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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爭鳴之困(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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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天下不乏適反問許析的這種人。

    至少二十年前純粹的墨家,為利天下、櫛風沐雨、死不旋踵的墨者就有數百,到後來也有數千。

    至少現在,農家內部這樣充滿理想、真正平等、惻隱之心的人,也有千餘。

    看着很多,可諸夏太大,大的千餘人在裏面就像是精衛往東海中扔的那枚石子。

    所以墨家要做的、一直在做的事,並不是簡單的造反,而是在改變天下的物質基礎和階級屬性,使得先鋒隊的人在增加,而為了本身階層利益而鬥爭的人也越來越多。

    墨家不是農家,因為墨家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城邑手工業者工商業者的利益學說。

    到現在,許析看着墨家送給他的關於農家將來要管轄的幾個鄉的「社會調查」,許析似乎明白了墨家為什麼把他們禮送到這裏。

    許析接過弟子送來的裝水的葫蘆,喝了一口水後,忽然問兒子許行道:「你覺得,農夫是什麼?」

    許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說到:「農夫很苦,很窮,承擔了天下的勞役、糧食、軍役,天下征戰他們受的影響也最大。」

    許析笑了笑,放下了盛水的葫蘆,望着遠方已經發黃的田野和耕地,苦嘆道:「你學過泗上的數字,那些奇怪的、卻很好用的計數符號。」

    「農夫是什麼?農夫就是泗上所用的奇怪數字中的零。」

    「一百個零,一千個零,一萬個零,還是零。」

    「零和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零前面的那個一二三四五。」

    「否則,再多的零,還是零。」

    許行學過泗上的九數,也學過那些奇怪的和以往九數不同的、但寫起來算起來更為方便的數字。

    零在那些數字中是個神奇的存在。

    他父親說的似乎沒錯,再多的零,還是零,重要的是許多個零前面的那個數字。

    許行問道:「父親還是認為,天下的農夫需要的是賢者?」

    許析點頭道:「是的。君主在前為一二三,那麼後面的那些零便會讓君主更加強大;真正的賢者在前為一二三,那麼後面的零自己也就有了意義。」

    「宋國的農夫如此,魏楚韓齊的農夫也是如此。我們這些人有惻隱之心,有讓農夫過得更好的心思,所以我們可以讓農夫過得更好。其實天下的君主若有此心,也是一樣的。」

    「我一直在想,墨家走的路到底對不對?將來沒有了君主,或者說選賢人為天子,誰來制約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呢?」

    「依靠一個又一個的零?零再多,也還是零,什麼都不是。」

    「可零前面的數,可以是一,也可以是二。我希望有一種力量,可以壓制那些唯利是圖的工商業者。」

    許行這幾年一直在泗上,讀了墨家的很多書,也聽過許多次墨家的演說,看了太多的墨家報紙,對於父親的話,他卻有些反對。

    就算父親說得對,農夫確實是一個又一個的零,可泗上的做法,卻是寄託於理性和天志,不以人的意志而是以天志為推理,得出零前面的一二三四五到底是哪一個。

    許行相信墨家的那句話,天底下可能有大禹商湯,但也可能有夏桀商紂,唯有天志永恆,人應該從於天道,順天而行,道法自然,而不是把天下的希望寄托在文武聖王上。

    若有天志,若合於天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聖王,聖王和普通人的區別,或許只是因為聖王道法自然合於天志。

    可天志的理性推論這種東西,正是農家所欠缺的,也是墨家批判農家說他們是空想的主要原因。


    聽聞父親這樣說,許行問道:「父親,假使我們在這幾個鄉嘗試我們的政策,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市賈不二價,那麼其實我們還是受制於泗上的。」

    「譬如鐵器,這不是一人農閒時候可以生產的。」

    「就算農閒的時候可以生產,就算我們市賈不二價,就算泗上那邊多有暴利,可依舊比我們自己生產的要便宜。」

    「我們該怎麼辦呢?是用呢?還是不用呢?」

    「再如現在,就算民眾分到了土地,可是農具、犁鏵、馬匹耕牛種種這些,都需要泗上的幫助。」

    「墨家說將來以糧食償還,那我們豈不是還需要一個墨家所謂的、必然要有的政府?」

    「墨家一直說,我們的想法,只能是小國寡民的狀態下才可以實現,沒有外部的一切,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或許可以。」

    「但天下終究是天下,我們跳不出,也逃不開。」

    許析搖頭道:「孩子,你錯了。天下就是天下,假使天下分為千國,小國寡民,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各國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市賈不二價,不相溝通,千國各選賢者,無有天下之中樞,無有商賈之四方,難道這就不是天下了嗎?」

    許行搖頭道:「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可是做不到。天下不該是這個樣子,也不可能是這個樣子。泗上的鐵、淮北的鹽、宋地的棉、越地的璆琳海藻灰……天下不再可能是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了。」

    「道家所謂,絕聖棄智,恢復自然狀態,那不過是一種逃避。逃避的是此時的戰亂,逃避的也是將來墨家所謂不可避免的痛楚。」

    「就現在來說,我們管轄數鄉,其實我們可以做好,真的可以做好。但父親想過沒有,我們為什麼可以做好?」

    許析哪能不知道兒子的意思,嘆道:「我何嘗不知?四年前我和適子相辯,談及我在楚地的農家嘗試,適子便說,那是因為有楚國封君的特殊關照,無需納稅賦,無需從軍役,但也只是比楚地別處強些。」

    「現在其實也是一樣,墨家有軍力可以保證,可以借貸給我們錢財鐵器農具,我們管轄的不過是區區數鄉而不是廣袤天下,或許我們可以做好……但我始終覺得,天下不該是墨家所描述的那個樣子,或者說有些路是不是一定要走才能越過那道深不可測的淵壑?」

    許行嘆息道:「父親,我們什麼也做不到。沒有工商業,我們只能是被墨家所控制,我們沒有資格談市賈不二價。農夫得到了土地,想要的便多,他們便會順着泗上那邊想要的東西種植……我們可以市賈不二價,可泗上不會允許,他們該賣什麼價還是賣什麼價,我們又能怎麼辦?」

    他指點着那份「社會調查」,苦笑道:「父親,看看這上面的調查,除了土地,除了土地所產的小麥、棉花、玉米、粟米,我們有什麼?」

    「沒有鐵器、沒有璆琳、沒有紙張草帛……什麼都沒有,我們離不開泗上的。」

    許行看着父親的臉色,猶豫了許久,很慎重地說道:「其實,這一切不是不能解決,我們可以開辦自己的作坊,可以學泗上的一切,但那樣的話,我們和泗上又有什麼區別?開辦的錢、開辦所需的工匠僱工,還不是要走泗上一樣的路?」

    「可我們不開辦,就無法做到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就和泗上密不可分,我們離不開泗上,泗上那些人把我們送到這裏,只是嫌棄我們聒噪,只是想要讓我們明白這個道理……」

    許析看着兒子,反問道:「什麼道理?」

    許行道:「天下密不可分的天下,是墨家對於天下的定義。小國寡民,那不是墨家想要的天下。同文、同義、同利、南北商貿往來、東西利益相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商品通行,貿易縱橫,使得趙不得為趙、楚不得為楚……這便是墨家一直想要做的事。」

    「父親以為,墨家真的是想讓我們實現我們的道義、實現我們對於天下的期待、實現我們賢者與民並耕、市賈不二價的理想,以至於送我們在宋地數鄉嘗試?」

    許行躬身鄭重而拜道:「父親,不是的。墨家只是想讓我們做他們的官吏,借我們的手,做他們想做的事,而他們的人則騰出來用在別處。」

    許析大笑不止,看着兒子,反問道:「重要嗎?墨家想讓我們幹什麼、把我們看做什麼、甚至於利用我們……這些重要嗎?」

    「即便是區區數鄉,至少我們可以實現我們的道義——使得農夫生活的更好一些,雖然不能做到市賈不二價,可至少比從前好了,那我們就算死於此,也算是捨生而取義,也算是赴了我們自己的義。」

    「至於將來,天下如何,尚未可知。天下的農夫終究多數,當有一天工商傷農之利的時候,我們的義終究會有人記起。」

    「不是現在,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天下必是小農的天下。」

    「終有一天,賢者與民並耕而食,耕者皆有其田,無稅無賦,市賈不二價,等量的勞動換來等量的貨物,商人不能從農夫這裏得利、手工業者也不能從農夫這裏得利,達成諸夏九州真正的公平和平等。我勞作了一年,換來了一千斤糧食;你勞作了一年,作出了百尺棉布,所以一尺棉布就換十斤糧食……而不像是現在,泗上的織工一年生產了百尺棉布,卻換走兩千斤糧食,去掉千斤的成本,剩餘千斤卻又購買紡車生產更多,這公平嗎?這平等嗎?」

    許析說到這裏的時候,眼中閃爍着光澤,語氣也越來越激動,許多弟子立於身邊,壯懷激烈,即便明白這一次墨家只是在利用他們,可依舊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們和墨家一樣,都在為了自己的義而努力,不惜一切。

    他們相信許析的話,總有一天,天下必是小農的天下,將來,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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