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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6:對頭之辯:歐陽修VS高若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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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祐三年,六月初三,清晨。

    汴京街頭。

    「小報嘞!館閣校勘歐陽永叔新文面世,館閣校勘歐陽永叔新文面世!」

    街頭路人一聽到歐陽修有了新作,紛紛駐足購買。

    而當路人們看到歐陽修新文的內容後,一下子就炸鍋了。

    「這這歐陽永叔可真是敢罵呀,當朝能如此罵台諫官的,恐怕只有他了!」

    「罵得好!范希文不畏相權,敢於直言,卻被外放貶謫,若台諫不敢為其說話,那以後誰還敢向兩府提意見!」

    「哈哈此文必將傳世,高司諫恐怕要永背這無恥諫官的罵名了!」

    此文名為:《與高司諫書》。

    乃是三十歲的歐陽修寫給諫院右司諫高若訥的一封書信。

    歐陽修與高若訥並不熟。

    寫這封信主要是因為——

    范仲淹權知開封府期間,多次批評兩府首相呂夷簡,稱「時呂夷簡執政,進者往往出其門」,並將呂夷簡比作漢代佞臣張禹。

    呂夷簡大怒,斥責范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

    最終,范仲淹被罷去權知開封府之職,外放到了饒州擔任知州。

    此事發生後,多名官員為范仲淹發聲,請求免其罪責,兩府張榜戒百官不得越職言事,剩下的發聲者只剩下台諫官,而諫院右司諫高若訥,畏懼兩府,為保官職,默不發聲。

    范仲淹離京後,歐陽修將高若訥痛罵了一頓,便是這封《與高司諫書》。

    文中。

    歐陽修譏諷他「在其位而不言,便當去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

    這對一名台諫官而言,無疑是巨大的侮辱。

    此篇書信在汴京城迅速傳播着,不到兩日便傳得人盡皆知。

    人人都為范仲淹鳴不平,人人都欽佩歐陽修的勇氣,人人都對高若訥未曾堅守台諫官本心而紛紛責罵。

    諫院內。

    高若訥得知《與高司諫書》已經傳遍汴京城後,不由得甚是氣惱。

    三日前,歐陽修命人將此封信送到他面前時,他看後便撕毀了。

    心中雖有氣。

    但本以為歐陽修是不敢向朝廷上諫,故而選擇私下寫信辱罵。

    他欲置之不理。

    哪曾想。

    對方的目的竟然是使得全民皆知。

    這封書信的殺傷力,比歐陽修彈劾他十次還要嚴重。

    台諫官最重名聲。

    而今汴京百姓大多都在辱罵他,他若不將局勢扭轉,那這個司諫之職可能就做到頭了。

    高若訥想了想,命人去買了一份刊載有《與高司諫書》的小報,準備細細研究一番,找到反駁理由,然後再尋個恰當機會與歐陽修論辯,挽回自己的名聲。

    當下,高若訥已四十歲,比歐陽修年長十歲。

    他亦是進士及第出身,又長期在台諫供職,擅於論辯說理,自認完全可以拿下歐陽修這個不過有些文名的後輩。

    又一日,午後。

    歐陽修剛從館閣的一處藏書室走出,行至中院,便被高若訥攔住了去路。

    周邊書吏甚多。

    他們皆知歐陽修大罵高若訥之事,故而都圍了過來。

    高若訥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唯有多人圍觀,才能將他怒斥歐陽修的事情傳播出去,才能讓其挽回名聲。

    「歐陽永叔,且站一站,本官有話要與你講!」

    歐陽修一抬頭,發現竟是高若訥,心知對方定然是來與自己論辯來了,當即胸膛一挺,道:「高司諫,您請講!」

    高若訥瞪着眼睛,臉色陰沉。

    「歐陽永叔,你為博虛名,使得你那篇胡說八道的《與高司諫書》在汴京街頭瘋傳,毀我官聲,混淆眾聽,你可知罪?」

    「胡說八道?下官不知哪個地方胡說八道了,煩請高司諫明示!」

    「范希文外放,實乃朝廷詔令,本官知曉內情後,並不覺得此懲罰有任何錯漏之處,故而未曾發聲,你卻稱暗諷本官為了高官厚祿,不辨是非,實屬荒謬,你若有怨,大可呈遞奏疏向官家匯稟,如今毀本官名聲,是何道理?」

    歐陽修淡淡一笑。

    「高司諫,沒想到,沒想到你至今仍不知自己的錯漏在何處?」

    「我朝台諫,有諫諍君主、抑制兩府專權之責。台諫之心,應是為君為民為江山社稷,而非為己。」

    「當下,多名官員上書進諫官家不可罷黜直臣,民間百姓也對范希文降職外放表示不解。此外,依據祖宗之法,我朝從未有過以言獲罪。您作為一名台諫官,無論是考慮百姓心聲、朝堂議論,還是當朝法令,都應發聲勸諫。」

    「你一言不發,只能有兩個原因。其一,閉目塞聽,不知百姓心聲與官員諫言,此乃失職之過,理應去職;其二,為高官厚祿,不敢得罪宰執,此非台諫官之所為,更應去職!」

    「你言下官毀你名聲?是非公道自在民心,我若寫文稱范希文不敢言,百姓會信嗎?明明是你之過。」

    「下官選擇寫信而非上諫,乃是希望你考慮天下民情民意,懸崖勒馬,做一個稱職的台諫官,哪曾想你只在乎自己的官聲,一個台諫官,時刻在乎自己會不會被人詆毀,能做好一名台諫官嗎?」

    「你你你這樣胡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寫一封信,稱你與范仲淹乃是朋黨!」

    「朋黨」這個帽子,一旦按上,那就距離外放不遠了。

    歐陽修冷冷一笑。

    「高司諫,這一招你應該用的很熟練了吧!凡是反對宰執,揭發朝堂問題的,都被你按上朋黨之罪,之後的朝堂,恐怕就是一團和氣,所有台諫官員盡出兩府之下了!」

    「你可以試一試,你即使稱我歐陽修造反,我也接着,我歐陽修對自己說過的話、寫過的文章,全部負責。你若是胡亂攀咬,我相信官家和天下人是看得出孰忠孰奸的!」

    高若訥面色陰沉。

    沒想到結黨的罪名和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的計策都沒能令歐陽修畏懼一絲一毫。

    高若訥緩了緩,又道:「歐陽永叔,官家已下詔,禁止台諫官之外的官員,越職言事,而今你已經犯戒,並扭曲輿論,不但使得本官壞了名聲,還使得百姓質疑起了官家和兩府的決定,此罪大焉!」

    「本官要求你立即向本官公開道歉,不然本官便去官家那裏彈劾你,越職言事和以狂言扭曲民意,便足以使得你官職不保了!」

    高若訥說不過歐陽修,便準備拿官家去壓歐陽修了。

    「高司諫,彈劾是你的自由,既然我們意見不合,我建議咱們現在就去垂拱殿,讓官家判一判,你這個右司諫有沒有罪過?」


    「走!」

    說罷,歐陽修大步朝前走去。

    「這這就是個瘋子!」

    高若訥氣得眼睛都快要翻白了,對方這是準備要在官家面前吵架,無論輸贏,都會使得官家不悅。

    歐陽修不在乎仕途,但高若訥卻非常在乎。

    「怎麼?不敢去?」歐陽修諫高若訥一動不動,不由得扭過臉說道。

    就在高若訥還在猶豫時,歐陽修大步走到高若訥的面前,直接擒下了他的腕子。

    「高司諫,咱們一起去,今日一定要辯個清清楚楚!」

    當即,歐陽修便拉着高若訥朝着垂拱殿奔去。

    歐陽修正值壯年。

    高若訥的力氣遠不如他,根本掙脫不了。

    並且依照目前的狀況,他若選擇不去,那將又是一件丟人的事故。

    一刻鐘後,二人聽宣來到了垂拱殿。

    趙禎見到二人,也是黑着臉。

    他也讀了歐陽修的《與高司諫書》,感覺歐陽修罵的太狠了,但算作詆毀名聲,又感覺還不到那個程度。

    「高司諫,那篇文章,朕也已經看過,你先講,你們二人緣何鬧成這樣?」

    「官家,歐陽永叔實在太過分了,臣兢兢業業,從未懈怠,在他眼裏,卻成了不配當台諫官的平慵媚上的無能之官!」

    「范希文被貶謫外放,乃是官家與兩府相公的共同決定的,臣參驗所聞,並無異議,故而沒有發聲,然歐陽永叔寫這樣一篇文章,看似在壞我的名聲,其實是在指責官家與朝廷,他認為天子忤民意而逐賢臣!必須嚴懲歐陽修,免惑眾聽」

    高若訥甚是狡猾,一句「天子忤民意而逐賢臣」,暗指歐陽修對官家的詔令不滿。

    趙禎看向歐陽修,想聽一聽他會如何解釋。

    歐陽修微微拱手。

    「官家,臣寫此書散於汴京街頭,不止是為了范希文。」

    「當下,范希文已赴地方,臣再為其求情已於事無補。臣寫此書信,乃是想讓朝廷聽一聽民間百姓的聲音。」

    「官家,自您繼位以來,屢詔群下,勤求直言,為開言論,特設直言極諫科,群臣擁戴,百姓歡喜,朝堂甚是清明。」

    「臣不相信官家會堵塞忠良之口,自取覆滅之道。台諫乃官家之口,百姓之口,若不能言說宰相之失,朝堂之弊病,要台諫何用?」

    「范希文之所以發言,正是因當下台諫噤不得語,多數出自宰相門下,所言皆為讚美之語,如此,大宋何以興盛?」

    「台諫不語,才引得百官諫言,這難道算得上越職言事,算得上結黨謀私,算得上離間君臣?臣不能理解。」

    「剛剛,高司諫為我扣下了一個『因吾之文,天子忤民意而逐賢臣』的帽子,我認可官家確實驅逐了賢臣,但不認可是因為我,而是因為這些自私自利,無關懷天下之心的佞臣!」

    歐陽修越說越起勁,眼淚都不由得流了下來。

    他在哀嘆台諫官們成為了宰執的附庸。

    他在傾訴若有越職言事之罪,朝堂將會成為兩府相公的一言堂。

    他在譏諷當下的朝堂以朋黨罪害忠臣

    趙禎陷入思索中。

    而高若訥氣得攥緊拳頭,卻不知該如何反對歐陽修。

    片刻後,歐陽修完成了他的發言。

    「官家,此番話乃臣心之所想,寫《與高司諫書》也只為讓官家與諸位相公聽到民聲,若官家認定臣詆毀同僚,越職言事,臣甘願受罰!」

    歐陽修重重拱手。

    「官家,歐陽永叔在顛倒黑白,范希文與他皆是務名無實,若將他們留在朝堂,那恐怕您你一日都不得安寧,臣建議」

    唰!

    趙禎大手一揮,打斷了高若訥的發言。

    他緩了緩道:「高司諫,歐陽校勘寫文諷你,雖算不上詆毀,但也有些言過其實,朕自會為你主持公道,你先退下吧!」

    高若訥一愣,看了一眼歐陽修後,拱手道:「臣告退!」

    說罷,高若訥便快步離開了垂拱殿。

    這時,趙禎從御座上站起身來。

    「歐陽校勘,你以為朕治范希文越職言事之罪,欲日後堵塞言路?你以為朕看不出范希文所諫之事皆是為了大宋天下?你以為朕看不出你們這些被歸為朋黨的一群人是忠臣?」

    「官家,那」

    歐陽修頓時愣住了。

    他疑惑趙禎明明什麼都清楚,為何還要外放范仲淹。

    「你們啊!一個個的,滿腔熱血,忠心可鑑,但是能力還差一些,比呂相還是差一些。」

    「朕清楚你們想讓朕學秦孝公改革變法,施行新政,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范希文過急過燥,眼裏揉不進一粒沙子,但偌大一個大宋朝,怎麼可能處處是清溪?」

    「朕逐他,是為了朝堂穩定,是為了打磨打磨他,若日後他真有能讓朕滿意的變法之道,朕自會讓他歸朝!」

    歐陽修漸漸明白了趙禎的用心。

    皇帝有皇帝的難處。

    在當下趙禎的眼裏,朝堂穩定是第一位的。

    若范仲淹在朝,那恐怕每次朝會都將吵得不可開交,文武百官都不得不戰隊,分成派別,那就真的變成黨爭了。

    趙禎看向歐陽修。

    「你捅了這麼一個簍子,已成兩府與台諫的眼中刺,日後你在館閣大概率也是遭孤立的,不如也去外地吧,磨一磨脾氣,長一長地方政事上的經驗,若有治國良策,朕自讓你歸來,爭一時得失,沒有任何價值!」

    「官家用心良苦,臣遵命。」

    歐陽修重重拱手,完全理解了趙禎的想法。

    翌日,中書下發詔令,命歐陽修前往夷陵縣擔任縣令。

    趙禎對那篇《與高司諫書》並沒有封禁。

    只告訴兩府相公們一句話:不要去堵任何人的嘴,天下人自有公斷。

    頓時,首相呂夷簡明白了趙禎的心意,當即警告下面眾官員,不可再利用台諫排除異己,私結黨派。

    而高若訥得知趙禎的這個懲罰後,先是狂喜,而後細細一想後又鬱悶了起來。

    他看似贏了,其實輸得尤為徹底。

    與此同時。

    他與歐陽修的館閣論辯也被一些吏員傳到了民間,百姓們幾乎全都站在歐陽修那邊譴責高若訥。

    這也讓高若訥明白,接下來如何做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台諫官。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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