味如嚼蠟。
他這時候很擔心,豹哥會不會還記得自己。
「小遠是吧,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李追遠有些疑惑地看向豹哥:「有麼?」
李三江開口道:「怕是沒見過的,伢兒這是第一次回老家,還沒待多久,認不得多少人。」
豹哥繼續道:「是麼,就是細看下來,有些眼熟,昨天你去鎮集了,對吧?」
李追遠點點頭:「嗯,去小賣部買零食和文具去了。」
「哦,哪家小賣部?」
「鞭炮店隔壁的那家,我還坐在那裏邊喝汽水邊看人家打枱球,看了好久。」
那家小賣部西隔壁是鞭炮店,東隔壁就是梅姐錄像廳。
李追遠故意避免提起錄像廳,一是怕刺激到李三江,畢竟李三江是知道昨兒個錄像廳所發生的事,加之現在又是醉酒狀態,一不小心就可能打開話匣子。
二則是李追遠在賭,賭豹哥昨天上那女的身時,只是能操控她動作,並不能知道對方記憶,同時也在賭小賣部老闆進錄像廳通風報信時,沒來得及說清楚事情,就直接嗨了。
李追遠覺得賭贏的成功性很大,因為要是豹哥知道昨天是自己報警的,他現在對自己的態度絕不會如此平靜。
頓了頓,李追遠繼續道:「嘿嘿,昨天還有個阿姨,想請我去隔壁坐坐呢,但我更愛看枱球,而且,潤生哥當時把隔壁老闆娘送衛生院去了,讓我在原地等他回來,再帶我一起回去,我得乖乖聽哥哥的話。
是吧,潤生哥?」
「啊?」潤生正用右手指甲清理着左手指甲,「嗯,對的。」
他隱約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不對味,自己和小遠在一起時,雖然自己年齡大,但每次拿主意都是以小遠為主,怎么小遠這話聽起來,自己才是那個說話管用的大哥哥?
咦,不對,小遠到底在和誰說話呢?
「小遠,你」
「潤生哥,你安靜一會兒嘛,等再坐一會兒我們就回家了,不要吵不要說話。」
「哦,好。」
潤生聽話地繼續摳指甲,不再說話。
豹哥說道:「那就對了,我昨天在那家小賣部里買了一包煙,應該是在那時見過你,但你大概是不記得我了。」
「唔」李追遠微微低頭,略帶歉意地說道,「我那時應該看打枱球看得入迷吧。」
看來,豹哥的確不知道是自己報的警,而且看他這個樣子,似乎也不記得送他去衛生院的潤生。
是因為那時候他還昏迷着,並沒有死麼?
可豹哥應該是在衛生院死亡後,亡魂從衛生院裏出來走到錄像廳的,他在衛生院裏也沒見到潤生?
李追遠回憶起潤生說過,他當時想走來着,卻被衛生院工作人員攔住了要他出醫藥費,他後來實在沒辦法,才去梅姐病房外等梅姐甦醒,所以這就錯開了?
豹哥又問道:「我剛聽你說,把人送衛生院去了,她怎麼樣了?」
「醫生說沒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哦。」
李追遠留意到,豹哥看向自己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
這也是自己先前故意提起潤生送梅姐去醫院的目的。
其實,眼下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現在能看見他們,這是一個巨大的破綻。
但同時,這個破綻因為李三江在這裏,又似乎可以遮蔽過去,因為是李三江最先看見他們且和他們喝起酒的。
而李三江的身份又有些特殊,撈屍人,擺渡陰陽,本就具有一些特殊性,不僅是活人會找撈屍人幫忙,其實亡者也會。
《江湖志怪錄》裏就有過類似的記載。
至少,目前為止,無論是豹哥還是趙興,都沒對自己能看見他們而表示出驚訝。
連潤生,也在自己遮掩下,處於「如見」狀態。
「嘶嘖!」
李三江又是一杯酒入喉,抹了一下嘴後,拿筷子夾起一口菜壓了壓。
李追遠默默嘆了口氣,自己在這裏小心翼翼絞盡腦汁地縫縫補補,自家太爺卻吃喝得正起勁。
趙興開口問道:「今天的菜怎麼樣,滿不滿意?」
李追遠低頭繼續吃起排骨:「好吃。」
李三江點了點頭,說道:「你們老趙家是厚道人,這席面上的菜,是真不賴。」
李追遠猜測,太爺應該是把趙興當作趙家某位侄子了。
「那就好,大家能吃好喝好就行,就怕辦得不好,怠慢了大家。」
趙興臉上露出了笑容,只是他面色本就蒼白,搭配上笑容,就更讓人瘮得慌。
李追遠又夾起一塊鹹肉,在碟子上蘸了蘸,放入嘴裏。
桌上現在也就冷盤還能吃了,其它菜都涼了。
不過,這位主家還真挺在意席面評價的。
其實,白事兒上的酒席,但凡是原本該躺在那裏的主家親自爬起來詢問,估計沒人敢說席不好吃。
豹哥開口道:「要不是知道你這裏席好,我能趕緊跑來吃麼。」
趙興笑道:「行了,過兩天我不還得去你那裏吃席麼。」
豹哥應了聲:「嗯,不過我家席面肯定沒你家好,你老趙家是做大買賣的,我家那只是小買賣,平日裏除去開銷,沒多少剩餘,不過你來了,我肯定也會像你今天這樣,好好陪你。」
趙興擺擺手:「吃喝什麼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這個氛圍,咱倆這關係,就不用講究那些客套了。」
李追遠又夾起一筷涼拌菠菜,這種死後互相邀約對方去吃自家席的交流,還真挺新奇。
不過,自己該怎麼以比較自然的方式來結束這場酒局?
另外,他們倆現身和太爺喝酒,到底是因為寂寞了,還是有事情?
李三江看向豹哥:「咋了,你家也要辦事兒了?」
「嗯,快了,等我老婆身體好些,就要辦起來了。」
「那你這樣不行,老婆生病了,你還留這兒喝酒喝這麼晚,不該回去照顧人家去麼,也忒不負責任了。
再說了,辦席這種事,麻煩得很,你老婆既然病了,那肯定就得你來主事,躲不得閒的。」
李追遠馬上點頭附和:「我生病時,都希望有人陪着我的。」
豹哥無奈地搖搖頭:「我做了對不起我老婆的事,她的病也是被我氣到的,所以啊,我現在回家不合適。算上今天,再在外面躲個六天,等到了第七天再回去,那時候,她也該消氣了。」
「呵呵。」李三江用筷子一指豹哥,「你們這幫年輕人也真是的,要麼別結婚,結了婚就別再出去瞎搞嘛。」
「叔教訓的是。」豹哥拿起筷子,在手裏翻轉着。
李追遠察覺到,豹哥生氣了。
作為鎮上的混混,哪能允許別人這樣指着鼻子教育自己,擱以往,甭管你是老是幼,早直接動手教訓了。
可現在,他在忍。
趙興主動接過話茬:「我說叔」
「呸,你個伢兒才多大,看起來至多也就二十吧,也叫我叔?」李三江手指指向靈堂,「這老趙,也就只夠着喊我一聲叔,這還是我不跟他計較呢,你年紀和這今兒走的正角兒,差不多大吧。」
見李三江扭頭去看靈堂上的遺照,李追遠生怕暈乎乎的太爺瞧見後,意識到桌上這位燈下黑的是誰。
他趕忙拿起酒瓶給太爺倒酒,且故意將酒倒滿後溢出。
「哎哎哎,夠了夠了,可惜了,糟蹋酒了。」李三江視線被迅速拉回,一邊扶好酒瓶,一邊低下頭對着酒桌塑料紙上溢出的那灘酒水就是「吸溜」一口。
「是我手抖了,太爺。」
趙興和豹哥對視一眼後,重新改口:「大爺,我們哥倆,想求您一件事兒。」
「先說說看。」
「石港鎮上的老蔣,欠我們哥倆一筆賬,一直拖着不還。」
「老蔣?」李三江輕拍自己的前額,努力透過酒勁讓自己去回想,「聽着有點耳熟啊,啊,是石港鎮上開唱歌房和浴室的那個老蔣麼,這傢伙在那一帶老有名了,聽說早年是做土方生意起家的?」
「對,就是他。」
「那可就難辦嘍,他欠你們錢,你們幹嘛自己不去找他要啊,有欠條麼?」
「我們這不是被他抓着把柄麼,還真不方便去見他。」
「哎,這樣的事,我可管不了。」李三江趕忙搖頭,「咱也不是啥大人物,就一河裏撈漂子的,哪幫得動這種事。我要有這能耐,至於現在還出來接活兒麼,不早在家躺着享福了。」
「他家裏池塘中央有一口缸,缸里有一塊大太歲,是他很多年前從河裏撈上來的,就因為被他騙着吃了那東西,弄得我們哥倆現在很難受。
不敢去找他不說,還得繼續在他手底下做事。」
「啥太歲喲?」李三江聽得雲裏霧裏,「是毒藥麼,他給你們倆餵藥了?」
「我們只求您,能幫我們把他家那缸太歲給毀了,是燒是拿是埋是丟,都可以,只要別讓那一缸東西繼續留他家。」
「我說,你們到底在說啥?這不是讓我去偷東西麼?我這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哪能去幹這種事,你們找錯」
趙興從桌下,一沓一沓地不斷掏出大團結,總共掏出九沓。
每一沓錢都是嶄新的,用白紙捆着。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李大爺,您只要答應幫忙,這些錢,就都是你的了。」
李三江端着酒杯的手,已經在顫抖了,要知道,他當初可是為了錢,在明知牛家有髒東西卻依舊拖着受傷的身子去了的。
只是這次,哪怕喝醉了,李三江也依舊強行低下頭來,同時將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擲地有聲道:
「不做!」
緊接着,李三江用手不斷拍打着桌面,罵道:
「兩個瞎了眼的小逼崽子,就以為你家爺爺是那種為了錢就願意去做偷雞摸狗事兒的人麼,呸!」
豹哥和趙興都是一愣,隨即二人臉上開始浮現出青色,這是發怒的徵兆。
周圍的空氣,也冷了下來。
連在旁邊蹲着幾乎睡着的潤生,也不由打了個哆嗦。
李追遠開口問道:「那老蔣,犯過什麼事麼?」
見二人將目光投向了自己,李追遠解釋道:「我是想幫我太爺,問問清楚。」
趙興搖了搖頭,他不知道。
豹哥說道:「我見過,那口缸子下頭的池塘淤泥里,埋着一個人,是老蔣的仇家,姓周。」
「啥,還殺人咧?」李三江聽到這話,酒意立刻消去了一點,不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你他娘的讓我去殺人犯家裏偷東西?」
趙興看向豹哥,問道:「你什麼時候見過的?」
豹哥回答道:「因為是我幫他埋的,老蔣說屍體埋在那兒,能滋養太歲。」
趙興詫異道:「原來,你老早就幫他做事了,你不早點告訴我,要不然我也不會那麼慘。」
豹哥冷笑一聲:「你忘了麼,我們是前後腳走的。」
「也是,還真忘了這茬了。可惜了,我這家當啊。」
趙興很是惋惜地看向四周,他家裏條件好,自家爹有本事掙錢,所以他本可以繼續享受生活,哪天玩夠了,想正經娶媳婦兒了,十里八村的還真沒他爹拿錢砸不下來的親事。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為他爹太會掙錢了,才導致他這個福薄之人,過早消受不起。
李三江正準備再說些什麼,卻忽然胃裏一陣翻騰,側身開始吐了起來。
李追遠幫他拍着背,餘光則繼續關注在豹哥和趙興。
豹哥催促道:「答不答應,快點給句準話,看在我老婆面子上,我不想讓你太難看。」
李三江剛吐完,歇着氣呢,聽到這話,不解地問道:「我和你老婆有什麼關係?」
問完,李三江又開始吐了,這次吐得比先前更厲害,整個人都躬着身子,側躺在長凳上。
李追遠繼續給李三江拍着背,說道:「能幫我們就儘量幫,錢就不要了,做不成也不賴我們,行嗎?」
這時,原本還勉強能算有個人樣的兩個人,此刻忽然全部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面色鐵青,皮膚上顯露出一塊塊的屍斑,那雙眼眸,更是徹底被白色所填充。
他們嘴唇快速開啟又快速閉合,像是在說話,卻聽不清楚聲音。
李追遠努力想去再聽一點有用的訊息,哪怕是威脅的話語,可事與願違,他真的半點都聽不懂,只覺得耳朵邊像是有無數隻蒼蠅在「嗡嗡嗡」。
這是怎麼回事?
剛剛不交流得挺好的?
是他們出了什麼問題,還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
「啪!」「啪!」
兩雙筷子整齊插在了二人面前的飯碗上。
二人嘴巴還在不停快速抖動,依舊什麼都聽不清楚。
可一眨眼,二人就站起身;
再一眨眼,二人就離開了座位;
第三次眨眼時,二人就離開了棚子。
等李追遠再定睛看去時,發現二人已出現在了遠處的田地里,身影十分模糊。
然後,二人就徹底消失不見了。
可是,到頭來,李追遠還是沒能明白,自己說的那個方案,那兩人到底認不認?
不過,大概率,應該是不認的,要不然他們臨走前,就不會說出那麼多的話,雖然一個字都沒聽懂,但字數挺多。
至少,不會是簡單的「好的,再見」。
李追遠看向李三江,卻發現李三江居然已經躺在長凳上睡着了。
是什麼時候睡的?
好像是那兩個傢伙,說話自己聽不清楚時。
「潤生哥。」李追遠去推了推潤生。
「啊,吃好了麼?」
潤生伸了個懶腰,他剛真的睡着了,夢裏忽然覺得有點冷。
「嗯,太爺喝醉了,潤生哥,你把太爺背起來吧。」
「好嘞。」
潤生起身,先抓住李三江胳膊,然後順勢一甩,李三江就被他以很標準的姿勢背起。
確實很標準,標準的背屍姿勢。
李追遠則將目光看向桌子中央的那九沓錢上,伸手拿過來,用手電筒照上去。
原本的大團結,在此時居然變成了冥鈔。
「走了不,小遠?」潤生問道。
「再等等。」
李追遠從李三江口袋裏摸出火柴,然後把桌上的冥鈔拿起,來到靈堂前,那裏有個早已熄滅的火盆。
將冥鈔放進去後,李追遠將其點燃,撿起旁邊燒焦一半的木棍,給它翻了個面以確保充分燃燒後,李追遠對着遺照說道:
「你落下的錢,都還給你了。」
不管事情最終怎麼樣,和這種髒東西先儘可能地斷掉關係,這總不會錯。
做完這些後,李追遠往回走,經過那張酒桌時,手電筒掃到了先前豹哥和趙興所坐的位置,當即出現了異樣的反光。
他上前仔細看了一下,是水漬。
不顧噁心,用手指摸了摸,很油膩。
手電筒再往椅子下面照了照,發現在椅子下面,水漬已積攢了一灘,像是剛下過了一場小雨。
因為這裏地勢不平,所以先前水漬並未向自己和太爺所坐的位置流淌。
「濕的,這麼多水」
李追遠馬上按照記憶,去探尋之前幾次眨眼,那倆人所停留的位置。
一灘水,
一灘水,
兩雙能看見腳印痕跡的水漬。
第四處在田地里,李追遠就沒再下地去找了。
此刻,聯想到那二人說的,那口養太歲的缸是放在池塘里的,而且池塘下面還埋了一具屍。
以及,那二人對那水缸中太歲的畏懼,明顯像是被掌控着。
李追遠的目光逐漸沉了下來:
「你們兩個,不會和死倒有關係吧?」
潤生扭頭過來,正欲再催催,卻在看見此時拿着手電筒站在原地的李追遠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話語在嘴裏卡住了,不敢說出來。
因為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小遠,好陌生,也好嚇人。
越是心性純粹質樸的人,往往對外界的感知最為敏銳,明明周圍人都對覺得李追遠很乖巧懂事,都誇他喜歡他,可潤生自從第一次來李三江家時,主動上了一次二樓,之後就再也沒上去過。
家裏其他人都以為那是因為女孩在那裏,而女孩不喜歡接觸外人。
可唯有潤生清楚,比起那個女孩,他更怵的是小遠,他不敢去打擾他,除非他主動找自己。
李追遠抬起頭,潤生馬上扭回頭,不敢對視。
「走吧,潤生哥,我們回家。」
「嗯。」
深夜的田間小路上,潤生背着李三江在前面走着,後面跟着一個男孩。
男孩半眯着眼,低着頭,行走時,雙手輕輕攥着。
李追遠現在很生氣。
因為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這種無力感。
之前,他也不是疑惑過,自己碰到這種事情的頻率,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可再看看太爺,喝個酒都能和倆髒東西湊上一桌。
又覺得自己的頻率,還屬正常。
而且,雖說這些事件里,死的人也有好些個了,可在常人眼裏,那些人,都是死於意外或者疾病。
確實,正常一個普通人想遇到或者聽到一件這樣的事,都很難;可若是換成各種意外呢,一下子就變得很常見了。
自己,無非是因為一些特殊的變故,導致可以看穿一些普通人眼裏的意外,知道自己碰到了什麼東西罷了。
就像是現實生活里,細菌明明無處不在,可正因為人眼看不見,就都覺得正常,要是拿顯微鏡看,就哪哪兒都是。
李追遠其實挺享受這種變化的,也喜歡去摸索和學習這條道路,但他反感這種一次次的突如其來,更厭惡自己一次次的蒼白無力。
他可以承認自己是個差生,但並不意味着他能接受這種隔三差五地就來提醒匯報自己成績的做法。
差生,也是有尊嚴的。
回到家,將李三江安置進臥室床上後,李追遠就走進自己臥室,打開枱燈。
之前出門時的疲憊,在此刻已經被刺激得不見了,他手拿着筆,在圖紙上快速划動。
枱燈下,男孩的眼裏,滿是堅毅。
像是一個平時不用功的學生,在臨考前,做着最後的掙扎努力。
在李追遠的人生經歷里,他還從未進入過如此刻苦專注的學習狀態。
終於,在時鐘走到凌晨五點時,李追遠畫完了手中的圖紙。
他起身準備整理,卻發現自己雙肩和雙腿都失去了知覺,整個人一歪,要不是手及時撐住桌面,可能早就栽下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從發麻的狀態下恢復。
顧不得多做休息,李追遠將圖紙歸總整理好,這當然不是《正道伏魔錄》裏的全部,事實上,這些圖紙只是書中的冰山一角。
但這是李追遠為自己挑選出來的,現如今製作最方便也比較實用的一套器具。
昨天準備好的一些原材料,也被李追遠再次整理分類。
接下來,就是將它們給組裝製作起來。
門在此刻,被輕輕推開,阿璃走了進來。
一般這個時候,她進來時,李追遠都應該在床上睡覺。
女孩走到男孩面前,蹲下來,看着男孩,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她的奶奶曾不止一次對她做過這種動作,在她的認知里,這代表關心。
「阿璃,你來了,我沒事,不過今天,還得繼續辛苦你了,我來給你講一下這些圖紙流程。」
昨天的阿璃就表現出了極強的手工天賦,李追遠只需要把圖紙給她講一遍,她就能用現有材料做出來。
今天,阿璃是一身黑色的緊身練功服,李追遠懷疑是柳玉梅吸取昨天教訓,覺得黑色耐髒。
跟阿璃講完後,李追遠和阿璃一起製作,沒多久,天就大亮了。
「阿璃,你先做着,我先出去一趟。」
說完,李追遠就抱着一疊圖紙和一張藥方,來到樓下。
「小遠,快吃早飯了。」劉姨正好從廚房出來。
「劉姨,您能幫我把這副藥給煎出來麼?」
劉姨接過藥方掃了一眼,又看了看李追遠。
「求求你了,劉姨,這是太爺要喝的,太爺最近身子虛,他說要補一補,這是你的工作。」
「好了,姨知道了,給你煎。」
煎藥是個麻煩活兒,更是個技術活兒,李追遠自己煎的話費時費力還不能保證藥性,只能求助於劉姨。
雖然用這種方式半逼迫人家有些不合適,但李追遠現在很缺時間,那倆傢伙至多也就給個三天時間,到時候一看自己這邊沒完成事,估計就會再找過來。
「謝謝你,劉姨。」
「哎,要吃早飯了,你去哪兒啊?」
「我出去一趟。」
李追遠跑到村里老木匠家,木匠家是二層樓,挺氣派。
因為對方原本是在興仁機械廠當正式工的,現在雖然退休在家,可平日裏也會接一些活兒做做,再加上他倆兒子也都在機械廠上班,所以家裏條件在村里算好那一撥。
李追遠進來時,老木匠正在吃着早飯。
「你是,李維漢家的那個孫子?」
「是我,爺爺,我叫李追遠,這次是我太爺李三江讓我來的,他說有一批工具,需要您抓緊時間幫忙做一下,越快越好。」
老木匠接過圖紙,連續看了幾張,驚訝地問道:「這圖紙是誰畫的?」
這手工圖紙,畫得很精細且專業,而且對於製作方來說,也很貼心。
其實,畫圖的能力李追遠不是現學的,以前自己媽媽書房裏,桌上地上都是這些圖紙,他很小的時候就在這些圖紙上爬了。
「我不知道,我太爺交給我的,太爺說急需,說欠您一個大人情。」
李三江的人情,在村里還是很管用的,尤其是對老年人。
因為人這一生,最終都逃不過那一個歸宿,最後都是要請李三江來自己喪事上坐齋的。
李追遠也不覺得自己這是在濫用太爺的人情,畢竟那倆傢伙這次找上的是太爺,自己把這些東西趕緊製作出來,也是在幫太爺。
「成,包在我身上,沒問題,我馬上就趕工做,家裏料子還有,都是現成的。只是,你這圖紙上有些零部件,是需要機床車出來的
我讓我兒子帶去廠里,借廠里機床幫你做吧。」
「真是太謝謝您了,您大概多久能完成?」
「這麼急?」
「嗯!」
「明天早上你來拿吧,我把我倆徒弟喊過來一起幫忙,做得會很快。」
「辛苦您了,我明早來取。」
李追遠道謝後,就跑回家,正欲上樓時,被柳玉梅喊住:「小遠,你把阿璃喊下來吃早飯,我們喊不動她。」
「沒事的,不吃了,我們有零食。」
邊幹活兒邊吃零食,不耽擱進度。
見李追遠跑上二樓了,劉姨有些詫異道:「小遠大早上起就急急忙忙的,這是怎麼了?」
正在旁邊坐着喝粥的柳玉梅,輕哼了一聲:
「誰知道呢,可能撞鬼了吧。」
「那阿璃要不要叫下來?」
「那小子不發話,誰能喊得動阿璃下來吃飯?」
「也是。」劉姨剛去喊過了,但阿璃根本不給回應,「也不知道阿璃在屋子裏幹嘛。」
柳玉梅嘆了口氣:
「幹嘛?在給那小子打工呢。」
回到臥室,李追遠把零食打開,放在自己和阿璃面前,兩個人一邊吃一邊繼續着手裏的工作。
阿璃本就不說話的,李追遠今天也顧不得說話,房間裏只有搗舂和敲擊聲不斷傳出。
各種材料,在男孩女孩手裏,被有條不紊地進行處理,一個個小零部件也被製作而出。
中午飯,二人也沒下去吃,反正餓了就吃零食。
等到了傍晚,手頭上的一切工作,都差不多算完成了。
李追遠癱坐在地,阿璃則看着自己和男孩這兩天的成果,她似乎不累,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這時,劉姨在下面喊了一聲:「小遠,煎好了。」
劉姨沒叫太爺去喝藥。
李追遠走出房間,一宿沒睡,他現在有些頭重腳輕,下樓梯時也不得不扶着牆。
明天早上,只要去把打造好的工具拿回來,和手頭上置備好的各種材料進行最後的組裝,就算徹底完工。
今天,只剩下最後一步,做完了,就能好好睡一覺。
樓下,李三江正坐在那裏和潤生一起看電視,見李追遠下來,李三江問道:
「小遠侯啊,你今天在屋子裏幹啥呢,飯都不下來吃?」
「太爺,昨晚酒桌上」
「昨晚我喝多了,還做了個夢,夢裏有人給我送了好多好多錢,叫我去干違法的事兒,被我給拒絕了。
哎喲,我到現在還心疼着喲,這個夢,也太真了,弄得我都差點誤以為不是做夢,還好問了潤生侯,潤生侯說昨晚去接我時,就我一個人在喝酒。」
李追遠:「」
這一刻,李追遠忽然共情到了山大爺。
李追遠去端藥。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問道:「這是中藥麼?咋了,你身體不舒服?」
李追遠對着碗邊喝了一口,說道:「不是,劉姨怕我學習太辛苦,給我燉的補腦子的湯。」
「哦,那得多喝喝。」
李追遠端着藥回到房間,剛把碗放下,那隻小黑狗居然就自己跑過來,「吧唧吧唧」喝了起來。
這藥的味道,不算難喝,卻也不好喝,李追遠原本想着要給它灌下去的。
小黑狗把藥都喝完了,然後自己走回籠子,走得搖搖晃晃,似乎有些撐肚皮了。
李追遠拿出一個小針管,走到籠子前,招了招手。
小黑狗就肚皮朝着籠子坐着,一隻爪子抓着籠子,另一隻爪子從籠子縫隙里探出,交給李追遠。
這套姿勢,李追遠見過,那還是小時候爸爸媽媽帶自己去動物園時,看見的正在接受體檢的大熊貓。
李追遠握住它的狗爪子,針頭刺進去,往回抽了一點血。
然後用棉球,給它擦了擦。
小黑狗也不叫不鬧,就很安靜地等李追遠做完,確認沒自己事兒後,身子往後一倒,開始睡覺。
「你怎麼這麼乖」
李追遠覺得,要是魏正道復生,看見這麼懂事的黑狗,怕是會羨慕得流下口水。
將黑狗血按比例,逐次滴入各個已經備好的配件里後,最後一個環節的製作過程很快就完成了。
就只剩下,明早最後的組裝環節了,那個簡單。
「阿璃,謝謝你。」
阿璃走到李追遠面前,伸手摸了摸李追遠的頭,然後指向房間裏的木床。
以前都是李追遠這麼哄她回屋睡覺。
「好的,我睡覺。」
李追遠是真熬不住了,睡醒後再洗漱吧,往床上一躺,明明身下是硬硬的涼蓆,可整個人卻舒服得像是陷進了棉花里。
在閉上眼之前,李追遠看着上方的床頂,心裏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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