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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八章 諸侯側目市井談(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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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國算是自取其禍,加上這件事涉及到貴族內部紛爭,墨家不想參與。

    或者說,沒有能力參與。

    鄭非宋,墨家在那邊的影響力不足,而且……鄭國的周邊環境比宋國差太多,夾在晉楚之間,是必爭之地。

    加上晉國三分,韓國被魏楚鎖死,唯一的擴張方向就是鄭國,如果能夠秉持一顆小國之心藉助三晉內部矛盾、晉楚矛盾,其實也能生存下去,只可惜既不想做小國,又沒有大國的體量,悲劇也就不可避免。

    矬子裏面拔大個,宋國周邊至少還有滕、薛等小國,宋國後世還有次做「桀宋」的機會,鄭國卻真是死局。

    既救不了,那就只能售賣一些武器,利用這一次牛闌邑之戰的影響力廣而告之,為墨家今後的事積蓄力量。

    墨子細思之後道:「適說,這件事到最後,墨家所能做的只是出面,讓楚國在擊潰鄭國之後,儘可能不行殺戮屠城之事。這件事也算是咱們墨家唯一能做的了。」

    說完,拿過那冊明寫的信札,看了看開頭,忍不住微笑。

    開頭便是適說要將這份信札藉助墨家在大城巨邑市井間的關係和影響力,儘快傳播出去。

    信札的名目叫《墨守成規——論幾何九數、火藥與守城》。

    只是略微看了幾眼,墨子便覺得這些東西極為眼熟,尤其是手繪的多邊形結構以及突出的凹凸牆等設計,心說這不就是自己所說的「行牆」的延伸嗎?

    墨子心道,自己雖然知道行牆守城有利,也知道為什麼有利,可是卻很難用這種深入淺出人人都能看懂的文字表述出來。

    越看越是喜歡,看到最後發現適又耍了個花樣。

    將這一次牛闌邑晉鄭聯軍退兵的全部功勞,歸結於墨家,並且極力鼓吹將都城和一些重要城邑建成堡壘維護和平的構想。

    也就是之前弭兵會計劃的翻版,希望用無可穿破的盾構建起進攻方的恐懼,從而偽裝墨家似乎一直想要的只是天下弭兵非攻那麼簡單。

    看過之後,墨子將這幾頁紙放在一旁,回憶起來幾年前賤體字出現之時的那場對話。

    關於識字還不是不識字、關於天下同義、關於墨家的文字能否成為天下通用文字的那場對話。

    墨子記得,當時適說,要逼着天下的士甚至於貴族都學墨家的文字,逼迫每一個想要成為賢才的人都要學習墨家的文字,因為他有天志。

    那時候,墨子覺得,士人們未必都喜歡稼穡百工之學,願望是美好的,可又怎麼做到呢?

    而現在,看到這幾頁紙,墨子似乎明白過來。

    從此之後,幾何這門學問,必要大放光彩,因為守城要用、防守要用、甚至今後丈量土地變革法度私畝徵稅都要用。

    天下亂世,這是戰爭的舞台,一本守城的學問可以讓更多的士人不得不學習墨家的文字,以求能夠看懂更多的後續內容。

    這是將墨家的文字擺在那裏,不求那些人來學,而是讓那些人求着墨家去教。

    墨子想,這只是個開始。

    之後的之後,會有更多的東西,成為人們不得不學的內容,除了現在的墨家誰又能提供那些學識呢?那些學識又需要用這樣的文字書寫,那麼想學的人又怎麼能夠不學呢?

    那些主動想學的,他們本就識字,只是識的不是墨家的字,而是各國的字。

    那些之前不識字的,他們只是從頭開始,那麼字便是字,似乎一直就是這樣賤賤而簡單的。

    當天下的學問載體是這樣的文字時,那些舊的文字自然會逐漸統一變幻直至融合。

    終究,適會寫的那些字,其本源只不過是秦隸而已,生於此只是被他催熟了。

    墨子想,適其實想告訴天下人,或者說想讓天下人去想這個問題:假如守城這樣的事,都可以用天志幾何九數這些東西去解釋,那麼墨家常說的我有天志如匠人有規矩以治天下,為什麼就是錯的呢?

    人們,或許可以用理性和推論說知之法,去推出一個更美好的制度和規矩,至於是不是適所謂的樂土九重之類的說法,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會覺得那些理所當然的天下規矩,不再那麼理所當然。

    墨子暗道,就像是那幾何九數的學問一樣,嚴密演繹的說知辯術,其實一樣可以推論天下。

    於是他說道:「我看,適的辦法是可以用的。這就讓人抄錄這信札,利用我們在各個大城的據點,傳遞出去,讓天下皆知。」

    想了一下,將那幾張紙往案几上一放道:「不必增刪。」

    其餘人看過之後,也都欣然答允,高孫子苦笑道:「如此一來,遊學沛縣的人,只怕更雜亂了。有想要利天下的,有隻想學會幾何學求小吏之職的,還有想要鑽研守城火藥之術謀出仕的。」

    墨子哈哈大笑道:「有人學,便教。終歸,這是天志,學的人多,總有好處。真要是像適說的那樣,堡壘修築極多,好戰之君難以進攻,說不準真的可能會短暫弭兵。」

    「攻城之法密不外傳,這種故意留下缺陷漏洞的築城法隨意傳播。將來的事,留給那些年輕人吧。」


    高孫子嘆了口氣,無奈點頭,眾人既都同意,立刻叫人準備抄錄,利用墨家的快馬和馬鐙騎手的優勢,儘快傳遍天下。

    …………

    新年剛過,魏都安邑的市井間也終於傳來了一陣鞭炮的爆響,很多人聚集在墨家在安邑的據點附近,聽着秋季發生的牛闌邑之戰。

    很多參與過那場戰鬥的魏人返回家鄉,也將那些對白煙雷鳴的恐懼帶回了安邑。

    一個嶄新的名為幾何的學問,藉助這一次守城迅速地在一些城邑傳遍,很多想要謀個出仕的游士每天都在學習墨家的賤體字,力求能夠看懂那些文章。

    利天下的理想,並非能夠吸引到每一個游士。但是,出仕的夢想,似乎學會幾何學和築城術是一條捷徑。

    簡易的圖形,介紹了凹面形城牆的優勢,用簡單的幾何說出了行牆的意義,用簡單的九數講清楚多邊形城牆展開人數的區別。

    更為重要的就是墨家似乎又創造了一個傳奇。

    墨家不會承認自己在牛闌邑赤膊上陣,只說售賣了守城的武器,幫助改善了城防,然後小小的牛闌邑抵抗了晉鄭七萬聯軍十餘日的進攻後,逼的晉鄭聯軍退走了!

    而且,只是一城農兵,並無精銳,這已然又是一個傳奇。

    因為創造過傳奇,所以當傳奇再出現在墨家身上的時候,市井間並無懷疑,而且那些親歷的戰爭的士卒不會知曉退兵背後的政治目的,只知道結果是死傷數千連城頭都沒摸上去。

    帶來轟動的,除了墨家的報,和這本小冊子之外,還有幾支銅製的手銃,就這樣在城內展出,還有墨者演示裝填和射擊,時不時引來陣陣歡呼,或有善射者質疑這東西怎麼能比得過弓箭?

    有些故事,越傳越神奇。而那些不相信神奇的,則開始細細品味那些小冊子中的內容,考慮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為什麼城邑就變得那麼難攻了?

    魏侯宮中,公子擊惱怒地拍向一份抄錄來的報和小冊子上,罵道:「一派胡言!我如何是被他們守城逼走的?要不是鄭人圍陽翟,韓侯薨,韓人退兵,難道我真攻不下這小小的牛闌邑嗎?」

    他豈能不惱怒?自己從攻取繁城開始,歷經多少戰役,哪裏有失敗的時候?

    可這一次,市井間卻傳他親率七萬聯軍,敗在了沒有精銳士卒的不到萬戶的小邑上!

    雖然田子方、李悝等人不斷寬慰,可在公子擊看來,這就是羞辱。

    當時李悝說要調任吳起攻楚,並認為公子擊的能力不足,現在這些話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臉上。

    公子擊心想,就算吳起又能如何?他難道能夠在韓侯薨鄭人叛的情況下攻下魯陽嗎?

    可這話……沒法說,也沒有機會去重演這一切,所有的屈辱只能他來承受。

    衰老的魏斯看到兒子發怒,喝道:「依寡人看,墨家說的也不錯。」

    「若無牛闌邑,你難道不能擊敗魯陽公嗎?若牛闌邑沒有墨家幫着防守,也是頃刻而下,恐怕鄭人尚未出兵陽翟,魯陽公已敗。」

    「你攻牛闌不下,退走,墨家並未說謊。他們只是說了一部分真相,可你不能說他們是胡言。」

    公子擊強忍住怒火道:「牛闌邑內,必有墨家人出面守城。這難道不應該問罪於宋,或是討伐墨家盤踞的泗水?」

    魏斯笑了,沙啞的聲音有些苦澀,許久反問道:「牛闌邑尚且難攻,叫我魏師去攻可以穿陣俘楚王的泗水?如今熊疑日夜不安,哭求賢才,你這是要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國去嗎?」

    「宋已中立,此時問罪於宋,這是讓宋楚結盟?」

    「趙侯新薨,韓侯新薨,鄭人背盟,楚人得以喘息,這時候要讓數百墨家賢才全部入楚?」

    「不要說問罪,就是連提這件事都不能提,只能假裝不知道。提出來,墨家只以辯術說我等興不義之戰,全員入楚,連火藥等都不售賣我們,幫助楚人變革法度,到時候又怎麼辦?」

    「牛闌邑一戰,天下諸侯皆有求於墨家,不敢與之交惡。你卻因為這些說辭,心懷怒火,你是要做一國之君的,不是要做聞名天下的名將的!」

    越說越怒,公子擊不敢言,只能垂首而立,魏斯咳嗽幾聲道:「我剛剛平息了鄭韓的爭端,鄭人退兵,只以幽公之仇相抵。趙人素有別心,如今趙籍之弟繼承為趙侯,又有公仲連等賢才,早已不願與楚交戰。」

    「韓侯新薨,國內又有變亂,三年之內不能出征。今年還要會盟趙韓新君,也不能攻楚。鄭人入王子定又得武陽,牛闌邑一戰,那些觀望的封君也只能出力支持楚王……局勢不比從前!」

    「真要是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國,數百墨者,稼穡百工軍陣築城均精通,將大梁、汾陘塞、昆陽、高陵皆建成牛闌邑的樣式;變革楚國法度政令通行、稼穡變革鐵器傳播……那時候我已死,你怎麼辦?」

    魏斯怒氣漸消,長呼一口氣道:「昔年關於富貴貧賤驕傲之說,田子方是怎麼教導你的?你可還記得?」

    公子擊吭聲道:「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

    魏斯喝道:「虧你還記得!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你觸怒墨家,終生不用墨家的機械技巧學問,一群短褐草鞋之輩,學問只在心中,到時候納履而去,天下之大,哪裏去不得?」

    「入楚則楚強,入秦則秦悍!牛闌邑一戰之後,別說你沒有抓到墨家的人在牛闌邑指揮守城,就算抓到了,你能怎麼辦?去問罪?他們認為我們是不義之戰,以他們的道義,何罪之有?」

    公子擊昂首道:「墨家的道義,是天下的下流!他們說這是不義之戰,難道就是不義之戰了嗎?義與不義,什麼時候輪到他們來定奪了?父親難道真的相信墨翟所言的他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

    魏斯搖頭道:「你能打過他們,抓住他們,審問他們,殺光他們,自然可以說他們的規矩不合天下,大錯特錯。你抓不乾淨,殺不光,天下除了我魏之外尚有齊、秦、楚、趙,你不承認他們的規矩,自然有人搶着承認!」

    魏斯指着那幾張紙道:「他們的規矩,是和守城術、冶鐵術、火藥、幾何、築城、稼穡、百工綁在一起的。你反對他們的規矩,他們就不給這些東西,你能說服齊、秦、楚、趙都反對嗎?周天子已然勢微,天下大爭,只要能富國強兵,尊卑規矩禮儀制度……誰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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