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碭山圍城戰(六)(1 / 1)
言語間的譏諷,魏韓使者聽的明白,卻也無可反駁。
真要是野戰對陣,魏韓都無信心可以在兵力相等的條件下戰勝泗上這邊。
泗上這幾年拼了命的發展軍備,原本的長矛手和火槍手混編的花隊,如今一些主力都變為了單純的火槍手的純隊。
火槍上短劍的出現,使得原本的長矛手和火槍手得以統一,燧石和板簧的出現使得泗上的軍陣更加緊密,雖然還未有過實戰的檢驗,可是泗上這邊一直在出書講述這樣的優勢。
雖然各國嘴上不信泗上的天志之說、也拒絕承認泗上墨家真的掌握了天志,但是身體還是很老實的。
以這些年泗上引發的軍制和政治改革帶來的效果看,泗上的許多東西都是值得學習的、而且是正確的。
就算是魏國最精銳的魏武卒,如今也不過剛剛完成了火繩槍和長矛的混編,這種混編的弱點顯而易見,因而說起野戰同等兵力之下的對抗,各國其實都默認泗上野戰依靠一國之力不可戰勝。
若不然,也不會非要各國會盟才能夠出兵干涉宋國,也不會需要這麼久的準備和反應時間。
然而在這種場合被曾經是敵國的、可能將來時盟友的使者譏諷,魏韓這邊的使者卻是不可以點頭接受的。
魏國使者冷笑道:「我素聞楚人新軍,皆賴墨者之力得以編練;楚國墨者極多,親墨者也多。聽你之言,知道的你是楚王之使;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泗上的宣義者,卻在這裏長泗上的威風。」
「你要謹慎,只怕你已經墨化而不知。你有墨化的傾向。」
楚國使者哼聲道:「三人行,其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泗上之義,雖有諸多不通之處,但也並非全無道理。」
「畜生也睡覺交配,難道人就不可以睡覺交合了嗎?泗上的道理中,尚賢、利民,這總歸是不錯的,只不過泗上在如何實現這件事上,做得不對。」
「若是談及實事求是,那就是有墨化的傾向,我倒是希望天下貴族都有墨化的傾向,也免得天下困苦。」
魏國使者冷笑道:「尚賢平等之說,使得天下大亂,你卻在誇讚墨家使得天下大亂的學說可以借鑑,卻不知道楚人難道都已經忘卻了尊卑,也準備平等了嗎?」
楚國使者正色道:「我信奉的,是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君言即法,政令統一,無人敢於染指君位,君王之下,各憑才能,居於官位得以俸祿,則天下大治。」
「墨家所犯的錯誤,就是要讓天下人都平等。若如此,君可以為王,臣亦可以為王,乃至於販夫走卒皆可為王,豈非天下大亂?」
魏國使者亦是冷笑道:「其為人也孝悌,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孝悌與作亂的關係,源於什麼?」
「源於尊卑有別,不只是君臣有別,更有卿與大夫之別、大夫與士之別、士與庶民之別。」
「如此,方能做到從出生就知道尊卑有別,才無異心。」
「一人之下人人平等,這豈非夢囈?憑什麼可以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呢?若君侯之下皆可平等,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人,又怎麼可能尊重君王?」
「我看楚國才是誤入歧途。將來必有大禍。」
楚國使者大笑道:「如你所言,魏國之政,必是正途了。奈何自從文侯去世、李悝病逝,魏國尚賢之風被尊卑之別取代,如你所言,應該強盛才是。」
「然而我看到的,卻是魏國北棄中山,吳起樂羊之才或遠去或自縊,朝堂之上皆是貴人,西不能攻秦、南不能取楚、東不能防墨、北不能使趙臣,卻不知到底是魏國誤入歧途?還是楚國誤入歧途?」
「我王自變法以來,南取洞庭蒼梧、北平陳蔡之亂,擁軍數萬,泗上且避鋒芒,若這樣是誤入歧途,到也可笑。難不成如魏國一般,才是正途?」
楚國使者說完,又笑道:「也對,君子之義,不以勝負論,而以德政論。魏國尊卑有序,雖然處處挨打,但卻是君子之途。楚國尚賢變革,處處開拓,但卻是小人之徑。」
「但請魏人繼續君子。」
都說打人不打臉,楚國年輕使者的這幾句話,當真是揭了魏國一直不願意提及的傷疤,句句都在辱罵魏擊的政策實在是可笑。
魏國使者面色漲紅,手扶腰間懸劍,喝道:「辱我君侯,今日不死不休!」
楚國使者也不甘示弱,抽劍就要放對。
晉楚之仇,已然百餘年,交談的時候動輒抽劍這都是常事。
當年弭兵會的時候,楚國的代表為了能夠爭取到對楚有利的和約,身上穿着皮甲、腰間藏着匕首進入的會場,這件事已經過去百年,但在楚國一直被傳為美談。
今日爭執又起,本身雙方之間的矛盾就深,要不是因為墨家出現在中原攪局,雙方根本不可能站在一起。
雖然有着相同的敵人,但彼此間的矛盾和仇怨又豈是一時之間可以消解的?
眼看雙方就要比劍死斗,墨家這邊的人趕忙出面制止。
這消息傳到指揮所的時候,軍中的高級幹部都笑了起來,他們不在乎魏國和楚國的使者們談論的道義、是非,在乎的只是魏楚之間的矛盾。
窺一斑而見全豹,這件事折射出來的問題,就是面對泗上的崛起,各國之間是否真的可以互通有無、放心地把後背交給別人?
自從當年齊墨戰爭後適上台為巨子後,泗上這邊從未懼怕過任何一個單獨的諸侯國,如果是各國不干涉一對一的廝殺,哪怕是魏國,泗上也有信心把魏國的血放干,讓魏國爆發一場失敗和重壓之後無可避免的革命。
泗上擔憂的,只是各個諸侯之間的聯合,尤其是魏、楚、韓、齊等諸侯如果合力,泗上現在還未做好全面戰爭的準備,會頗為不利。
指揮所中,彭城軍團的主帥感嘆道:「咱們泗上執着於階層的矛盾,以至於咱們思索問題過度地考慮階層。實則諸侯之間的矛盾存在,楚人魏人之間的怨恨也存在。」
「我們雖然儘量消解,為了兼愛只談天下人不談楚人魏人,可宣傳是一回事,思索決策的時候又是一回事,不可混淆。」
「以今日事看,就算魏楚合兵干涉宋國,也必然各有異心,彼此掣肘。巨子的判斷是正確的,只要我們快一點平定宋國之亂,那麼諸侯之間合兵干涉的可能性就會微乎其微。」
六指也道:「這件事吧,說起來……巨子當年就說,如果文侯尚在,吳起樂羊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西門豹北門可等人俱在,魏確實為我泗上心腹大患。」
「可嘆子夏入西河之後,魏人貴族多求學,自成一派,貴族之中的人才和魏國的落魄士人之間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要麼就是底層一派佔據魏國的主流,要麼就是貴族一派排擠走那些底層出身的人。」
「現在看來,勝負已分。魏國已經再也沒有威脅了,井中枯骨,早晚糜碎。」
他想了一下,又道:「既然兩邊差點打起來,那麼我們便可以利用一下。魏人不是說楚人和我們過於接近嗎?那也不能讓魏人白說啊,那就真的親近一下。」
「我建議,分開各國的使節。秦人自不必提,楚人嘛,也讓他們靠我們更近一點,時常作出一些和他們親密交談的姿態,讓魏韓使者看在眼中。」
「雖然只是小伎倆,大賢大能之人一眼便能看穿,可我看這天下大賢大能之人卻也不多。」
眾人立刻明白了六指的意思,均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只可惜剛才我們制止的早了些,若是讓他們打起來就好了。我看那楚國使節年輕力壯,到時候若是把魏人使者打的鼻青臉腫,這裏面又還有私怨了,等歸國之後,必然會極力反對魏楚合兵。」
既然提議被一致通過,很快就將各國的使節分開,將楚國的使者安置到了一處新的地點,距離指揮所更近。
而且當天,六指就很明顯地露了個面,和楚人使者親切交談,還讓楚人使者當着魏韓使者的面一同進入了指揮所裏面,許久才出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粗陋的挑撥離間的手段。
但粗陋的手段未必無效,挑撥離間這種事可以發生,源於本身就不是鐵板一塊,在這種情況下,越是粗陋的手段反倒越容易奏效。
這時候世上還沒有「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這個故事,可六指卻從適那裏聽到過改了名字虛幻了地點的版本,他覺得這個故事很奇怪,當時他就很奇怪這明顯是個粗陋的手段為什麼會奏效?
如今年紀逐漸大了,經歷了泗上這些年的看似平穩實則暗藏玄機的內部鬥爭,很多事他可看的明白看的清楚了。
今天這件事,也就只是臨時起意、借題發揮,手段粗陋,毫無遮掩,可他覺得未必就沒有效果。
是夜,魏人使者取出紙筆,如下寫道。
「楚使多辱君上,吾欲殺之,墨者制止。頃刻,牽楚使之手入軍帳內,一時方出,楚使面露喜色。夜裏餐食,我等皆惡,楚使多酒肉,隱約可聽榆關大梁事。」
魏人使者寫的這些,倒是沒有半句虛言,至少是部分真相。
可若真的對天下局勢看的透徹,同樣的這件事,或許應該這樣寫。
「楚使年幼驕狂,言語有辱及君上事,墨者藉此罅隙,厚楚而薄魏,為防楚魏會盟合兵。」
可他終究只是一個貳副使者,無需心懷天下大勢,於是趁着下午的怨怒寫下了「真相」和「事實」。
同樣的事,又不同的筆觸便會有不同的解讀。
這篇將會交給魏侯的記錄,未必會產生效果。
但將來若是真的不能合兵會盟,恐怕一些人會把這件事翻出來以為只是一個人導致了最終的結果,這是民眾們喜聞樂見不需要過多思考其中矛盾的樣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