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四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八)(1 / 1)
皇父鉞翎拜過之後,心說我這並不是在請教預立之法,而是在詢問你們墨家的條件到底是什麼。
墨子等的就是皇父鉞翎的這一問,於是說道:「適,你是知曉這些的,那麼就將你用說知之法所推出的結果,告知於他吧。」
適領命,叫人拿來了簡易的地圖,將彭城作為貳都以左右逢源、左右提防的冠冕堂皇理由說給了皇父鉞翎。
彭城此時並未發展起來,情況複雜,皇父一族的封地也不在彭城,勢力不能夠深入。
而彭城附近卻有不少大尹六卿的封地,這件事可謂是一拍即合。
反正損害的,是宋公的利益,皇父鉞翎大為欣喜,甚至滿懷期待地希望墨家和大尹等在彭城附近有封地的貴族們產生矛盾。
這件事對雙方都有利,對宋公、對大尹等六卿則大為不利,皇父鉞翎略微一想便稱讚道:「是這樣的道理啊,如果您不說,我是不能夠知曉的。」
「只是經營貳都,涉及廣泛,非有雄才不能夠做成這件事。魏有吳起,而西河治。如今宋地少才,若執政令尹一心為宋,也只能將這件事交於您了。」
「畢竟,墨家在沛邑行義三年,則沛邑大治。糧食豐足,民用翻倍,又訓有義師可沖陣成盟。」
墨子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卻在梳理這三年以來的種種情況,越想越是驚奇。
三年前墨家利用嘉禾換取沛邑行義一事,是適提出的,而當時看來似乎僅在沛邑行義一事上,與司城皇一族合作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隨後的商丘圍城戰中,只怕大尹等人發動政變,也和那三對嘉禾導致的司城皇與三晉結盟有着密切的關係。
若沒有這件事,恐怕大尹等人也不會鋌而走險。而因為有了這件事,大尹等人就不得不政變,否則就會在三晉勢力涉足之後被司城皇一系排擠掉。
原本司城皇一系能夠利用圍城戰獲取最大的名聲,從而勢力大漲,徹底勝於其餘貴族。
可適卻不斷說引蛇出洞之類的話,讓大尹等人在楚人圍城期間發動了政變,導致了司城皇一族在圍城戰中不得不求助於墨家。
隨後又利用火藥等奇技,突襲楚王營寨,一舉成功,同時調和了政變,導致商丘城內的貴族勢力穩定。
大尹、司城雙方,誰都沒有損耗太大的力量,誰也沒有因為失敗而驅逐,反而不得不加入到詢政院這個泥潭之中。
現如今又說起彭城事,司城皇一族本在彭城就無利益,他們必然會答允,反正是損其餘人而利於己。
這一切一環扣一環,任何一處沒有預想到,結果都會大為不同。
不管是政變成功力量平衡被打破,還是楚人破城,亦或是三晉來援,任何一點沒有預料到,都不會有今天的局面。
墨子悄然看了一眼在那笑眯眯的適,心道:「莫非他於三年前就在考慮這些事?若只是巧合,卻又太難。若非巧合,此人於天下大勢之把握,弟子之中無出其右者。」
又一想,只怕三年前自己都沒有想到今天的局面,當時想的也只是治理沛邑。
到底是順勢而為?還是造勢而謀?
墨子不敢判斷,沉默片刻,想到適常說的論跡不論心之語,似若恍然,微笑搖頭。
他這一搖頭不要緊,卻把皇父鉞翎驚的夠嗆,只當是墨子還有別的想法。
正欲詢問,卻聽墨子道:「墨家弟子雖非宋人,但守城一事從來不只是守城之時,而是需要之前善待百姓、節用發展、打造兵器。」
「宋弱,所以,經營貳都一事,也算是守城了。墨家是可以接受這樣的請求的。」
「經營之後,交還宋公,建立宗廟,這樣宋國就能夠南北無憂了。」
皇父鉞翎點頭稱是,心中卻嘆息:當年你們墨家也是說沛邑行義,日後交還宋公的。可現在,就算交還,整個沛邑也已經被你們染黑了,這交還又有什麼用呢?
好在彭城非是自己家族封地,又非是家族關鍵利益所在,這自然是可以出讓的。
皇父鉞翎暗暗警覺,只是告誡自己,若是墨家以後要說在自己封地內行義,那是萬萬不行的。
昨日得沛邑,今日染彭城,日後又會染黑哪裏呢?
警覺之餘,又知道此時是有求於墨家,便問道:「您所講的這些道理,是可以告知民眾的嗎?」
墨子點頭道:「這當然是可以告知民眾的。只是民眾需要推選詢政院令尹,令尹要比民眾先想到才可以算作賢人啊。」
皇父鉞翎笑道:「那麼,先於民眾學到並且通透了解,是否也可以算作賢人呢?」
墨子也笑道:「天鬼雖傳智於人,然如寶庫而有鎖,非學不得知智。學到的,和自己思索說知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難道神農氏得天志而稼穡,其後學於神農的農夫就不能夠種植嗎?」
皇父鉞翎明白了墨子的意思,拜謝道:「是這樣的道理。您的話,我會記住的。」
至此,雙方的利益交換已經算是完成。
沒有盟約,沒有血誓,有的只是之後的配合與默契,以及一個把司城皇一族逼得不得不遵守此次利益交換的局勢。
…………
當日,司城皇一族,動用能言善辯之士數人,於商丘市井之間,大肆宣揚自己若為詢政院令尹的執政理念和承諾。
有些承諾,是大尹等人都可以給的。
有些理念,則是親自學於墨家,又重新說給民眾聽的。
於是,沛邑自治、彭城貳都兩件事,成為了司城皇一族與大尹等人所宣講的最大區別。
民眾們本身就欠着沛邑民眾的情,對於沛邑自治一事,自然同意,而且在圍城戰中司城皇一族又在城牆,也算是得到了不少好感。
而彭城貳都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道理,民眾們覺得難以決斷。
商丘的民眾經歷了今年這些事,再遇到什麼難以決斷的事情時,會理所當然地去詢問墨家的宣義部,這些話是不是有道理。
這些話,宣義部看來當然有道理,因為這本身就是墨家炮製出來的想法,只是讓司城皇一族說出來,逼的司城皇一族成為令尹之後不得不去做這件事,以此換取民眾的信任。
宣義部和墨辯的區別就在於宣義部主要和民眾打交道、講道理,所以這件事最終民眾還是要詢問宣義部部首適。
而宣義部的部首適,正是貳都彭城計劃的提出者。
於是,在幾場大規模的宣傳之後,民眾們忽然覺得,原來司城皇一族做詢政院令尹,似乎竟是排除掉墨家眾人之外最好的選擇。
民眾們聚集在集市之中,適已經宣講了許多次貳都彭城的意義,儘可能用最為貼近民眾利益的說辭去講訴。
至於說宗廟社稷之類,那倒是不需要和民眾宣傳,那是貴族們接受的理由。
本來這件事就有道理,而民眾們此時又是信任墨家的巔峰時期,凡有不決之事必問宣義部,一時間民意洶洶,皇父臧做第一任庶民院推選的詢政院令尹的呼聲鋪天蓋地。
皇父鉞翎自然也不會閒着,學習當年公子鮑,大肆散發糧食、錢財,來救濟商丘城內的貧困之輩。
前者是為政變拉攏人心。
而此時皇父鉞翎所做之事,則更像是賄選。
而他再賄選,還是達不到墨翟的威望,所幸墨翟是要退出的,於是幾乎整個商丘都知道還未成立的詢政院的第一任執政令尹會是誰。
宮室之內的宋公無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果,司城皇約公室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如今民意洶洶,宋公所能做的只能是接受這個結果。
他沒有別的選擇,那場政變之中,墨家只是和稀泥調和,所以那是一場失敗的政變,但卻是一場大尹等貴族損失不大的政變。
於是宋公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司城皇上位為執政,甚至都不能和大尹等人彌合矛盾來壓制皇父一族。
因為雙方有仇,也因為公叔岑喜因為墨家的和稀泥,不但沒死,而且還有可能成為宋公,畢竟他也是公族。
兄終弟及本來也是商人的傳統,即便周禮曾是天下唯一規矩的時候,宋國的兄弟之間即位的事也沒少發生,而商丘百姓對於這種事又是認可的。
於是,按照「選天子」的理論,但又要不被天下周禮規矩反對,同時又打擦邊球地利用宋人傳統——宋公若薨,宋公之位出於公族,由詢政院承認,方可繼承。
這是墨家用來獲取公族的公叔、公子等支持詢政院成立的誘餌和條件,如此直白,卻簡單有效。
而為了讓其餘貴族不至於太反對詢政院這個古怪的存在,在詢政院的規矩上,墨家放出的風聲也退讓了許多,貴族們並非不能接受。
比如君子院有對庶民院提議的否決權,這是貴族的底線,也是不至於胎死腹中的保證。
只是貴族的君子院和平民的庶民院之間的矛盾,很難調和,時間一久,必然會出現最為怪異的局面:
君子院動用否決權,否決掉了庶民院關於取消君子院否決權的提議……
這種情況一旦出現,學習成長了許多年的商丘民眾就會懷疑規矩本身的神聖性。是立新的規矩?還是因為規矩本身神聖所以遵守規矩所帶來的結果?
這不是此時應該考慮的問題,而且也不是民眾應該先想到的問題,這應該交給詢政院出現後被吸引而來的諸子們來論證。
在議定好詢政院召開第一次會議的前三天,一切暗中的、秘密的、妥協的的交換都已經完成。
在戰國亂世已經到來、在集權成為各國主流變法的時候,一個看似極度分權和限制君權的宋國必然會是一個異類。
適心想,宋國這樣下去,肯定是活不到戰國末期的。
但是,誰在意呢?至少,他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