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2章:無本買賣!這哪是薅朝廷羊毛,這是在挖大宋根基(1 / 1)
四月初八,近黃昏。
青州,臨朐縣,鄉里的一處溪水旁。
蘇良、杜雷、孫勝三人,皆是一副灰色短褂與麻布長褲的農家人扮相。
此時的三人,一臉土灰,頭髮凌亂且有草葉附着其中。
手上、衣服、鞋子上都沾滿了泥土。
蘇良一邊清洗,一邊興奮地說道:「這兩日,咱三人掙了足足有半吊錢,今晚去吃頓好的!」
杜雷和孫勝皆是哭笑不得。
誰能想到。
三人竟在這裏做了兩日勞役。
第一日在堤壩上砸石頭,第二日在山林中採摘桑苗。
每人日錢八十文。
由於杜雷和孫勝表現突出,今日完工時又多給了二十文,共計賺了五百文。
蘇良做勞役。
主要是想視察一番青州百姓的桑麻種植、漁業與勞役情況,看一看新法條令的執行效果。
這兩日。
他與百姓打成一片,同飲同食,所聊甚多。
有婦人見蘇良長得一副潘安貌,看上去像是二十來歲,且能說會道,還問其是否婚配,都快要為其說媒了。
蘇良雖然感覺很累,但心中甚甜,這兩日的調查結果,讓他非常滿意。
三人清洗完畢後,走上鄉道,然後坐上了早就在前方等候的馬車。
馬車一路向前。
目的地是十餘里外的臨朐縣縣城。
蘇良的打算是,吃完這頓飯,便直奔登州。
在登州,蘇良便不會巡查的如此細膩了,大略查看一番即可。
然後。
他會重點關注一下高麗歸還「販賣人口」之事。
若進展順利,他再去曹護的大本營轉一轉,便回汴京了。
一刻鐘後。
馬車行駛在一處鄉道上。
車內,蘇良正在小憩,突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
「是肉香!」
蘇良掀開窗簾,朝着前方望去。
夕陽西下。
不遠處的高坡上,有一座冒着炊煙的房屋,門前的招牌上寫着四個大字:高坡食店。
此刻,蘇良已甚是飢餓。
「停車!」
他朝着外面駕車的杜雷和孫勝喊道。
馬車緩緩停下。
蘇良掀開門帘,道:「咱們去前面那家高坡食店嘗嘗味兒吧,吃完再回城,鄉間往往有美食。」
杜雷和孫勝同時點頭。
他們也是餓得飢腸轆轆,且也聞到了肉香。
蘇良很喜歡這種鄉村野店。
大多味道都很好,還有自釀的米酒,甚是甘冽。
且往往是遇到什麼就吃什麼,總是會有驚喜。
隨即,三人將馬車停在一旁的拴馬柱上,然後大步朝着食店內走去。
這一刻。
夕陽也徹底落了下去,天色幾乎是驟然變得昏暗起來。
鄉里人吃晚飯,大多都是天黑之前。
他們為了省燈油,省蠟燭,幾乎沒有夜生活,這時候,很多人已經摟着老婆睡大覺了。
有些勤快人,四更天便開始勞作了。
蘇良三人大步走進食店內。
肉香更加濃郁。
櫃枱前,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碩的中年婦女見到三人,興奮地招呼道:「三位客官,真是來的巧,剛燉好一隻雞。」
蘇良笑着道:「那我們便吃雞。」
鄉村野店裏,最多的肉食,便是魚雞兔豬。
豬肉太腥,魚肉太寡淡,雞肉和兔肉一直都是第一選擇,至於羊肉,那是獨屬於富人的肉食。
這種野店內,一般沒有。
「好嘞,三碗雞肉!」女掌柜朝着裏屋喊道。
蘇良搖了搖頭。
「不,不是三碗,是整隻都端上來!」蘇良當即將那五百文錢放在了櫃枱上。
一隻燉雞,至多二百文。
女掌柜打開錢袋一看,頓時樂了,道:「沒問題,沒問題!」
平日裏,來她這裏吃雞,都是按照碗來點的,點整隻的並不多。
再加上蘇良三人穿着一般,女掌柜以為三人只是點三碗。
「還有什麼肉菜呀?」蘇良問道。
「還有半隻蒸兔,兩斤豬髒(即豬雜)。」
「那再要半隻蒸兔,一盤饅頭,三斤米酒,再弄兩盤小菜。」蘇良看着櫃枱前的米酒說道。
一隻蒸兔大約一百文。
蘇良的五百文買這些吃食與酒水,綽綽有餘。
「三位快請坐,我這就為你們打酒!」女掌柜一邊打酒,一邊朝着後面吆喝道:「當家的,將整隻燉雞端出來!」
「好嘞!」後面傳來響亮的聲音。
這種店,往往都是夫妻店,農忙時關門,農閒時開門。
老客居多,像蘇良這種過路客,非常稀少。
很快。
米酒上桌,一大盤冒着熱氣的饅頭和兩盤小菜也都端了上來。
蘇良看向已經開始咽口水的杜雷和孫勝,拿起一個饅頭,道:「吃!」
當即,三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幹了一天體力活,蘇良的胃口非常好,感覺自己能吃超過往昔三倍的食物。
就在這時。
兩名二十來歲的漢子走進食店。
一個身穿灰衣,瘦高瘦高的,一個身穿黑衣,略矮很壯,還扛着一個裝着三成滿物品的麻袋。
杜雷大眼一瞥。
在看到他們腳下的靴子後,不由得一愣,然後朝着蘇良低聲道:「頭兒,是兵,是禁軍士兵。」
蘇良也望了過去。
大宋禁軍士兵的靴子都是統一定製,靴口有獨特花紋,後幫呈灰黑色,民間很難仿製。
三人都曾長待軍營,皆能一眼看出來。
青州向來都有禁軍駐軍,名為青州鎮海軍,有禁軍士兵並不奇怪。
蘇良猜測,這二人應該是休假的兵。
「掌柜的,大老遠都聞到香味了,來只雞,再來只兔子,再來五斤米酒,十個饅頭!」
女掌柜笑着道:「二位客官,實在抱歉,雞和兔都沒了,肉食就剩下兩斤豬髒了!」
「沒了?那就兩斤豬髒,再整兩道小菜,你看着弄!」
「好嘞,二位稍等。」
就在這時。
女掌柜的男人從後廚走出,端出了一大盆冒着香氣的燉雞。
兩名休假兵,眼睛隨着燉雞,一直跟隨到了蘇良三人的桌子上。
緊接着。
那女掌柜將半隻蒸兔也端了過去。
「啪!」
灰衣高瘦漢子突然朝着桌子拍了下去,然後站起身,看向蘇良三人的桌子。
「掌柜的,不是沒有雞和兔了嗎?他們吃的是什麼?」
「客官,是是他們先點的,他們點完便沒了!」女掌柜有些害怕,緊緊靠在其男人旁邊。
灰衣高瘦漢子沒有理會一旁的店家兩口子,來到蘇良三人面前。
「三位,出門在外,尋個方便,今晚,我們兄弟也想吃肉了,讓給我們一份如何?」
雖然他沒有什麼禮貌,但蘇良念他是兵,也不介意。
當即就準備將半隻蒸兔讓出。
哪曾想。
還不待蘇良點頭,灰衣高瘦漢子就欲端走那盆燉雞。
燉雞的量可是比半隻蒸兔多多了。
「啪!」
蘇良拿起筷子打在他的手上,冷聲道:「不讓!」
對方無禮在先,不經過蘇良的同意就要端走燉雞,蘇良自然不會讓。
「喲?不讓?」
「別看你們有三個人,爺爺我一個就能打你們三個,信不信今晚讓你們走不出這個門!」灰衣高瘦漢子瞪眼道。
一旁的黑衣矮壯男也走了過來,並舉了舉拳頭。
那男掌柜,一臉緊張地說道:「幾位爺,行行好,我們是小本買賣,禁不起打砸,要不我我將燉雞和蒸兔平分?」
「現在平分不行了,燉雞和蒸兔都是我們的,不過,他們要付錢後才能滾蛋!」灰衣高瘦漢子氣勢洶洶地說道。
蘇良無奈一笑。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此等逞兇鬥狠的場面了。
這樣的對手太低端,依照他的段位根本碰不着。
蘇良看了杜雷一眼,然後拿起筷子便朝着桌上的雞肉夾去。
「你你你真是不想活了!」
就在灰衣高瘦漢子準備打掉蘇良的筷子時,杜雷驟然抓住了灰衣高瘦漢子的手臂,然後一耳光扇了過去。
作為一名軍隊教官,杜雷最喜歡的就是教訓這種無禮野蠻的兵。
「啪!」
耳光脆響。
直接將灰衣高瘦漢子扇懵了。
而這時,他後面的黑衣矮壯男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老子捅了伱!」
就在黑衣矮壯男沖向杜雷的那一刻。
一旁的孫勝驟然出手,一下子便將後者的匕首奪了下來。
匕首乃管制兵器,即使是士兵,也是禁止外帶的。
就憑這一條,已經是「杖四十」的懲罰了,再加上襲民,那就是「徒二年」起步了。
黑衣矮壯男失去匕首後,又朝着後腰一摸,竟然拿出了一個袖弩。
雖然一看便知是自製的袖弩,但私制弩器外加手持弩器攻擊。
這個罪名,直接就是「流放嶺南」了。
若再算上是攻擊朝廷官員,就是處以極刑了。
此刻的二人根本不知,他們已經犯了砍頭之罪。
杜雷看到袖弩,頓時怒了。
二話不說,直接衝到那黑衣矮壯男的面前,還不待對方發動弓弩攻擊,便將黑衣矮壯男摔在了地上,然後先踩在其手腕上。
「啊疼疼疼!」黑衣矮壯男痛叫道。
隨後。
只聽得「咔嚓」一聲,那個自製袖弩便被杜雷踩成了碎片。
他絕不允許蘇良附近有威脅其生命安全的物品存在。
蘇良吃了兩塊雞肉後,微微皺起眉頭。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巡查過程中,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地方駐軍。
軍隊改革也是全宋變法中的重要一環。
雖然將士的執行力甚高,但是底層到底怎麼樣,也需要監察一番,才能清楚。
就在這時。
另外一個灰衣高瘦漢子爬起身來,衝到前方的麻袋前,扛起麻袋就跑。
孫勝怎會讓其逃走。
當即,提起一旁的短凳便扔了過去。
「砰!」
短凳砸在灰衣高瘦漢子的後背,使其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然後,二人皆被擒拿,孫勝從一旁抽出兩根麻繩,將二人捆綁了起來。
食店夫妻躲在櫃枱後,瑟瑟發抖,根本不敢抬頭。
蘇良緩緩站起身來。
他好奇的是麻袋裏究竟裝的什麼。
竟然讓這個灰衣高瘦漢子快被揍成重傷的情況下,還要扛着麻袋逃。
那個麻袋並不輕。
杜雷見蘇良看向麻袋,當即快步走過去,解開細麻繩,低頭一看,臉上滿是驚詫。
然後,杜雷將麻袋裏的東西倒了出來。
嘩啦!嘩啦!嘩啦!
蘇良低頭一看,也甚是驚詫。
麻袋裏一團一團的全是牛筋,還有十個牛角。
牛筋,牛角皆是軍用物質。
牛筋是製作弓弩的最好原料,比羊筋、馬筋的質量都好。
牛角則是製作軍號的的原材料,牛皮也是製作軍甲的主要材料。
自慶曆年間的宋夏戰爭結束後,大宋為擴充武備,禁止牛皮、牛筋、牛角私下售賣。
在大宋,殺牛要有官府的公憑。
牛肉可以賣,不過因牛所具有的耕種和拉貨功能,大多數人都是不吃牛肉的。
牛死後。
牛皮、牛筋、牛角都需要售給縣衙的牛筋庫。
有私下買賣交易者,杖六十,徒一年起。
這麻袋裏面的牛筋至少有二十斤,而一頭牛至多能出牛筋半斤。
蘇良不明白。
這兩個青州士兵用麻袋裝着這麼多的軍用物質出現在這裏,到底是何意圖?
看來,該查一查青州鎮海軍了。
這時。
那名灰衣高瘦漢子看向蘇良道:「我二人乃是大宋禁軍,隸屬青州鎮海軍,此次乃是要執行一次絕密任務,快快放了我們,不然你們將有重罪!」
蘇良淡淡一笑。
這種話,也就能騙一騙鄉下不識字的老叟老嫗。
他看向二人道:「我管你是誰,依照我大宋法令,私下帶兵刃弩器外出,並襲擊百姓,至少徒二年。你們還外帶如此數量的軍需物質,恐怕至少是流刑了!」
蘇良並沒有嚇唬他們。
前幾年,宋遼榷場,曾有人私下交易兩隻牛角,榷場就關閉了足足五日,在查出罪魁禍首後,才再次開放。
大宋對軍需物質的管理非常嚴苛。
特別是牛筋。
外流一根,就會讓對方多製造出一個可殺人的弩器。
大宋對其管控的力度非常大。
兩名士兵都是一愣,沒想到鄉下這番打扮的人,竟然如此了解大宋法令。
他們若不是看蘇良三人穿着普通,絕對不會如此囂張。
「那那給你多少錢,才能放過我們?」灰衣高瘦漢子頓時慫了。
蘇良看向孫勝。
「塞住他們的嘴,咱們先吃飯,吃完飯將他們帶走審!」
當即,孫勝用破布塞住了二人的嘴,然後三人重新坐在桌前,開始吃喝起來。
三人絲毫沒有受到二人的影響。
狼吞虎咽,吃得甚香。
不多時。
便將桌上的燉雞、蒸兔、饅頭、小菜、米酒全都消滅了。
隨即。
孫勝讓隱身在外面的護衛,將二人和麻袋裏的牛角牛筋都帶了出去,還牽走了二人拴在外面的馬。
蘇良走到櫃枱,看向仍在瑟瑟發抖的店家夫妻,笑着道:「掌柜的,你家的燉雞真好吃,我給的錢夠不夠?」
「夠!夠!還還多了呢!我這就找您錢!」女掌柜話音發顫地說道。
「不用了!」
蘇良大步朝着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又道:「掌柜的,若有人來問此二人的下落,你們就照實回答,然後稱我們去縣城了!」
蘇良希望有人主動找他。
片刻後。
夜色漸深,蘇良的馬車停在一處破廟的前面。
蘇良望向蜷縮在地上的二人,問道:「你們是哪裏的兵?」
「青州鎮海軍第二指揮營,也叫虎威指揮營。」
「你們帶這些牛筋、牛角要做什麼,是誰讓你們帶的?」
「是我們的營副指揮使朱經業,他讓我們將這些東西送到臨朐縣縣城,他爹朱太公的手裏。」
「朱太公要這些何用?」
「我我不知道,我只負責送。」
蘇良皺起眉頭。
「為兵者,不可能不知私運軍需物質是何罪,不知原因,便敢送?」
「朱副指揮使承諾會給我們每人三貫錢。」
「你們真不知作何用?」蘇良再次問道。
一旁,杜雷再次攥起拳頭。
剛才他已經揍了二人一頓,不然二人不會如此老實地回答蘇良的問題。
「我真不知。不過,我猜測,朱副指揮使應該是從軍器所拿出這些牛角、牛筋,然後讓他父親,再去賣給縣衙的牛筋庫,以此賺錢,朱副指揮使非常擅於做生意!」
聽到「做生意」三個字,蘇良的面色變得陰沉起來。
自大宋開國以來,大宋武將們為了防止朝廷懷疑他們擁兵自重,有造反嫌疑,便將心思放在了經商上。
然後,這股風氣便蔓延到了軍隊中。
軍隊經商,蔚然成風。
狄青平定儂智高之亂時,就有運送補給的軍隊,夾帶私貨,帶着北方的商品在南方售賣,不但省下了運輸費,還省下了商稅。
但是,近兩年,朝廷對軍隊經商的管理和制裁越來越嚴厲。
蘇良本想着情況變好了。
沒想到,作為軍事重地的青州,竟然發生了這種空手套白狼,倒騰軍用物質的事情。
軍需物資都敢如此倒騰,那其他的商品私售必然更加嚴重。
這已經不是薅朝廷羊毛,而是在挖大宋的根基了。
軍隊憑特權,能對大宋的商貿環境造成巨大破壞,若不懲戒,將出大亂子。
蘇良篤定,青州鎮海軍,絕對不乾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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