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8章:知州貪墨,通判殺人,知縣當擢升?可能全錯了(1 / 1)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
就在蘇良還在研究一些案情細節之時。
孫勝快步走了過來。
「官人,眉州酒商馬勇德呈遞狀紙,狀告眉州知州祖良以榷曲之權,貪贓分利,壓榨於他,數額達一萬餘貫!」
「嗯?」
蘇良接過狀紙,認真查看一番後,喃喃道:「眉州知州祖良上任不足一年,便已是個大貪?」
若祖良有貪墨之舉。
那必然不是一人所為,下屬官吏也必有營私者,此案也有可能是因錢所致。
「升堂問案!」蘇良沉聲道。
片刻後,州衙大堂。
蘇良身穿官服,端坐於上方。
兩旁身穿軍甲、腰跨長刀者,皆是禁軍護衛。
堂下那位身穿深藍色長衫,兩頰微微鼓起的肥胖中年男人,即眉州酒商馬勇德。
馬勇德將狀紙的內容又複述了一遍。
他稱,去年七月,眉州知州祖良找到他,稱要將眉州三成的酒麴交給他售賣,但前者要從中占利七成。
馬勇德不敢得罪這位眉州主官,便與其達成了交易。
九個月來。
他共計交給眉州知州祖良價值一萬三千二百貫錢的金條。
酒麴暴利。
大宋在酒課上一直採取榷曲制。
即壟斷酒麴的生產與銷售,將酒麴賣給酒商、酒戶。
隨着全宋變法中榷茶榷鹽制度的改革。
酒課吏員有所裁減,朝廷在酒稅上也讓利了不少。
但地方官員們依舊把控着酒麴權。
將其賣給哪些商人,他們擁有極大的話語權。
隨即。
馬勇德將一冊賬本拿出來,交給了蘇良。
賬本之上。
馬勇德給祖良分賬的時間、地點、數目都甚是清楚,墨跡從舊到新,層次分明。
不過。
依舊難以確認真假。
當下,要將一本不到一年的賬本做舊,並非難事,且極難分辨。
看完賬本後,蘇良微微皺眉。
「祖良去年五月方任眉州知州,剛上任兩個月,便尋你開始營私了?」
馬勇德見蘇良質疑賬本真假,連忙拱手道:「蘇特使,小民所言句句屬實,若有一句虛言,願受極刑!」
「你被祖良壓榨了九個月,為何現在才告?」
「他他手握一州大權,未曾身死前,小民實在是不敢告啊!」
「通判陸青可參與此事?」
「沒有,都是祖知州與我直接聯繫。」馬勇德搖了搖頭。
蘇良想了想,又問道:「此事經手的曲務官是誰?」
「徐徐大光。」
「傳眉州州曲務官徐大光!」蘇良道。
很快。
眉州州曲務官徐大光,一個山羊須的清瘦中年男快步走了過來。
蘇良沉聲道:「徐大光,酒商馬勇德狀告祖良以知州之權,給予其三成酒麴,而後分利,你可知曉?」
徐大光聽到此話,雙腿微微顫抖。
「蘇蘇特使,我我只知祖知州特許馬德勇三成酒麴,但二人分利,分利多少,我我全然不知啊,我就是個跑腿的。」
「你可有貪墨?」蘇良又問道。
徐大光不停地搖着腦袋。
「我這個級別,哪有資格與知州分利,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蘇良看向二人,又問道:「眉州通判陸青可參與此事?」
二人同時搖頭。
「啪!」
蘇良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堂木。
「涉及地方錢糧兵馬、戶口賦稅,若無知州、通判同時用印,怎能生效,陸青怎會不知?」
「此刻,你們若說實話,可從輕責罰,若隱瞞包庇,本官必重罰!」蘇良冷聲道。
「蘇蘇特使,下官官職低微,真真不知道。」徐大光說道。
一旁。
馬德勇也解釋道:「我與陸通判有過交集,但但都是商貿之事,並無私下的來往。」
「傳眉州通判陸青!」
片刻後。
眉州通判陸青來到了大堂內。
「蘇特使,不知是為何事召喚下官?」
蘇良問道:「你可認識這兩人?」
「認識。一個是眉州酒麴曲務官徐大光,一個是眉州有名的酒商馬德勇。」陸青面帶笑容地說道。
「馬德勇狀告祖良特許他三成酒麴,而後分利七成,你可知此事?」
蘇良說罷。
一旁的杜雷將賬冊交到了陸青的手中。
陸青仔細一看,而後驚訝道:「祖知州竟然貪墨?蘇特使,此此事,下官真的完全不知啊!」
「不知?沒有你這位通判的印鑑,馬德勇如何能拿到眉州的三成酒麴?」蘇良陰沉着臉色,反問道。
聽到此話。
陸青低頭拱手道:「蘇特使,下官有罪,但但也有難言之隱。」
「講!」蘇良面無表情地說道。
「祖知州為人看似和氣,但那是對百姓而言,其實他在州之政事上甚是霸道,不願與下官商量,為此,我們也曾爭吵過。後來我們就分了工,商貿、民稅之類皆歸我管,而官營榷賣、緝盜、州學等事則歸他管,各自負責,待用印時,彼此交換蓋印,根本不會參與彼此的決定。」
「下官知此舉有瀆職之罪,但當下許多地方官都是這樣做的。」陸青再次拱手。
蘇良對這個解釋,提不出任何反駁意見。
大宋各地知州與通判的關係,甚是複雜。
表面上。
知州的官職比通判高半階。
但通判乃是朝廷派來的監察之官,更易升遷,也更容易讓路官和朝廷聽從他們的建議。
有些州府,甚至會出現,通判是一把手,知州是二把手。
一州之地,到底是誰說了算。
有時是看知州與通判誰的背景強一些,或手腕、性格更加強勢一些。
陸青所言的這種知州、通判間的分工。
並非大宋官場個例。
蘇良陰沉着臉色,看向陸青,道:「陸通判,伱自己寫請罪奏疏吧!」
「下官知罪,下官今晚就寫!」陸青道。
蘇良想了想,道:「杜雷、孫勝,立即帶人圍住祖良家宅,問詢其家人,贓錢何在!」
「遵命!」杜雷和孫勝當即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本官也親往!」蘇良起身,看向陸青三人,道:「陸通判,你繼續處理公務吧,至於你們二人,去錄一下證詞,暫時不得離開眉州,隨時聽傳。」
三人同時拱手。
目前,祖良已身死一月有餘。
官衙仵作將其身體特徵記錄完畢後,便准許他在頭七日火葬了。
這一刻。
棺木正放在祖家宅院的大廳內。
祖良之妻白氏、祖良的兩個已嫁的女兒,兩個女婿,還有一個外孫,兩個外孫女,正在為其守靈。
其老家兩浙路明州的侄子正在趕來的路上。
祖良無子。
只能讓其侄前來扶靈回家。
他的家人也知蘇良來審,正等待着官衙給出一個交待。
祖良的家人見一群官兵將家宅圍住,以祖良有貪墨嫌疑而開始搜查後,各個痛哭,直呼不可能。
白氏癱坐在靈柩前。
「蘇特使,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夫君向來為官清廉,連百姓的一個饅頭都不會拿,怎可能貪墨,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啊!」
白氏哭着哭着,暈厥了過去。
此刻,蘇良面無表情。
既然要搜查,就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地方,就連棺木都沒有放過。
蘇良還去了祖良的書房。
發現祖良書桌上所有筆墨文具,皆為中品質量。
在眉州這個詩文昌盛之地,他作為知州,想要用一套好的文房四寶,估計有無數人巴結着來送。
由此可見,祖良的生活習慣還是較為儉約的,符合百姓對他的說法。
當然,也有可能是偽裝。
斷案,一切都要看證據,而眼前所見,有時會騙人。
半個時辰後。
杜雷在書房書格中,發現了七塊金餅,價值近萬貫。
此外,還有一封眉州通判陸青親筆撰寫的收據。
上面的內容是:去年九月,祖良收眉州酒商馬德勇三塊金餅,分陸青一塊,陸青特立收據。
上面還有陸青的簽名與手印。
當即,蘇良回到州衙,再次傳喚眉州通判陸青。
陸青看過此收據後,雙腿一軟,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
「蘇蘇特使,這這是祖良逼我寫的,我一共收了兩塊金餅,都是他硬塞的,我我沒有花,全都在家裏放着呢,是他逼我收的」
「啪!」
蘇良拍下驚堂木,冷聲道:「陸青,你可知,當下你已是謀殺祖良的最大嫌疑人!」
「首先,你指認曹長運,讓我們誤以為曹長運是兇手;其次,馬德勇賬冊上購買的酒麴,都蓋有你的印鑑;而現在,本官又在祖家收到這份收條,你還敢稱此次貪墨之事與你無關?快快如實招來!」
「蘇御史,我我沒有!」
就在陸青辯解之時,提點刑獄司公司洪仲、眉山縣知縣曹長運,與數名禁軍護衛,還有一眾衙役快步走了過來。
有兩人手裏還提着東西。
一進門。
洪仲便興奮地說道:「蘇特使,我們找到行兇的兇器了,還有衣服也找到了,被兇手扔在距離竹林不到一里的枯井中,並用枯樹枝掩蓋了!」
自立案起。
洪仲便命人尋找兇器,一直沒有停止。
隨即,一把長約五寸的短刀和一件甚是破舊、帶着血漬的長衫出現在大堂中央。
而這時。
洪仲看向陸青,道:「蘇特使,此長衫乃是陸通判之物,多名官衙吏員都見其穿過,另外大小也合適。」
這一刻,陸青將腦袋深深埋了下去。
蘇良命人將賬冊和從祖良家搜出的東西交給了洪仲和曹長運。
蘇良站起身來。
「陸青,你先是指認曹知縣戌時三刻回衙,有謀殺祖良的可能,而後又狡辯稱榷酒麴的公文印鑑,乃是知州與通判互用,從不干預。緊接着,又在祖家宅院中發現了你的收據,又搜出了你的衣服和兇器,你還有何話要說?」
一旁。
洪仲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陸青,道:「你?竟然是你殺了祖良?
曹長運也瞪眼道:「陸青,你為何如何兇殘,為何要殺祖知州?難道是分贓不公嗎?」
「啪!」
蘇良再次敲響驚堂木,冷聲道:「陸青,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陸青緩緩抬起頭。
「對,是我殺的,是我殺的他!」
「我陸青來眉州是來振興眉州商貿的,是讓朝廷看到我的能力,將我不斷擢升的。但但他祖良卻把我拉入了深淵!」
「那日,我發現他在酒麴上動手腳,有貪墨之舉,便去找他理論,他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稱我若不與他分贓,便會讓我意外身亡,便會處處針對我的家人,我當時害怕極了,只能答應他。」
「但是但是我就收了兩塊金餅,並且就放在家裏,我一直想將其交出來,可可一直沒有這個勇氣!」
「今年年初,他變本加厲,更加過分,想在其他商貿之事上撈油水,我果斷拒絕了,但他依舊在逼我。」
「我當時非常生氣,於是便趁着他在竹林散步之時砍死了他!」
「我不想當個被百姓唾罵的官員,他想要賺養老錢,但我想要仕途,想要大興眉州商貿,我是有這個能力的!」
「所以,我就殺了他!」
「殺了他之後,我非常害怕,將刀和帶血的衣服處理後,我便又回到了州衙。」
「我知曉曹知縣與祖良吵了一架,所以便想將此事嫁禍到曹知縣身上,他的文興之策對眉州並不好,也是阻礙我發展眉州商貿的絆腳石,所以我便想着構陷他」
這時。
洪仲攥着拳頭道:「你被如此威脅,為何不與老夫講,他一個知州還能翻天嗎?真是糊塗!糊塗啊!」
曹長運也站了出來。
他朝着蘇良拱手道:「蘇特使,雖然陸通判陷害下官,但下官覺得他最後迷途知返,為了眉州商貿而殺了祖良,並未丟掉士大夫官員的臉面,應酌情減免罪責!」
「本官心中自有打算!」蘇良面無表情地說道。
蘇良臨行前,包拯送了他四個字:法不容情。
有時,可憐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斷案。
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武斷地解決問題。
隨即。
蘇良又看向陸青,問道:「為何要砍十三刀?」
「我我我沒想那麼多,就就想着殺了他!」陸青猶豫了一下,磕磕絆絆地說道。
蘇良看向杜雷,道:「杜雷,將陸青拘押入獄,重新核實一下證詞,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杜雷拱手,然後將陸青帶了下去。
這時。
曹長運又道:「蘇特使,今日先是查抄祖良家宅,而後又搜出了謀殺兇器與血衣,城內百姓已經猜出了一些端倪,如今,證據確鑿,兇手認罪,下官建議,儘快公審,設在明日如何?」
蘇良想了想,道:「三日後吧!」
說罷,蘇良便離開了大堂。
入夜。
蘇良再次整理了一番案宗與證詞,總覺得此案過於順利了一些。
並且有很多事情,他還未曾弄明白。
比如:陸青明明膽小怕事,為何能刺祖良十三刀。
比如:陸青作為通判,不可能不知兇器要銷毀,將刀扔在河內,將血衣燒毀才是最好的辦法,他卻選擇將其扔到一口蓋着樹枝的枯井裏。
「是不是我想太多了?」蘇良自言自語道。
片刻後。
蘇良朝着孫勝道:「孫勝,咱們去孫氏書樓看一看,便衣,最好不要讓別人發現。」
孫氏書樓乃是眉州城的地標。
藏書豐厚,即使晚上也有讀書人聚而論書。
約一刻鐘後。
蘇良從州衙後門來到了孫氏書樓,二者距離並不遠。
孫氏書樓,共有五層,其中第一層大廳內,讀書人甚多,三五成群,聚在一張桌前,有人講孔子,有人講荀子,有人講莊子
蘇良,身穿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長衫,在人群中並不顯眼。
而此刻,他聽到有書生議論到了今日之事。
「諸位,據說咱們知州乃是貪墨被殺,而殺人者就是通判陸青,大概率是分贓不均,三日後的公審一定會是一齣好戲!」
「蘇御史就是厲害,不消幾日,就將此案破了!」
「諸位,知州貪墨,通判殺人,咱們的好知縣是不是該擢升了!」
「對呀,這不是壞事啊,曹知縣主張以文興眉州,他若主持大局,我眉州必興,成為大宋人文第一州,指日可待!」
這時。
蘇良留意到大廳前面掛着一張匾額,上面寫着一行大字:大宋人文第一州。
題字者正是眉州知縣曹長運。
「曹知縣真是深得民心啊!」蘇良喃喃道,在孫氏書樓轉了一圈後,便回州衙了。
翌日清晨,小雨淅淅瀝瀝。
蘇良仍然覺得此案有些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哪裏不對勁。
心煩之下,他準備去蘇洵家坐一坐。
近午時。
蘇良來到了蘇宅。
因蘇良提前一個時辰打了招呼。
故而在他走下馬車的那一刻,三蘇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蘇先生!」
小蘇軾和小蘇轍如門童一般,躬身行禮。
雖然他們對蘇良所贈的兩箱禮物不是很喜歡,但也知蘇良乃是為了他們好。
蘇洵笑着道:「蘇御史,裏面請!裏面請,今日乃是拙荊親自下廚!」
「那我可有口福了!」蘇良笑着道,然後讓孫勝將帶來的酒水和點心提了進去。
作為一名台諫官,他無論去哪裏都不會白吃白喝。
不到片刻。
桌子便擺上了豐富的菜餚。
蘇良與蘇洵之妻程氏也打了個招呼,然後才與蘇洵坐了下來。
二人相談甚歡。
蘇洵還想讓蘇良考一考小蘇軾和小蘇轍。
自己孩子有本事,當爹的總是喜歡顯擺顯擺的。
蘇老泉也不例外。
但那兩竹筐文書,實乃是丁度、司馬光等人整理出的一些學術文章,對科舉策論有用,蘇良根本沒咋看。
蘇良問了幾個小問題後,便不再問了,這讓蘇軾蘇轍興奮得直想跳起來。
飯畢。
蘇良和蘇洵坐在茶室之中。
二人開始聊起了眉州,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此次的謀殺案上。
蘇良好奇地問道:「蘇兄,那祖良與陸青主張以商興眉州,而曹知縣一直主張以文興眉州,且提出了讓無數書生心動的大宋人文第一州稱號,你如何看?」
蘇洵想了想,道:「我自然更傾向以文興眉州,但恐怕不好落實,商貿不興,百姓就難富,全靠書生和書商撐起眉州,太難了,若眉州緊靠着汴京城,估計還行!」
「對了,三月底,我遇到過曹知縣一次,他興奮地給我拿出了一份文書,名為《文興眉州十三策》,寫的非常不錯,你可以看一看!」
「文興眉州十三策?」
「具體內容是什麼?」蘇良問道,他現在對「十三」這個數字甚是敏感。
當即。
蘇洵便將文興眉州十三策的內容講了出來。
蘇良一聽,發現竟與曹長運和祖良爭吵的那份《眉州文興草策》,一模一樣。
「他為何要改名字呢?」蘇良喃喃道。
「什麼?」蘇洵不知蘇良在說什麼。
這時,蘇良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道:「蘇兄,咱們改日再聚,我有一件要事去辦!」
說罷,蘇良快速離開了蘇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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