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暗渡(1 / 1)
御書房裏一東一西燒着兩個大薰籠,千葉香的味道瀰漫在屋裏每一個角落。
皇帝着明黃色內衫歪在榻上看書,面前紫檀木矮几上放着一杯茶,正微微冒出氤氳。
大太監程謂躬身走進來,先伸手碰碰杯壁,探了探茶溫,而後與皇帝道:「陛下看了好一會兒了,仔細眼睛。」
皇帝瞧了瞧桌角的漏刻,遂放了書,坐起來。
程謂替他披了衣,將茶奉到他跟前。
皇帝接過來嘗了口,說道:「是雀舌。」
程謂垂首:「正是。」
皇帝嗯了聲,忽然道:「朕記得沈宓也甚喜歡雀舌,你包起來,明日着人給他送過去。這些日子忙着春闈的事,他也是辛苦了。朕看過他會試時的文章,的確是包羅萬方字字珠璣,也不知道這次他們父子倆,能給朕挑出幾個得用的人來。」
程謂道:「兩位沈大人都是棟樑之才,自然能替陛下分憂解勞。不過——」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抬頭看向皇帝,才又接着道:「小沈大人不常在衙門,這幾日都在各部衙門申辦公文,前兩日還去了內閣,跟郭老閣許閣老議了一番東遼的戰局,奴才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尋他。」
皇帝抬起頭來,目光已泛冷色。
東遼與中原世代為敵,雖也有相安無事的時候,但總歸戰亂的時候多,沈宓不過是個五品員外郎,他居然越權到內閣與閣老妄議他國戰局?「這個沈宓!」皇帝凝眸片刻,站起身來:「請郭閣老進宮。」
內閣這裏,郭雲澤也還未下衙,因着西北時有軍報傳來,他近日也在對着那日沈宓指點過江山的東遼輿圖研究着,聽說皇帝在御書房傳見,便就順手將那輿圖塞進懷裏,隨之到乾清宮。
皇帝坐在龍案後,正看着手上一份奏摺,剛及不惑的他發須已經有些花白,也許是常凝眉的緣故,眉間有個很明顯的川字,而法令紋也略有些深,所以無形中又添了幾分肅穆之氣,這使得立在書房四面的宮人也屏聲靜氣,絲毫不敢有半點妄動。
郭雲澤走進來,先俯身行了禮,然後才微笑道:「不知道陛下召臣何事?」
皇帝先吩咐賜座,然後站起來,含笑道:「閣老近日身子還適當?」
郭雲澤坐下道:「謝陛下掛念,老臣身子硬朗着呢,再替大周效勞十年都不成問題。」
皇帝面肌抖了抖,再笑道:「西北那邊情況如何了?」
郭雲澤道:「東遼仍然四分五裂,暫且沒功夫騷擾到邊關來,但不保證日後不會。格爾泰部與巴特爾部實力皆不弱,且二者都有稱霸草原之雄心,老臣估摸着,一旦生起混戰,這二人都有可能向大周求援。」
皇帝沉吟着:「兩國互為宿敵,他們如何會來向咱咱們求援?」
郭雲澤捋須笑道:「皇上未下過戰場,自是不知戰場之上並無永久的敵人,也無永久的朋友。」
皇帝被刺得有點臉熱,稍頃,他抬頭道:「聽說,前幾日沈宓也在內閣議過此事?」
「哦,老臣正要與陛下說到此事呢!」郭雲澤說到這裏,伸手從懷中取出那副輿圖來,鋪開在御案上,說道:「那日老臣與老許在內閣爭論此事時,沈宓恰好經過,老許捉了他來評理,不想沈宓倒說出番過人的見解來!」
說罷,他便指着輿圖,順着那日沈宓所說一一跟皇帝講解着。
皇帝越聽面色越凝重,到最後竟把先前那股慍怒拋到了九宵雲外。
「這果真是沈子硯的主意?」他抬頭望着郭雲澤。
郭雲澤笑道:「老臣可不敢竊功。」
皇帝拿起那標註得十分詳細的輿圖,仔細看了片刻,扭頭道:「沈宓乃是一介文人,並未曾領兵出戰,亂世之時他又還是個少年,真難得他竟有這等縱觀天下運籌幃幄的本事!」
郭雲澤俯首:「這正是陛下的眼光,也是我大周的福氣!」
「嗯!」皇帝放下輿圖,高興地踱起圈來。
「近日朕也在思考東遼國戰事,這烏雲是老蒙古王年紀最小的弟弟,格爾泰與巴特爾兵強馬壯,要合夥吞掉烏雲簡直不要太容易。可當烏雲聯合了老蒙古王王帳對付他們,那麼勝算便又大大增加。此次他們大亂,興許是我大周一個極好的契機。
「愛卿與沈子硯,可真是朕的福星啊!」
皇帝回身站定,難掩興奮地說。
郭雲澤微笑着,說道:「陛下的福星應是沈宓,老臣可當不起這二字。」
皇帝望着他,笑了笑,倒是也沒曾說什麼。
郭雲澤告退出宮。
皇帝喝完那杯雀舌,又說道:「傳沈宓。」
沈宓正在禮部忙得不亦樂乎,聽說皇帝傳召,也只得暫且撇下手頭事務,匆匆到了御書房。一見皇帝笑微微地看向他,並不如平日那般滿臉的憂國憂民,不由心頭微凜,提起幾分戒備來,行了禮之後便眼觀鼻鼻觀心站着,並不曾冒動。
皇帝微笑道:「不知道子硯對東遼國如今局勢有何看法?」
沈宓聞言抬頭,默然片刻,說道:「微臣不懂軍務,不敢擅議。」
皇帝漫聲道:「你在內閣的事朕已經知道了,朕許你說。」
沈宓愕了半晌,才不得已說道:「宜以靜制動。」
皇帝沉吟未語,眼望着桌上的硃筆,而後道:「倘若朕要以動制動呢?」
沈宓微頓,抬起頭來,「皇上的意思,莫非是要對東遼動兵?」
「難道不應該麼?」
皇帝望着他,走下丹墀,說道:「照你的分析,只要等烏雲與老蒙古王聯手滅了巴特爾與格爾泰,烏雲與老蒙古王必有一場對決,假若我軍瞅准這個時機發兵突襲,豈非可以將之全數剿滅,從此西北遼東一帶便將太平無事?」
沈宓沉默未語。
皇帝與內閣的矛盾他早就知道,可是這種矛盾是必然的,哪朝哪代的元老功勳在二世祖皇帝面前能夠完全謹守君臣之儀?開明的君主會不失原則的敬重謙讓,如今內閣元老們雖則有些傲慢,卻並不曾威脅到皇威,他們甚至連立儲之爭都不曾參與,皇帝就是讓讓又有什麼大不了?
如今他想要對東遼動兵,很顯然是在跟內閣賭氣,替自己掙份軍功,在元老們面前奪回幾分威嚴。
這想法不錯,但若要賠上才剛剛穩定下來的社稷則就十分不明智了。
他凝眉道:「皇上的想法自有道理,可是一場戰爭牽涉到許多方面,我朝前後經歷着近三十年的動盪和戰爭,山河早已千瘡百孔,眼下再值休養生息期間,若再主動掀起一場戰爭,從兵力與物力以及財力上來說都不堪重負。
「其次東遼眾部落皆驍勇擅戰,我朝既缺兵又缺馬,短期應敵尚可,若是要主動襲擊,恐怕得不償失。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關外風土人情皆與中原迥異,也並不止東遼一個國家而已,一個人的胳膊再長也總有限度,即使消滅了蒙古人,我們管治不得法,遲早也還是會有別的部落會來侵佔。
「如此看來,眼下我朝並不宜主動對東遼用兵,想要剿滅他們,更是不切實際。」
殿裏隨着他的話止而安靜下來。
皇帝負手踱着步,香爐里有煙在繚繞,香氛仍是淡淡的。
半晌,皇帝在簾櫳下止了步,說道:「看來子硯不但學問好,胸中韜略更是讓人嘆服。」
沈宓垂首。
皇帝又道:「且回去忙罷。朕會讓人照你的意思擬旨去西北,着魏國公好生行事。」
沈宓俯首謝恩,退了下去。
這裏皇帝等他二人出了門,便招來右側立着的程謂:「傳旨到兵部,命魏國公因勢利導,助烏雲奪取王位,與之簽下和書。此外,」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望向程謂的目光也幽深起來:「你即刻再擬封密旨給魏國公,着他仔細盯着東遼,在照兵部下發的公文行事之餘,在誘使烏雲與老蒙古王聯盟之時伺機大舉出兵,爭取一戰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程謂目光閃爍:「陛下的意思是,要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皇帝沉凝着轉身,望着這深幽的宮宇,說道:「朕雖稱不上開元盛世之君,起碼也無愧於先祖。舉朝文武大多皆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功臣,這些人倚老賣老侍寵而驕,欺朕手上沒有戰功,倘若魏國公這一戰成功,便有可能助朕真正做到一言九鼎上行下效!
「為了皇權盡數在手,這樣的仗即便是傾盡舉國之力耗盡國庫,又有何要緊?」
程謂肅然,轉身退去。
皇帝迴轉身來,緩了口氣又喚住他道:「再傳旨下去,賞沈宓八仙過海玉屏一座,再將朕前日得的那套蔡明瀾的金石孤本也賜予他。沈宓此人有真才學,又極具大局觀,更非跟隨先帝征戰的老臣,這個人堪得重用。」
程謂聽到此處,卻不由說道:「據聞沈宓私產極為豐厚,想來金玉之物並不稀罕。陛下若是要重用此人,倒不如賞些別的,比如官位。奴才聽說前日沈宓的夫人拜訪許家,許閣老的夫人對沈宓的夫人十分熱情,奴才恐怕許閣老亦有拉攏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