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大幕才拉開(1 / 1)
柘陽子登上城頭之後,那些城頭的甲士紛紛喊道:「我等無罪!」
柘陽子正色道:「無罪非是有功。你們的父母妻子,俱在城內。國人求利,此乃義事也!豈不聞墨子言,義即為利?此時正是慷慨赴義之時,不可居於人後!」
「若你們能夠立下功勳,我必可以為你們明言,不能少了你們的功勳。新政既立,必賞善而懲惡,有功必賞、有罪必罰,這是必須要知道的。」
城頭上的甲士眼看到城下民眾集結,人數眾多,武器精良,訓練曾經有素此時也剩餘許多陣型的殘餘。
柘陽子又已經殺死了國君,他們縱想忠於甲士之責,卻也無人可忠。
值此之際,他們擔心的就是憤怒的民眾認為他們是君主的走狗,將來便要遭到打壓清算。
柘陽子登城為質,他們竟似找到了一個代言人亦或是主心骨。終究柘陽子曾經也是費君的近侍,與宮室內的甲士多有交集。
柘陽子環視四周,高聲道:「隨我登城的人,都是城中市井間聞名的勇士。我在宮中,亦多耳聞。他們也有人被城下選作民意之表。」
看着四周的甲士,柘陽子道:「你們你們能夠立下功勳,難道你們的功勞不會被人知曉嗎?我今日既登城為質,為救雙方,我便可以做你們的代表,只要你們能夠立下功勳,不但沒有任何的罪行,還要受到賞賜!」
眾人正是不知所措之際,亂鬨鬨的如同無頭蒼蠅,柘陽子的話頓時就讓他成為了這一群亂蠅的頭目,眾人齊聲道:「君子之言,我等必從,與君無異!」
柘陽子道:「此時宮室之內,尚有人不能夠明白民眾求利無罪,宮室的大門尚且關閉。城下已經集結了大炮,可是一旦炮擊,只怕會傷及到那些被蒙蔽的人。我們正該打開城門,圍困那些『惡來』之樣的臣子。」
「是惡來,還是微子,這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想來新政既立,定會審問清楚。」
「諸勇士,隨我來,打開城門,搜捕勛貴!」
若這是一場政變,君主的死亡就意味着政變暫時的結局已經定下。
甲士們都想,是柘陽子殺死了君主,而他們如今跟隨,最多也就是從惡。況且君主已死,這時候跟隨柘陽子衝殺,便從從惡變為了舉義。
新政到底如何,一些人也有所耳聞,正和他們的心思。
於是城頭甲士便推選柘陽子為首,盟誓之後,柘陽子持劍,以慷慨赴義的姿態,帶人衝下了城頭。
或是衝殺,或是勸告。
有費君的人頭在手,軍心瓦解,竟然是無往而不利。
他卻先不打開城門,而是帶人在宮室之內將那些貴族們抓獲。
貴族中卻也有不少硬氣之人,怒斥柘陽子是「弒君之賊」,柘陽子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他既決心靠近新義以求富貴,那麼舊義對他的辱罵,在他看來就是新義的讚揚。
至少他自己都暫時相信了自己就是為了「利民之義」而誅殺了暴君,不但不是不忠,反而正是大義。
現在唯一一個知道他曾提出了最殘忍的建議的人,已經被他親手殺了。
正是論跡不論心,現在他的行為,正是舉義之士,至於他心裏是怎麼樣想的,又有誰人能夠知道呢?
現在,他成了宮室之內甲士的頭目,有人支持。
並且他通過言語和身份,讓自己成為了這些宮中甲士的代表:他終究原本也是費君的近侍,如果他遭受了處置,那麼甲士們必然驚慌以致作亂,所以這些甲士成為了柘陽子確保自己不受新政損害的盾。
殺至寢宮,一路流血,反抗雖多,但是甲士們既然已經動了兵戈,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而且若是殺的少了將來還可能被反咬一口,宮中可謂是血流成河。
柘陽子回首看看這一路的血跡,心中自有計較。
如今這場政變,看似已經成功,但實際上才剛剛開始,分封建制之下,都城的成敗不代表成敗,重要的是封地貴族的反應。
當年楚國白公之亂,即便控制了都城,可葉公子高依靠自己的封地,依舊可以平定。
甚至於後世秦滅楚,楚敗亡,但最終楚國的貴族勢力們依舊強大,最終也算是復國。
而像是齊國、衛國、鄭國的政變,大抵都是這樣,控制國都的人未必是最後的勝利者。
柘陽子明白。
他飽讀書史,看過春秋,讀過左傳,也看過墨家的許多關於政治和歷史分析的書籍。
正因為這樣,他才比別的貴族看的更遠,也看到了費國的事,除非把魏齊等國拉下水,變成一場舊規矩與墨家新規矩之間的聖戰,否則絕對沒有獲勝的可能。
但是,費君拒絕了他的建議。
他不是費君,他依靠費君,所以費君不用他的意見,那麼他自己什麼都做不了,而且他並不願意成為舊時代的殉道者。
如果費君用了他的意見,提早逃亡,提早引各國之兵入費屠戮,那麼他作為提出意見的人,便是晉文公身邊的趙衰、狐偃、賈佗、先軫、魏犨。
可費君不用他的意見,在那種時候才選擇逃亡,那麼他就是紂王身邊的惡來、飛廉。
柘陽子很欣慰自己的決定,果決的人才能夠在時代浪潮之中立於潮頭。
現在都城已經被控制,柘陽子在賭,賭墨家會不會出面支持。
他觀察墨家這些年的行為,確信墨家不會做那種愚笨的空談道義的人。當年潡水之戰、復滕之戰、援最之戰,墨家無一不是主動出手,一舉打開了泗上的局面。
在柘陽子看來,復滕之戰的後續是潡水之戰,潡水之戰的後續是援最之戰,驅逐了越國、阻礙了齊國,墨家不會允許其餘人染指泗上,若不然當年援最之戰就不必打。
費國的貴族私兵甲士是什麼水平,柘陽子很清楚。
若只是都城的民眾,也足以做到自守。而墨家諸義師中哪怕只有一個師投入進來,那些貴族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頃刻間就會被壓制。
至於說魏齊等國會不會主動干涉,柘陽子也想過了後果。
當時準備鑽狗洞的時候,如果跟着鑽了,自己八成要死。
如果自己不殺國君,那麼自己縱然不是大罪,但什麼富貴功勳全都沒了。
所以自己當時必須要殺死費君,殺死那個唯一一個知道他曾提出那些殘忍計劃的人,換取新規矩之下的「義士」之名。
就算將來魏齊來攻,墨家失敗,那他覺得自己依舊可以跑到南方。墨家不是已經行船到了極南之地,已經和楚國最南端的臨武城等城邑有所交流了,這是他從墨家的書籍上看到的。
至於說新君即位之後,會不會有人覺得自己是個「小人」,那不重要。只要自己高呼大義之旗,民眾們便會認為自己是義士,只要沒有證據,自己就始終是費國「誅暴君的君子之勇者」。
所以,他要殺人比別人殺的更狠、喊大義的口號喊得比別人更響、以及最重要的時時刻刻說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君主的近侍。
這個身份,會讓他成為宮室甲士心中的風向標。他不倒,甲士們便會安心。他倒了,甲士們就會心慌。
所以他可以倒,但也要在城中的局面穩定下來之後才會倒。
而這一點,柘陽子覺得,只要自己站穩幾個月,那麼想要把自己弄倒卻也不易。
於是在寢宮之前,柘陽子心想:墨家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面?墨家出面,自己才算是走過來最危險的一步,否則的話,就真的要先考慮逃亡的事了。
…………
墨家的據點之中,不斷有墨者傳來城中的消息,大體上都在意料之中。
衛讓手中的武器,是「買」的墨家的。
衛讓手中的城中圖譜,是墨家提前測繪的。
關於城中暴動的具體計劃,也都是適等墨家高層做參謀編寫的。
唯一的意外,就是柘陽子殺死了費君這件事。
不過,徐弱等人卻沒有對此發表什麼意見,這終究也算是一件利好之事。
在這裏統籌全局的孟勝,心如止水,只是偶爾聽一下那些墨者的回報,在地上踱步不語。
徐弱想到之前孟勝所言的「主導權」之事,心中卻焦急,忍不住問道:「我們什麼時候出面呢?」
孟勝回身,看着徐弱,緩緩問道:「墨者要利天下。民眾是否願意利天下呢?都說利己的最終,是利天下、是兼愛,可是民眾又有幾人有死不旋踵之心呢?」
徐弱猛然醒悟,驚道:「您這樣說,是說民眾和我們暫時並不是一心?」
孟勝擺手道:「你說錯了。是我們和民眾的利是一致的,但這是從長期來看。短期來看……泗上的民眾日子過得很好,他們又有多少人心懷利天下之心?千里之外秦晉的苦難,比起他們身邊鄰人的苦難,他們更關心哪個?但天下不定,天下不一,泗上的好日子終究會被湮滅在亂世之下,所以長久看是一致的,但短期看卻不一致。這就需要我們來說服教育民眾。」
孟勝嘆了口氣道:「費國的事,我只怕民眾只關乎都城,卻不願為都城之外封田上的人流血。只要都城附近變革了,他們或許就會滿足,就會同意,至少會有很多人同意。」
徐弱急道:「若如此,就該快些出面。」
孟勝搖頭道:「我覺得是該慢些出面。教育與說服,未必只靠我們的嘴。你告訴小孩子,不要靠近惡狗,他們或許會聽。但如果惡狗撲咬過一次,他們一定會記一輩子。」
徐弱一聽這話,厲聲道:「你這是什麼話?放看着民眾流血,就為了讓他們記住這些事?這是有悖於墨家利天下之義的!若您這樣說,我要求召開代表會,罷黜您在這裏總領的資格!」
孟勝看着激動的徐弱,哈哈大笑道:「誰人告訴你會流血呢?義師不過百里之外,只要民眾知道自己將要流血的時候,義師就會趕到,怎麼會流血呢?可義師如果到的早了,民眾又怎麼知道那些貴族不會因為他們的妥協就不讓他們流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