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0章:蘇景明小課堂!士大夫官員們的共性致命缺陷(1 / 1)
王家,家宅內。
蘇良望着王安石一臉沮喪的表情,面色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難成聖人,就不做官了?就不奉旨外巡了?就不變法了?就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王介甫,我還真是錯看了你!」
「你自恃不愛功名利祿,但你此番態度,讓我覺得你比任何人都在意虛名!
「以前你拗,是堅持真理,堅持聖賢之道,我挺你。但現在,你就像一個名節被污的小媳婦,不想着扭轉現狀,只想着自暴自棄,就你這種姿態,莫說成聖人,伱連個男人都不算!」
當朝。
能這樣罵王安石,會這樣罵王安石的,也只有蘇良了。
王安石低着腦袋,沒有一句反駁。
在蘇良面前。
他不敢有一絲脾氣。
一旁的司馬光連忙替王安石解釋道:「景明兄,介甫也並非自暴自棄,他是因自己影響了本屆科舉省試而自責,覺得自己不配再做官。他能去開封府立即報案,說明在他心中,朝廷的利益還是大於一切的。」
蘇良自然知曉王安石的想法。
王安石就是對自己的要求與標準過高,太愛惜羽毛,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疏漏。
所以拗。
所以固執己見。
所以喜歡一意孤行,遇事易想不開。
蘇良緩了緩,看向王安石,道:「昨晚那些歹人逼你撰寫的策論可還都記得?」
王安石從一旁的桌子上,拿出一迭信紙,道:「記得七八成,我已經將其全默寫出來了!」
蘇良接過信紙,上面寫着一個名字:《全宋變法諸策論》。
蘇良認真一看,不由得更是火大。
他看向王安石,瞪眼道:「你寫這麼好、這麼詳細,做什麼?」
王安石撓了撓頭。
「我我我實在怕他們朝着我懷裏塞女人,所以所以一激動,就就傾盡心力去寫了!」
司馬光接過蘇良手中的信紙,翻閱一番後,也不由得驚嘆道:「介甫,你這篇文章寫得比咱們年前在國子監前答疑時的回答要強太多了!」
此篇文章,觀點豐富,論據充實,引經據典之處甚多。
本屆科舉省試必會有涉及全宋變法之考題。
即使只有一道策論題。
若有考生能剽竊王安石此文中的觀點或借用典故,化為己用,那也是益處良多。
一道題。
便有可能甩開上百個名次。
確實值得一些投機取巧走偏門者冒險。
若科舉考試後再查閱試卷,此事的影響就大了。
蘇良想了想,看向王安石,又問道:「包學士與你是如何商量的?」
「包學士說,他已派人追查綁架我的歹人,若能抓到歹人,此文章又未曾外泄,他便決定壓下此事,僅僅處理涉案之人,案情對外不予公佈,以免影響舉子們的考試。」
「如果三日內未能抓到歹人或文章已確定外泄,那便將此文章分發給所有舉子,儘可能保證省試的公正性。」
司馬光興奮地說道:「包學士靠譜!」
「若能抓到兇手,而又確定此文章沒有外泄,此事確實不宜宣揚出去,不然不但影響眾舉子的心情,而且還會導致一些無良商家售賣假文章騙人。」
王安石點了點頭。
他自然希望是前者。
若是前者。
那便只有極少數人知曉王安石是在女色的脅迫下,無奈寫下《全宋變法諸策論》。
若是後者。
此事一旦公開,那王安石被兩名歌妓戲弄的的糗事恐怕就傳得天下皆知了。
王安石向來都是將臉面看得比性命都重要。
他之所以寫請辭信,準備回老家,最主要原因就是擔心此番糗事傳遍汴京城。
他這個人。
表面邋遢,精神上卻有潔癖。
司馬光繼續安慰道:「介甫,你放心,憑藉開封府的辦案能力,一定能迅速將歹人繩之以法,此事若沒有大範圍傳播,你也就別在意了,這算不得什麼。」
蘇良想了想,將桌子上的《全宋變法諸策論》拿了起來。
「介甫,你在家休息吧!我和君實將此文章送到開封府,護衛我的皇城司親事官在昨日發現有人跟蹤我,很有可能與綁架你的是同一波人,我們自會細查,你就待在家裏,哪也別去,等結果出來。」
「嗯嗯。」王安石點了點頭。
當下的他,心情沮喪,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最適合的就是呆在家中。
片刻後。
蘇良與司馬光坐上了前往開封府的馬車。
司馬光長呼一口氣。
「景明兄,幸虧有你!你是不知,此事若發生在五六年前,依照介甫的倔脾氣,沒準兒就投井或自縊了!」
聽到此話。
蘇良有些哭笑不得。
此事發生在大多數人身上,都不會有這種過激反應。
但王安石不一樣。
因害怕被歌伎戲弄落下壞名聲而選擇妥協答應對方的條件。
這對王安石而言,是出賣了自己的信仰,是打破了他成為聖人的夢想。
幾乎就是殺了他一般。
在他眼裏。
這輩子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成為聖人。
太執拗了!
司馬光繼續道:「希望包學士能儘快抓住真兇,讓此事悄悄結束。介甫被女妓戲弄而被迫寫策論的事情,咱們幾個知曉就好了,咱們以後也定然不要提,不然他心裏肯定堵得慌,什麼荒唐事都幹得出來」
司馬光比王安石的家人還要了解王安石。
這時,蘇良抬起頭。
「君實,我想將此事鬧大,鬧得特別大,不僅讓全城皆知,還要讓全宋皆知。」
「啊?為為何?」司馬光一臉迷惘。
蘇良微微一笑,道:「我想肅清一下目前科舉的風氣,另外,也想知曉,介甫這件糗事若真傳揚出去,他到底會有什麼反應?」
「景明兄,千萬別,別試啊!介甫真有可能尋短見!」司馬光見蘇良不是開玩笑,當即變得緊張起來。
「待到了開封府,我們細聊。」此刻,蘇良心中有了一個新想法。
片刻後。
二人來到了開封府。
包拯坐在後衙的議事廳,不斷有衙役將最新信息呈遞到他的面前。
衙役們各司其職。
有取證的、有暗查的、有問訊路人的、有傳遞消息的
包拯只負責查看線索信息,然後進行推演審查。
效率非常高。
蘇良將《全宋變法諸策論》交給了包拯,然後將皇城司親事官周達也叫了過來,提供了昨日跟蹤他之人的線索。
近黃昏。
包拯皺着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他看向蘇良和司馬光。
「此案乃是有人預謀為之,他們先尋的是景明你的日常路線,在發現你身邊有專人保護後,便盯上了介甫,介甫向來都是衙門家中兩個地方來回,回家甚晚,甚至有時在衙門中通宵達旦,故而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雞兒巷人員成分複雜,那些歹人儼然不是那裏的常客。而很多歌伎也都是鄉下姑娘隱瞞着家人從事此等行當,介甫又未看到臉,實在難查。」
「我預計,作案者大概率已將這份《全宋變法諸策論》賣了出去,然後躲藏了起來,短時間內,恐怕無法找出真兇!」
「目前,只能先將這篇《全宋變法諸策論》公之於眾,減少對科舉的影響了!」
「我的想法是,由開封府將《全宋變法諸策論》送到每名舉子的手中,然後繼續探查此案。待省試結束後,再傳喚一些可疑的舉子,進行調查。如此一來,對科舉省試的影響可降到最低,你們也有充足的時間,讓介甫接受此事,這不是他的過錯,他無須自責!」
包拯向來嚴謹,並且考慮到了多方面因素。
省試臨近,若大張旗鼓地去傳喚考生,易使得人心惶惶,出現更大的恐慌。
司馬光認同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蘇良。
蘇良猶豫了片刻後,搖了搖頭。
「希仁兄,我覺得你太重視科舉省試而太輕視這次『擄掠朝堂官員、意在省試中取巧』之事了。」
「我建議,在沒有確定可疑人的前提下,將所有舉子都召入開封府,逐個盤查!一定有人看過《全宋變法諸策論》,只要嚴查細審,必然能找出破綻,進而找出背後的主使人。」
包拯道:「景明,你的方法確實有效,但過於粗暴。臨近科舉省試,如此做會影響舉子們發揮的。此案,我一定會調查個水落石出,但必須採用更加柔和的方式。」
「我支持包學士的想法!」司馬光抬高了聲音。
「只要將《全宋變法諸策論》送到每名舉子的手中,便保障了公平。此時不應再為科舉添堵,咱大宋歷來的規矩都是:一切事務都應向科舉取士讓路!」
科舉選士,重於泰山。
這是所有士大夫官員們都堅守的原則。
蘇良再次搖頭,道:「二位,你們先聽一聽我的理由。」
「其一,此番擄掠官員之舉,無視國法,甚是囂張,此風不可漲,必須嚴辦速辦,不然日後必有歹人效仿。」
「其二,唯有嚴懲急辦,才能維護科舉考試的公允性。今之科舉和與之並行的三舍法,都是以考試求晉升。此次事故雖然可消除隱患,但我們絕不允許以後再發生,唯有立即將所有舉子全部盤查,將所有可疑人等全部問詢,待查到兇手後,嚴懲嚴處,才能讓那些歹人們看到我們對此類事情的零容忍態度,以後才不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想藉此事讓全朝的士大夫官員們都明白,過於在乎個人名聲乃是為官者的最大缺陷!」
「此番事故,王介甫看似無錯,其實是為了不犯小錯而犯下了大錯。」
「因迷戀女色而放棄做事準則與拒女色而放棄做事準則,沒有區別,都是錯了!」
「王介甫明明可以將策論寫得差一些,他甚至可以在對方沒有威脅到他的性命前,拒絕撰寫策論,但他卻認為個人名聲高於一切,於是造成了這種麻煩。愛惜羽毛沒有錯,但絕不可過度!」
「一些士大夫官員因顧惜名節,在乎他人看法,過於畏首畏尾,寧願不做,也不敢嘗試;一些士大夫官員因被歹人陷害而致私德有所瑕疵,就要棄官,就要棄命,只為保全名聲;還有一些士大夫官員為了博得忠孝仁厚之名,不惜杜撰故事」
「更有甚者,家中父母不過只是小病,但迫於『孝道』之名,不得不辭官歸家,侍奉雙親,只為不被扣上不孝之名,如此做,是一名士大夫官員該為之事嗎?」
「當下,這些過度追求名聲的官員,不但不被朝堂所惡,甚至還被很多官員當作良風美俗,甚是追崇,實在是愚昧至極,理應以此事為例,讓天下官員引以為戒!」
蘇良慷慨激昂。
這一番言論說得包拯與司馬光都傻眼了。
他們也逐漸明白了蘇良的意思。
作為一名士大夫官員,理應愛惜羽毛,但絕不能讓其變為自身的軟肋或缺陷。
比如王安石。
此事公之於眾後,人人皆知其軟肋,若有人故意針對他,敗壞他的名聲將非常容易。
他對個人名聲太看重了。
包拯長呼一口氣,道:「景明,你將我說服了,此案我考慮地過於周全,其實也有顧惜名聲不願得罪眾舉子的想法,此案,應嚴辦速辦,不過涉及科舉,咱們一起向官家請示吧!」
一旁,司馬光緊接着說道:「景明兄,我也悟了,但但此事公之於眾,定然會給王介甫造成巨大傷害,我擔心他想不開,會不會」
蘇良淡淡一笑。
「這是他仕途上的一個坎兒,他若能邁過去,不再執着於做個聖人,或許成為聖人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明白了,我再去勸勸他。」
當即,司馬光去尋王安石,蘇良和包拯則是去了禁中。
垂拱殿內。
趙禎聽完蘇良的一番講述,也陷入了深思。
他想起了夏竦。
夏竦臨終前為了爭奪一個「文正」的諡號,不惜死在樞密院,不惜臨終前以血書上諫。
趙禎當時很感動,差點兒就要給予他一個「文正」的諡號。
現在想來。
此行為不過是自私自利之舉罷了。
蘇良所請。
一為肅清科考考風。
二為嚴厲打擊綁架士大夫官員的歹人。
三為讓士大夫官員丟掉那種引以為傲的虛榮心以及惺惺作態的忠孝禮儀。
趙禎自然不會反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些官員的花花腸子。
有官員為表孝心,家中雙親沒病也稱有病;有官員為展現仁義,不惜花錢聘請藝人演戲,更有甚者花錢買萬民傘、萬民請功書等。
這使得不願造假的官員,只得更加愛惜自己的名聲,這都是將個人名聲放到最高位的表現。
趙禎想了想道:「包卿、蘇卿所請,甚有道理,朕皆準之。」
包拯與蘇良齊齊拱手。
趙禎又道:「蘇卿,你這番言說後,我對你們八人外巡,突然失去了信心,你們去了地方,若有女色勾引,若有金錢賄賂,有人一不小心落入圈套,要辭官,要自裁,怎麼辦?」
「朕對你放心,但對其他人皆不放心!」
蘇良的臉上也露出一抹苦笑。
地方套路多。
除了王安石和司馬光這兩個耿直之人外,其他人也真有可能遇到這個問題。
出門一趟,感覺自己髒了。
這時,包拯拱手道:「官家,讓景明在臨行前為眾人上堂課吧!」
「好主意,兩府三司的相公們也該來聽一聽,莫不能讓個人名節重於朝廷利益!」趙禎高聲道。
翌日。
開封府將王安石被綁案的所有詳情都公之於眾,且將《全宋變法諸策論》送到了每名舉子的手中。
隨後,開封府開始召可疑的舉子問案。
包拯告知他們,承認購買文章者,僅僅廢除本次科舉考試資格。
不承認而被查出者,脊杖六十,刺配沙門島。
與此同時。
蘇良的小課堂也在中書省政事堂開課了。
除了趙禎、三府三司的相公,奉命出巡的其他七名官員,一眾台諫官、館閣官員代表都去了。
就連大皇子和蘇子慕都被叫了過去。
蘇良本就是不顧及自我名聲的典型,故而他講起來,非常流暢。
名聲對官員們而言,是把雙刃劍。
一方面能使得官員們做個賢官,另一方面也會成為做事的累贅。
不得不說,王安石非常有悟性,被蘇良點撥之後,當即就不再頹廢了,不過要讓他徹底不在乎民間的輿論,還需要一些時日。
畢竟,他還年輕。
此外,收益最大之人,其實是歐陽修。
歐陽修遭到的毀譽最多,他看似看得很開。
其實心裏一直很難受。
蘇良這番演講讓他明白,無論是好名聲還是壞名聲,都不應被其所累。
其實,歐陽修也是有拜相的想法的,只是感覺自己有污名,才沒有那麼努力,而今,蘇良的一番話,再次激起了他的鬥志。
其他官員也都漸漸明白,在這種個人名聲上內卷,爭個高低,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
與此同時。
不到半日,王安石綁架案便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
一名舉子心理壓力過大,選擇招供,承認他與另外兩名舉子,每人花了一千貫買下了王安石的文章。
而幕後黑手,乃是大相國寺書市的一名書攤主。
此書攤主為了掙錢,便與同伴想出了綁架官員寫策論賺錢的主意,最後將目標放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開封府立即行動,當日便抓到了他和他的兩名同夥。
他們還招供,除了那三名舉子外,還有一名舉子以八百貫的價格買了這篇文章。
這三人綁架者,必然是死罪。
而那四名買文章的舉子,除了自首那位,其他三人皆是脊杖六十,刺配沙門島。
此事也使得汴京城的巡街吏員開始增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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