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碭山圍城戰(二)(修)(1 / 1)
面對着這樣義正辭嚴的理由,皇父鉞翎只是笑了笑。
他相信墨家內部必然有極多有志於天下芬的義士,也相信墨家為了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湯蹈火的熱情,但他覺得墨家這一次要求撤出城內的老弱婦孺更多的是在作秀。
城外有各國的使節,這他知道。這一次只怕是做給各國使節看的。
於是順着這個思路嘲諷了一下墨家使者,那墨者卻笑道:「如果非要這麼說,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只不過我墨家的道義不改,各國諸侯也不會因為我們的仁義就不敵視我們。我們墨家的道義藉助紙張和印刷術傳於天下,有志於天下芬的士人也早已加入了我們。」
「凡事總要有個先例,巨子希望,碭山之戰就是一個先例,一個打仗要顧及天下百姓的先例。不要他們也做,只要天下人覺得他們不做便不好。」
「四年前槍決了田午,那也是個先例,日後諸夏之爭,膽敢屠城者,殺之!」
「今日碭山一戰日後也是先例,老弱婦孺也是人,要考慮他們的存活,這便是我們為人和禽獸的區別。」
「碭山一戰,我軍必勝,你之前罪惡太多,即便不槍決也要被送往南海勞改。但巨子覺得仍舊可以說服你,百年之後,人們提及你皇父鉞翎,可能會忘卻你手上屠刀的鮮血,卻會記得你允許老弱婦孺離開。」
「身前事,你已無指望。身後名,還請珍重。」
聽聞身後名三字,皇父鉞翎更是放聲大笑。
笑了許久,皇父鉞翎忽然問道:「你們既然為利天下,倘若我將這些民眾為質,若你攻城,我便殺之,你們又能如何?」
那墨者不慌不忙,淡然道:「殺一人以利天下,可殺。我墨家講功利,既然人人平等,那麼只需要計算利弊。兼人與體人之別,我想我們也不需要再提。這對我們而言,並非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而是一道簡單的如同問太陽從哪邊升起一樣的問題。」
「三日後,西側營壘的門會關閉,如果那時候民眾還沒有撤出,一切後果由你們承擔。」
這名墨者說完,鄭重地遞交上了正式文書,隨後離開。
待這名墨者離開後,幾名謀士便勸道:「公萬萬不可答允。」
「若老弱婦孺撤出,城中青壯必然不肯死守,這是墨家亂我守城的毒計。」
「譬若父母姊妹妻女俱在城外,城中那些農夫豈肯賣力守城?到時候人心散亂,便可能有禍。」
「雖然臨陣接戰用不到這些人,可是運送糧食、堵塞城牆、修繕缺口,都需要人手。」
「墨家之心極為惡毒,到時候城中無心戀戰,與我不利。」
皇父鉞翎哪裏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張文書出神,聽着謀士們的意見,許久他忽然毫無徵兆地問道:「你們可知道墨家如何定義英雄?」
英雄的本意,只是勇士、才智與武力超於別人的人,可這些年墨家賦予了很多詞彙新的意思,英雄也是其中之一。
其餘人不知道皇父鉞翎為何忽然由此一問,並不言語。
皇父鉞翎又問:「倘若一切順利,我變革法度、收攏集權、興盛宋國,改革軍制,使得勢弱的宋國在我的手中,南可以制楚、北可以伐齊、西以抗魏楚、東以奪越城,復昔年湯祖之榮光,我可為英雄乎?」
眾謀士門客紛紛道:「以墨家之義不可以稱之為英雄,但若以天下民眾之義,當可為英雄。」
這曾經是個遠大的理想,這個遠大理想的第一步,必須包含着密謀和背叛,因為皇父一族只是宋國公族的遠親,要謀權就必須要走田氏代齊那樣的舊時代道德中的叛逆之路。
若無墨家帶來的新的道義,以成敗論英雄,皇父鉞翎覺得自己做的沒錯。天下主流都是如此,田氏代齊、三家分晉,用不了多久這都是「英雄」之舉。
只可惜偏偏生出了墨家,對於道義的變革,取代了舊的道德,以新的道德代替逐漸要成為天下的主流,無論是三晉分晉還是田氏代齊,在他們眼中都不過是狗咬狗。
皇父鉞翎時常覺得,自己雖然搞陰謀、搞屠殺、搞密謀、但自己都是為了一個崇高的、復殷商之盛的偉大目標,所以自己雖然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但自己應該仍舊是個英雄。
只是這些年伴隨着時局的變化,他之前所設想的一切,都沒有機會實施了。
天下人會以成敗論的,若他謀劃的那一切都成功了、宋國強大了,自己便可以驕傲地告訴後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可現在,這一切看上去都已經不可能成功,自己就算開口告訴別人,別人也只會嘲笑他。
於心底,皇父鉞翎或許還有那麼一點英雄氣,或者至少希望別人將來能夠覺得自己並非是一個小人。
看着眼前的這張文書,皇父鉞翎忽然大笑道:「叫那些婦孺老弱出城。莫讓墨家以為天下英雄皆在泗上,我等貴族便無一個英雄人物。至於勝負,無非生死,不可叫天下以為貴族皆蠹蟲竟無英豪。」
「不必再談此事,墨家既如此說,他們必會遵守,三日內不會攻城,也不會趁亂進攻,放他們去吧。」
說罷將衣袖一甩,便叫眾人去辦。
…………
三日後,西側城門,數千名城內的老弱婦孺涌到城門,或與城內的家人揮手告別,或痛哭流涕不知是否還能相見。
這是天下從未有過的事,從未有過攻城的時候會想到婦孺老弱的事。
就在城門打開的一瞬間,不知道是誰帶頭,那些即將出城的人群看着遠處的皇父鉞翎,齊齊跪下,盛讚他有古君子之風。
看着眼前遠處跪下的民眾老弱,皇父鉞翎慨然長嘆。
「這些人今日可以跪我、謝我。明日後日,若墨家的道義真的成為了天下的主流,他們只會覺得理所當然,再也不可能跪下來了。」
旁邊的一名心腹明白皇父鉞翎的意思,也嘆道:「就算將來有一天,墨家被諸侯剿滅,可天下人心已經亂了。不知感恩、以為理應如此,將來諸侯們管轄天下的手段也要變了。」
「覺得感恩而跪為理所當然的人,是一種牧轄治理方式;覺得理應如此做不到就要反抗的人,又要另一種治理方式。」
「天下已經亂了,再也回不去了。」
皇父鉞翎沉默不言,注視着緩緩打開的城門,看着那些跪倒之後站起來離開的民眾,直到城門又重新關上。
那親信謀士順着皇父鉞翎的目光看去,許久問道:「公以為,如果我們真的將老弱留以為質,若墨家攻城我們便殺,墨家真的會繼續攻城嗎?」
皇父鉞翎想都沒想,便點點頭。
「會。」
「雖然這些年墨家不再常談殺一人以利天下是否殺的問題,可我知道他們不會束手束腳。」
「況且……我們以民眾為質,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謀士以為皇父鉞翎在說仁義,正要勸阻一句萬萬不可有婦人之仁的時候,皇父鉞翎反問道:「天子富有天下,按說天子替天牧民。兩國交質,必以公子為質,血肉至親方可。我們以城中老弱為質,那豈不是等同於告訴墨家,我們承認他們才是替天以親萬民的人?」
「勝也罷、負也罷,我倒是並不在意這一城數千老弱,一如當年田午屠武城,我也不曾覺得不對。此事不關仁,只觀天下大義,若留老弱以為質,我便已經輸了。」
「這就像是我養了一群羊,有人要打我,我便說你敢打我,我就殺羊,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況且……留之無益,墨家不會束手的。」
他望着城外已經綿延很長的營壘胸牆,以及遠處高台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銅炮,長嘆一聲,面帶苦澀。
親信思索一番,點頭道:「公之所言極是。可我還是搞不懂墨家到底為了什麼,真的就是為了利天下?」
皇父鉞翎反問道:「當年田午被審後槍決,且先不論各國公子王子,便是大夫上卿,之後可敢有輕易屠城的嗎?」
那親信想了想道:「墨家不除,或是各國不曾結盟一致反墨,屠城之事怕是不敢再做。」
「一則墨家有泗上數萬大軍,以勢相逼,各國各有異心之時,必然會交出屠城之人,以免被圍攻。」
「二則……墨家劍客俠士極多,市井遍佈、殺豬屠狗之輩,多信奉行義之言,大談昔年聶政為大義而刺秦之事。若再有敢屠城的人,只怕是那些市井俠客自以為自己將行大義的人,定會趁此機會揚名天下。」
「刺人而殺之,簡單。」
「刺人而殺之,其為大義,難。」
「刺人而殺之,其為大義,天下揚名,更難。」
「可艱難險阻之事,往往有英傑願行,若再有屠城事,墨家誅不義令一出,那人必惶惶不可終日。」
皇父鉞翎看着那親信,問道:「就這些嗎?」
親信點頭,皇父鉞翎搖頭道:「你錯了。」
「經田午一事,時間一久,天下都會以為屠城是不對的,並且認為屠城者該受審判才是理所當然。可怕之處,就在於這個理所當然。」
「以往屠城、京觀、水淹、火燒、殺俘之事,天下不以為異。」
「自此之後,天下將以為異。」
「墨家一直說要利天下、變天下。若只是泗上一地軍民,不過也就是天下雄邦、諸侯之一。」
「可他們有自己的義,並且一直在讓自己的義成為天下的義,悄然改變,若融雪潤物而無聲,這才是他們可怕之處。」
「禮已崩、樂已壞,諸侯不遵禮樂,卻還沒有自己的義。舊義已消,新義未定,墨家搶佔先機,已行二十年,可諸侯卻忽視了這件事。」
「齊之五德、魏之君法,不是辯不贏墨家,而是庶民不會喜歡,墨家的道理不是說無法辯駁的,但庶民喜歡。」
「天下諸侯,如今缺的,正是一個下可以愚民使得民眾相信、上可以維系統治使得邦國不亂的義。否則的話,拖的越晚,泗上便越佔優。」
皇父鉞翎說完這些,指着遠處城牆上幾名手持火繩槍的守城士卒道:「時代變了。以往一君子憑車可戰百人,如今一民憑火槍可殺一君子,這就是墨家可以說人人平等的基礎。」
他目光凝滯,許久才道:「我今日才知道,墨家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民的意義是不同的。」
「武王伐紂,得民心者之民,我殷商之臣也。」
「齊桓稱霸,得民心者之民,中土分封尊王攘夷之士也。」
「火藥一出,得民心者之民……」
皇父鉞翎伸出了手指,無奈地自嘲笑道:「火藥一出,不缺手指、可以行軍的人,都可以算作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