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幽州刺史(二)(1 / 1)
幽州北控胡騎、南臨河朔,兼得農耕、遊牧兩利。千載前的戰國時,燕國便籍此躋身於七雄之列,故而幽州乃是大晉邊疆首屈一指的強藩雄鎮。而在羌、氐、胡族騷然,益州、秦州、涼州、并州這由西南到正北的邊疆州郡俱都動盪如鼎沸的現狀下,幽州更系大晉北疆屏蔽之中唯一能保持穩定者,是大晉對胡族搖搖欲墜的防線上最後一道鎖鏈。
另一方面,近年來中原紛擾不休,而幽州遠離漩渦之外,鮮少受兵災破壞,遂憑藉實力成為諸多宗王的爭取對象。多方爭先恐後地拉攏之下,便愈發使得幽州地方大員位高權重,如王浚王彭祖者,儼然已成為足以影響中原局勢的關鍵角色。
幽州如此重要,朝廷絕不會坐視其軍政長官之位長久虛懸。因此代郡對幽州的滲透,便格外緊鑼密鼓地進行着,其勢頭恰如陸遙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只爭朝夕」。
為了儘快達到目的,不僅以邵續、方勤之、朱聲等人為主的一批精幹人員殫精竭慮,甚至陸遙本人,也冒着相當的風險幾次穿越崇山峻岭直抵幽州腹地。畢竟有些特殊的人物,還是值得陸遙本人親自見一見的。
九月下旬的這一天裏,陸遙風塵僕僕地再次出現在燕國昌平縣西北不遠的軍都隘口。軍都隘口並不長,大約四十餘里,深溝兩側峭壁如牆而立、陡不可攀,地勢絕險。如果要從幽州的核心區域燕國、范陽等地前往代地和壩上草原,這條隘口是非常重要的通道;而反之亦然。
路遙習慣性地眺望了一番崇山夾峙的遠方景色,隨即撥馬向前,踏入了盤桓於峭壁深谷之間的山道,身後數十騎文武魚貫相隨。
山道雖然狹窄,但以陸遙久經錘鍊的騎術,倒也算不得特別難走。他單手牽韁,隨意地控馬前行。有時候馬蹄蹬下的土石崩解出小塊碎片發出悉悉索索的摩擦聲向深谷底部墜落下去,那種驚險幾乎令得扈從騎士們倒抽一口冷氣,也並沒有令陸遙特別加以注意。
幽州!幽州!雖有群山遮蔽,陸遙卻仿佛已經看見那片英雄用武之地。他深深吸了口氣,抑制住不時出現的激動情緒,轉而去考慮各種實際問題。
為了能夠切實掌控幽州,需要提前打探的情況也太多了,比如幽州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強的分佈;又如各地官軍的實力和備戰情況、領軍將校的能力高低;還包括地方官員的具體才幹、喜好、傾向;甚至各處道路的維護狀況、山川河流的走向等等……陸遙翻來覆去地盤算了半天,略微放慢馬速,令方勉之近前來,問道:「我要的數據,你計算清楚了麼?」
與前世的工作經歷相關,陸遙很不喜歡在公文尺牘中出現華麗文辭,而是一再強調用紮實的數字描述實際情況。這個方面,經商多年的方氏兄弟有着特殊的優勢。這三兄弟之中,兄長方勤之極具口才與膽略,而方勉之精通數算,諳習《九章》之屬。陸遙發現他這個特長之後如獲至寶,視之為非常罕見的人才,隨即征為西曹書佐,令他隨侍身邊,專門統計核實各項數據。
陸遙前次行經此地時,突然想起幽州軍雖遭挫敗,但地方豪族的私人部曲實力未損。這些豪族在本鄉本土的勢力盤根錯節,又世代掌握戶口和部曲,無論經濟上、軍事上,都擁有相當龐大的潛力。要掌控幽州,絕然繞不過這些世家大族去,眼下雖然還難以摸清彼等的經濟力量,至少要大致對其私人武裝情況有所了解。因此命令方勉之從朱聲的部下里抽調人手,暗訪幽州各郡縣的地方豪強部曲,並匯總成完整的報告。
方勉之比他的兄長要年輕六歲,正是熱血有衝勁的年紀,他被陸遙委任為西曹書佐之後,還是第一次被授予獨自負責的任務,因此很是用心。聽得陸遙詢問,他立即答道:「燕國的昌平、薊縣、廣陽三地、范陽的涿縣、良鄉、遒縣三地已經有了回報。我另外安排了熟悉當地情況的人手去覆核。其餘等地,察訪的人員還沒能返回。」
朱聲的部下們近期主要以監控東部鮮卑三強族的動向為主,在幽州南部活動的人數不多,自己安排下這個任務也只是五天前的事情。利用有限的人手五天之內收攏六縣的情況,動作已經很快了。陸遙微微點頭。
方勉之俯身往掛在馬鞍側面的皮袋裏翻檢了一番,取出枚捲軸展開:「六縣的豪族部曲情況已大致記錄在此。粗略統計擁有私兵超過千人、自備精良甲冑弓刀的,便有盧氏、祖氏、封氏三家;私兵過百的豪族共計十六家。如果將燕國和范陽國其餘十二縣的數字併入,預計私兵超過千人的將有五家,過百的將有二十九家,其轄下的部曲兵數接近萬人。」
陸遙看方勉之雙手脫韁捧着卷宗的姿態很是緊張,便笑了笑,示意他小心策馬,自將卷宗取來觀看。
幽州地廣人稀,在籍戶口主要集中在燕國和范陽兩地。陸遙所掌握的代郡、上谷和廣寧合計,太康時的官方記載號稱一萬一千戶,到現在實際戶數不到六成,在納入大批壩上草原流民之後才得以充實。而燕國和范陽兩地的戶口將近四萬,世家大族們蔭庇下的部曲、佃客大概也如此數,代地實在是遠遠不及。
憑藉着燕國和范陽兩地,王浚就能幾番組織起數萬大軍南下中原,而世家大族們還能額外控制接近萬數的私兵,傳說燕人民風悍勇果勁,為良將精兵所出,果然言之不虛也。
然而幽州與代郡的不同之處也在這裏。代郡是路遙從胡族手中收復的,胡兒的部族體系在慘烈戰鬥中幾乎遭到了摧毀,而代郡晉人被胡兒奴役驅使多年,更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宗族組織。陸遙以強兵臨之,輕易就把他們都納入到了軍事管理之下。
幽州則完全不一樣了。在它的北部,慕容部、宇文部和居心叵測的段部早已將一切土地、人民和牧場瓜分殆盡;在南面,眾多的晉人豪強彼此勾連結合,牽一髮而動全身。這樣一塊土地,這樣的龐大力量,如能夠將之納入掌控,足以成就大事。但若治理不得法,反而會太阿倒持,成為被世家大族們推在前台的傀儡。
以王彭祖為例,他憑藉敏銳政治嗅覺和獨到的平衡手段,將胡晉各族統合在一起,從而營造了威震中原的局面。可是仔細分析,其失敗不僅正是緣於鮮卑人的出賣,幽州的豪族們又何嘗真正與他同心同德呢?
看似所向無敵的幽州軍,受到一次挫折就再也沒有持續戰鬥的意志,這難道不是因為幽州軍中那些來自豪強士族的子弟部曲在暗中推動麼?濡源敗戰之後,王浚以驃騎大將軍的權勢,竟然不能調集各地大族的私兵充實兵力,這難道不是因為地方宗族厭倦了王浚的窮兵黷武,因此強硬地抵制了他的命令麼?王浚的強大,就如同建築在沙灘上的高樓,看似華美,卻隨時有分崩離析之虞。
我陸道明能不能做得比王浚更好?我又能用怎樣的手段掌控幽州?
陸遙將卷宗遞還給方勉之,心中思忖,神色卻怡然安詳,仿佛此行是為了秋日裏的田獵遊玩。隨着代郡日趨強盛,陸遙越來越習慣於晏然自在中顯露威嚴,似乎總是胸有成竹,而他也確確實實地擁有越來越多的手段來解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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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螃蟹一時糊塗、豬油蒙了心,竟然答應編輯老爺本周不斷更……天,這對我來說真的有點難。不過既然答應了,總得盡力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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