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一章:巨浪(二)(1 / 1)
千里漢江,地勢開闊平坦,只有極少數地方微微隆起,形成如饅頭狀的山丘。古往今來,每當有戰爭發生,各方總會在這些地方展開爭奪,激烈搏殺。
小城屬於這類地方中的一個。它依山而建,據山而守,地理位置極為重要。但這座「山」的平地高度不足兩百米,又無陡坡,其實就是個土包子。冷兵器時代,士兵打仗靠的是雙腿與手裏的刀槍,這點高度足以幫助守軍佔據優勢,但在現代科技的強大力量面前,根本不足為道。
譬如機甲,衝鋒十幾秒就能到達山頂,炮火的覆蓋式轟炸能讓守軍無處藏身,極端情形,現代軍隊憑火力能將這個被看成「山」的事物生生抹去。
如今很少有人將其看作天門要害,帝國在做攻防策劃時也未給予足夠重視。
這是一個算不上錯誤的忽略,帝國因此付出代價,雖不至於傷筋動骨,對整體戰局構不成威脅,但它還是令邊野感覺到憤怒。此外不得不提到的是,連日不克,邊野不得不從周邊抽調兵力火力,數量雖然不多,但因出自邊野之口,知道的人難免會議論、關注、甚至產生非議與流言。小城之戰已在事實上對帝國攻擊天門的計劃造成影響,除了兵力,還有士氣、前途等方面。
這些加到一起,邊野產生比憤怒更嚴重的情緒:屈辱。尤其讓人遺憾的是,他的那個化腐朽為神奇的法子最終失敗,一夜苦候換來徒勞,耽擱進攻時間不說,殿下都因此失了顏面。
在帝國,殿下的顏面常常意味着部下的前途乃至生命。作為提出建議的人,邊野無法再如以往那樣假裝淡定。他在心裏發誓,今天不把這件事情解決,自己就
還是,先做了再說吧。
「列隊!」
小城會被攻克,這是誰都看得到的事實,如今邊野要的或許應該說是他需要的不止是勝利,還要把前幾日丟掉的士氣、信心、決心與榮耀等等全部找回,把屈辱還給對方。
邊野沒用炮火摧毀對手,而是命令攻擊部隊排列整齊,昂首闊步前進。
「碾過去!」
原野上響起憤怒的咆哮,聽着仿佛被激怒的雄獅在怒吼
距離龍門客棧五六十米處有座鐘樓,是小城最高的建築,聯邦少校黎歌站在頂上眺望遠方,禁不住發出感慨。
「壯觀!」
城外,山下,軍容鼎盛,機甲、戰車與步兵排列整齊,總計數千人昂首闊步。要不了多久,這支仿如鋼鐵方塊般的軍隊就會抵達山腳,向已經精疲力盡的守軍平平推過來。
這是**裸的威懾,明目張胆的炫耀!
初晴的陽光自東方灑落,被鋼鐵反射後形成刺眼的白芒,似乎連上蒼都感覺到殺氣,想要看個清楚。
「看來那位參謀長被氣得不輕。」
郭名在調侃,但在說話時唇角跳動,臉色有些發白。
「他媽的,這不欺負人麼?」
現代軍隊打仗,陣型與節奏都和古代不同,除非閱兵,戰場很少出現列隊攻擊的情況。此時此刻,守軍如有充足火力,一通炮火過去,戰果會比前幾日的總和更大。然而偏偏城內沒有什麼辦法,只好干看着對手耀武揚威。
「確實挺嚇人。」唐彬的神情嚴肅,「該做準備了,我去安排一下?」
到這時候才做準備,絕對算不上合格的將領,而且唐彬用的是疑問的語氣,似乎另有所指。與此同時,另一側的郭名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黎歌。
「好吧。」黎歌點了點頭,末了忽然問:「幾點了?」
「八點多了。」唐彬回答着,欲言又止:「天門那邊已經開打,咱們」
用不着他提醒,八十里外的炮火聲時而傳來,憑着經驗能夠聽出,是總攻的訊號。比這更重要的,約定時間過去一個多小時,絲毫看不出改變的跡象就像何老闆說的,這個時候想扭轉戰局,只有召喚天兵天將下來,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
黎歌明白唐彬的意思,沉默片刻,說出兩句話。
「軍神不會欺騙我們。」
過了片刻,他又道。
「我們是軍人。」
前後兩句話,一句源自軍中數十年來的信任,一句涉及軍人本質,無論心裏想問的什麼,都可以此為答案。
「我明白了。」唐彬說了一句,轉身時,有些刻意地挺起胸膛。
「我也去。」郭名說着,隨後邁步跟上。
「小郭?」黎歌忽然叫道。
「」郭名疑惑回頭。
「你比我們兩個機靈,鬼點子多,興許能溜出去。」黎歌想了想,補充道:「咱們不能做無名烈士,總得有個人出去。」
「呃」郭名眨眨眼睛,先是看一眼唐彬,才揮揮手說道:「知道了,黎少。」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黎歌楞了下,待他反應過來,唐彬郭名已經順着樓梯往下,拐彎後不見身影。
曾經青少輕狂,領着一幫年少輕狂的學員欺負那些同樣年少但不敢輕狂的同學,以為這就是英雄
火中淬鍊,郭名不再是當初那個混混,也早已不再唯唯諾諾,狐假虎威。「黎少」,這個稱呼代表的絕對不是什麼光輝歷史,此刻聽着卻異常親切,格外讓人懷戀。
唉!
嘆息聲中,瞽目老者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後,沙啞的聲音仿佛從地底傳出。
「少爺,你真的不走?」
少爺,這又是一個讓人「驚喜」的稱呼,黎歌知道,受益於祖上之功,自己得到這位黑榜高手的守護,但其實從來沒有得到過認可。瞽目答應在不危及自身、不違背自身意願的前提守護自己,只不過是為了償還他認為的債。
譬如當年,飛船之上瞽目原本準備出手,後因一句「有榜上中人參與」主動退出,就此不管不問。不知不覺中事情有了改變,今日之局面,早已過了「危及自身安全」的界限,按照約定,瞽目早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離開。
但他一直留到現在,昨夜更不惜暴露身份對任何一位殺手來說,那都是應該極力避免的事。
「再遲一些,恐怕走不掉了。」
沙啞的聲音沒什麼起伏,聽起來只是簡單陳述事實。黎歌背對着瞽目,看不到其臉上的神情,但他十分肯定,老人心裏一定不像表面那樣平靜。
這些變化,何嘗不是一種成就。
腦子裏轉着這些與戰鬥無關的念頭,黎歌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自豪的神情。
「古叔,你知道霍青嗎?」他忽然問道。
「知道。」瞽目猶豫了一下,回答並且問道。「為什麼提到他?」
黎歌說道:「剛剛接到消息,霍青少將重新出山,獨領一方戰區。」
不待瞽目追問,黎歌接下去說道:「軍神老邁難歸,聯邦請霍青出山,誰都不覺得意外。霍青這麼快出山,卻讓很多人,包括我在內,一時間難以想通。」
瞽目微微挑眉,渾濁的眼仁動了動:「少爺現在想通了?」
「想通了。」黎歌點了點頭,說道:「原因很簡單,國之戰爭關乎每一個人。既然是聯邦人,無論作為平民、將軍、乞丐還是官員,無論自己是否願意,都不得不參與其中。既然一定要參與,就沒必要惺惺作態,而是應該選擇自己最擅長的領域,發揮所長。」
稍頓,黎歌繼續說道:「說是愛國當然可以,但我覺得更大原因在於不能逃避,也逃不過去。」
瞽目說道:「少爺的話很有道理,但你有沒有想過,參與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和選擇?」
「想過。」黎歌認真說道:「以前沒認真想,昨天晚上與何老闆談話,我想的很仔細,而且有了結果。」
瞽目嘆了口氣,說道:「所以做了決定。」
「是啊。」黎歌也在嘆息,繼而說道:「那年在飛船上,牛犇踩着郭名的臉對他說:你不過是一條狗。當時我很生氣,後來想想,其實在我眼裏,當時的我大概算是個惡棍,郭名就只是一條走狗。」
「這些年,我們幾個經歷不少事情,變了很多。昨天去見何老闆之前,我們幾個先商量過,對他的目的進行預判,制訂對策。讓我想不到的是,郭名最先猜到何老闆的意圖並表示會拒絕,態度非常堅決。」
「也許是因為當年那件事,郭名受到刺激」
停頓片刻,黎歌接下去說道:「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做不到無怨無悔,所以才從別的角度尋找支撐。因為,我實在沒辦法接受『把自己變成異族走狗』這樣的事。」
一口氣把這番心裏話講完,黎歌的心情輕鬆不少。身後,瞽目一直靜靜地聽着,等黎歌講完,才淡淡說道:「歷史由勝利者書寫,是人是狗,當時的看法不見得正確。你們華龍的歷史,也曾有過背叛陣營與種族卻被認定為英雄的人物。」
「的確有這樣的事,但是情況與今天不同。」黎歌並未否認,接着道:「國之戰爭,斗的是長遠,比的是堅韌,即便只能勝負,現在下判斷為時過早。」
「我不懂得戰爭,眼裏沒有忠奸善惡。」
瞽目並不想進行辯論,一邊說,他望着遠方漸漸逼近的軍隊,神色變得嚴肅。
「但我知道,活着才能見證事實。就眼下而言,留在這裏肯定不是好的選擇。不如留待有用之身」
「可是古叔,您只能帶走我一個人啊!」
黎歌打斷瞽目的話,用手指着正在集結的數百名聯邦軍人,有些無奈地聲音道:「過去的這幾年,我們一起訓練,一起生活;過去的這些天,我們一起拼殺,一起求活。突然將要我丟下大伙兒和剛才那件事一樣,我做不到。」
「難道就這樣一起死在這裏?」瞽目冷冷說道:「在我看來,越是無法割捨,越是要想辦法活下去,將來才能為今天的事情復仇。」
黎歌並不意外瞽目會有這樣的反應,聽後笑了笑,說道:「您是殺手,我們是軍人。不一樣的。」
「怎麼個不一樣?」瞽目冷冷反問。
黎歌說道:「殺手雖強,凡事只能靠自己,無法對抗時只能忍辱偷生,等待下一次機會。我們不一樣,我們有同伴,有國家,有戰友,還有親人和朋友。今天我們打不贏對手,不是因為無能。恰恰相反,正因為我們在這裏戰死,才不會被打敗。」
這無疑是一番很有力量的話,尤其最後那句,不僅壯烈,且包含着許多餘味。
聽過後,瞽目陷入長時間沉默。
這邊探討時,遠處軍隊不斷前進,僅憑肉眼已能看清人的面孔。
「我要下去了。古叔,您也走吧。」
大戰在即,聯邦少校宣洩萬心中雜念,轉身微笑着,誠懇語氣道:「說實話,您雖然厲害,但在這裏沒什麼用。」
這絕對是一句大實話。
瞽目停止思考,正面默默看了黎歌一會兒,略略低下頭來。
「那我走了。少爺保重。」
「我會的。」黎歌深深吸了口氣,說道:「古叔,您設法返回聯邦之後」
「我去天門,暫時不回聯邦。」
「為何?」黎歌有些疑惑。
「就像少爺之前說的,我是殺手,與軍人做事的方法不同。」
說着,瞽目抬起頭用手指着前方,空洞的眼睛裏似乎射出光芒:「少爺若在這裏戰死,我會找到殺死你的人,和這支隊伍的軍官,還有邊野,一個個殺死他們。」
「可是」黎歌楞了一下,正想講些勸說的話,忽留意到瞽目的神情發生劇變,雙眼瞪大到極致。
「古叔」
能讓瞎子瞪大眼睛,身後究竟發生何事?
懷着疑惑轉身,將至一半,黎歌的身體為之僵硬,仿佛被釘子釘住。
驚天劇變,頃刻間,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