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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廿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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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澤知道最後的百尺距離,自己已經無力越過。

    心中哀嘆。

    支撐他繼續刺出短劍的,只是心中的執念,他希望自己最後能夠死於這場戰鬥,至少他覺得自己死得其所。

    當年仲尼弟子也是這樣戰於亂軍之中,最後被人剁成肉醬,他覺得自己也會這樣的下場。

    身上被刺中了幾次?

    他已經記不清楚,只覺得跟隨自己十幾年的短劍越來越沉重。

    天色明明還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卻越來越黑。

    當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後,公孫澤似乎隱隱聽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聽懂,但因為眼前發黑的緣故,心裏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罷斗?這是何意?」

    這個平日裏很容易理解的詞彙,卻根本想不出是什麼意思。

    血還在流,眼前越來越黑,公孫澤覺得自己要死了,於是箕坐於地,朦朧中看到那些原本殺的紅眼的雙方都停了下來,一群衣着奇怪的人衝過來強行將兩群人分開。

    即便意識有些模糊,公孫澤還是認出來帶頭的那個人,正是當年與自己三博而勝的適,正在說些什麼。

    「對……適應該知道,罷斗是什麼意思……他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啊。」

    想到這,公孫澤想要呼喊一聲,自己沒有聽到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來。

    兩條腿從不遠處跑過來,公孫澤已經沒有力氣抬頭,不知道來的人是不是適,卻奮力伸出了滿是鮮血的手臂,攔住了這個人。

    「罷斗是什麼意思?」

    公孫澤用力呼吸着,問出了這句話。

    適蹲下來,看着箕坐於地的公孫澤,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搖搖頭,示意已經不行了。

    看着這個三四年前可以輕易殺死自己的人,適嘆了口氣。

    春秋有君子,戰國有游士。

    春秋已從三家分晉那一刻結束,君子的時代過去了。

    適想,這樣的君子,死在此時此刻,或是最好的。

    於是他不悲傷,湊近了公孫澤,很鄭重地說道:「宋公與六卿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應百姓與墨者之請,罷斗罷兵。」

    公孫澤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着適的手臂道:「適,既是罷斗,我之前的廝殺又為了什麼?」

    公孫澤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義是什麼。

    打起來了,叛亂了,然後罷鬥了……那自己死與不死,有區別嗎?

    適拉着公孫澤的手臂,緩緩說道:「廝殺是為了不廝殺。宋公無礙。若你不廝殺,賜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孫澤聽到這話,渾身變得輕鬆起來,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即將閉上眼睛的時候,公孫澤忽然想到了什麼,猛然睜開眼道:「墨者的道義,會在商丘傳遍是嗎?可你們薄葬啊……我要死了,請以『士喪禮』以待。我不是墨者,我也不想用你們的規矩。你只需幫我轉告家人即可……若能面見君上,請言我為君而死。」

    他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沒有等待適的回答,就聽到身後一人嚶嚶而泣,公孫澤想了半天,知道是跟隨自己的那個侍從。

    那個曾經為了與適相較教習射藝射禮的侍從。

    公孫澤想到了顏回,想到了「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的話。

    於是想到了,自己有小塊的封地,也有私田,家人衣食無憂,也沒有什麼可以囑託的。

    但是,幾年前和適的賭約卻還沒結束。

    當年約定好十年後的射禮射藝比試,他不想認輸,即便那三局他已經輸了,可他依舊不願意為了賭而賭,所以他不想論所有的輸贏,只想要將這場諾言踐行下去。

    他覺得,自己不能囑咐那麼多了,所以他只說了兩句話。

    「師死,弟子居喪三年。十年之約,請延後三年。」

    「他學儒,請你三年後替他尋一善射之儒為師。不要讓他學墨。」

    說完,他狠狠地抓了一下適的手,就此閉眼。

    適知道公孫澤死了,也知道他什麼都看不到,但還是衝着公孫澤點點頭,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卻活於戰國。」

    …………


    不久後,宮室之前。

    沛縣義師與民眾持戈矛而立,將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開百尺距離。

    為首的幾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這些人外,兩邊的人臉色都很難看。

    宋公被甲士護衛着,痛恨於那些叛亂的貴族。

    六卿等貴族,則痛恨着出現之後將他們的計劃破滅的墨者與民眾。

    民眾們則盯着宋公,只待宋公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就立刻反戈一擊。

    公造冶持劍,站在前面,適緊跟其後,衝着在場眾人說道:「今日罷兵罷斗,是墨者做保,應民眾之請,為商丘之利。誰還有什麼反對的話嗎?」

    眾人聽着遠處城牆傳來的陣陣楚人攻城的聲音,看着這些絲毫沒有回頭張望城牆的墨者,看着那些被煽動起來的民眾,終究沒有任何反對的話。

    適從懷裏摸出一張紙,說道:「今日之事,墨家眾人共商大義,同於巨子,巨子遣墨家書秘吏擬定抄錄,為此罷兵事,定出如下盟誓之言,還請諸位靜聽。」

    「其一,今日之事,各為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均無罪。十年之內,眾卿、大夫之封地、官職保持不變,若有逝者,不在十年之約之內。」

    「其二,十年之內,國君與卿、大夫不得相鬥。凡有背盟者,墨家必替鬼神而罰。」

    「其三,此次內亂戰死之人的撫恤與葬禮,由君上與參與之六卿大夫同出。」

    適念完後,眾人均是鬆了口氣,以為這就是墨家想要的全部條件。

    極為簡短,也只有短短三條,聽起來只是一個盟誓的內容,是為了雙方都能接受。

    宋公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他現在力量很弱,弱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鬥不過這些貴族。

    至於說保持十年之內封地俸祿與官職不變,他縱然有心,那也無力。順水推舟之事,正合心意。

    至於背盟,他是巴不得墨者相助的,在他看來自己十年之內恐怕還沒資格背盟。

    司城皇一系所想,也相差不多。

    如今他的私田封地與封邑佔據優勢,十年積累,縱然不會讓自己的優勢變大,那也不會減弱。

    況且,自己的目標從不是現在叛亂,而是按照皇父鉞翎所想,利用三晉援兵,問宋公請求政事的懲罰權。

    至於其餘六卿,也明白這種機會失不再來,現在已經失敗,那麼不被處置就是最好的結果。

    墨者提議罷兵,那麼就是希望三方都能接受,這條件看起來是有利的。

    至於最後出錢安葬什麼的,那都是小事,可以忽略的小事。

    只是在場貴族均不曾想,怎麼可能會有對三方都有利的條件?

    適見眾人並無異議,便道:「墨家以利天下之心,促此盟誓,不知道諸君何意?」

    眾人點頭之後,適又掏出一張紙,只是這張紙卻比剛才的大的多,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適念道:「既說到,這次罷兵是為了商丘百姓,而國人有干政之權,也有獲利之心。」

    「墨者只是促三方罷兵,並無他意。」

    「可民意不可違,昔年夏桀與日同喪、衛侯出國、莒子被逐,均是違背了民意。」

    「現,商丘之民眾,為自身之利,特提出以下要求。君上既已答允,卻還不知道具體如何,請聽。」

    民眾多不識字,更不可能列出一二三四五,有些東西只是墨家的宣傳與引導。

    在場眾人聽了適這樣一說,這才明白過來,只怕今天這件事沒這麼簡單,根本不可能有三方得利之事。

    適清了清嗓子,念道:「經商丘民眾共商,委託墨者整理,特提出如下要求。」

    「其一,君上不得私自開戰,商丘民眾拒絕服對外征伐之不義之戰,但對守衛之戰必盡全力。」

    「其二,鄉校,鄉射,墨者祭堂,議政之市井酒肆,不得封閉禁毀。」

    「其三,商丘之公田軍賦,攤入私畝,固定稅額,君主不得隨意加稅。」

    「其四,凡國有政,需君主、卿、百姓共商。立詢政院,分為上下。」

    「君子院,六卿皆任,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各選四人。君上可自選六人,非士與大夫不得為任。」

    「庶人院,以商丘城三萬戶,以鄰里劃分,選鄉間有望者六十人。」

    「凡開戰、加稅、征伐、勞役、製法、分封、收封邑等事,皆由詢政院共商。」

    「具體細則,與戰後再商。凡大事,需君子院與庶人院相合同義,方能執行允許。」

    「其五,非有緊急事,每年春祭之時舉行一次。庶人院之選,三年一次,期間俸祿與上士同。」

    ……隨着適一條條念下去,宋公子田的臉色並沒有難看,在場貴族也沒有目瞪口呆,都城國人有參政權,這是春秋時代就有的傳統,小司寇的職責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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