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服刑(1 / 1)
李珣從昏睡中醒來,還沒有睜開眼睛,口鼻間便湧入了一股清香,這香氣,是只有在遠離俗世的山巔上,在潔淨不染一塵的空氣中,才能嗅到的、純粹自然的花草香味。
他做了一個深深的吐吸,這才睜開眼睛,看着屋頂。
似曾相識的感覺湧入心頭,坐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床頭柜上的一面琉璃鏡。鏡中光影之清晰,實是人間銅鏡所不能及。
李珣不自覺地撫着臉,看着鏡中似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心中泛起一股強烈的悔意。
在來到這山上前,他無論怎麼想,都找不到什麼足以讓他退縮的理由。
可當他真的到了山上,以前曾經想過、又不願意深想的問題,就在此時連續不斷地噴出來。
面對一個牽涉到關鍵事件、失蹤兩年,又突然出現的弟子,清溟他們會怎麼想?
曾經見識過他面對鳳凰兒的醜態,仍活着的祈碧會怎麼想?
深不可測、洞悉天心的劍神鍾隱,又會怎麼想?
誠然,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容變化極快,這兩年又居移氣,養移體,他的面目神情已大變,便是有熟人在旁,也未必能一眼認出。
然而,無論面目怎樣改變,他的身分卻不會變。
在嵩京已經見過面的親人、鬼靈精怪的林無憂、知道他大半秘密,卻精神不正常的顧顰兒……
還有幽魂噬影宗上千個認識他的修真!
一切已出現的和將要出現的危險,將他包圍起來,在他即將迎來人生轉折的時候,把他的信心一點一點地挫消。
李珣有種喚出幽一、幽二,立刻逃命的衝動。
就在此時,腳步聲響起,他偏轉目光,門口處正有一個人影走進來。
由於光暗轉換,他一時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好眯起眼睛,而下一刻,他的眼眶便差點兒脹裂了去!
師叔祖!」
山上當他這一稱呼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通玄界獨一無二的絕代神劍,鍾隱仙師!
為了演好當頭的第一場戲,李珣不知在心中演練了多少可能生的情形,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想到,或是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睜眼看到的第一人是鍾隱,他該怎麼辦!
他張口結舌地看着鍾隱走過來,立在床邊。
對方清秀的臉上,沒有一點兒可供他參考的神情變化,僅僅是微笑着,既平和又安靜。
就是這樣的笑容,抹去了李珣每一點機心,讓他把所有預備好的台
詞,都忘了個乾乾淨淨。
鍾隱白皙的手指在李珣腕上輕輕一沾,便收了回去,臉上笑容又深了些。
「很不錯!被碧靈掌正面擊中,能這麼快恢復過來,這兩年,你不但容顏大異,這修為也大有長進啊!」
便算長進,長進的也不是靈犀訣!
李珣心中閃過這個念頭,而從這一刻起,他的心裏放鬆了許多,情隨心轉,連他自己都不知是真的有感而,還是做戲給人看,總之他喃喃道:「我這是在做夢麼?」
「誰知道呢?而且,又何必分個清楚明白?」鍾隱輕撩衣衫,坐在床邊,笑道:「如果你覺得夢裏面好過,就活在夢裏罷,醉生夢死的日子,才是真的精彩!」
李珣心中一動,看向鍾隱,卻見他還是那麼溫和地笑着,真正的心思,卻仍探不到底。也在這個時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應該行禮的。
這次與鍾隱相見,感覺中,似乎有些不同。
上次在竹林裏面對他時,雖然並無咄咄逼人之勢,但他全身上下,自有一股不同於凡俗的氣息,處得越久,感受越深,也愈令人高山仰止,不敢直視。
而今日相見,從開始到現在,除了他千百年來積澱下來的沉靜哲思,李珣感覺不到任何其他的東西。
眼前的鐘隱,就像一個讀書萬卷的士子書生,而儒雅中還有一份灑脫自在。這一份灑脫,直接抹平了兩人間幾不可逾越的差距,使李珣連禮數都忘了。
想到這兒,李珣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話,鍾隱也不在乎,只是將目光望向別處,屋子裏又靜了下來,直到有新的腳步聲接近。
這一次來的人很多,在李珣被腳步聲驚回神的時候,已經有七八個人走了進來,本來透光良好的小屋,立時顯得擁擠起來。
這些人一踏進屋門,便齊齊一聲驚咦:「六師弟︵師伯、師叔︶,你怎麼在這兒?」
「心中動念,便來看看!」
鍾隱的回答輕淡淡的,但沒有人敢忽視。
自清溟以下,包括清虛在內的三位長老、以及洛南川、明松、明璣、明德,他們本來心中還有些盤算,但一見鍾隱神情,心中都鬆了口氣。
清溟向着鍾隱略一點頭,目光又移向李珣。
他是一派宗師,心思難測,威嚴自然不同,當年李珣便被他的眼神嚇得腿軟。
不過,兩年半的時光里,與兩散人、冥火閻羅、洛岐昌這樣並不遜色的人物相處,對付這類人,李珣已經很有經驗了。
他吸氣固定住了胸口的斷骨,叫了一聲「宗主」,便要下榻行禮。
清溟袍袖微擺了,你有傷在身,免了這些禮數罷!」
李珣自然見好就收,他方起了半截的身子,又倒了回去,眼眶在此時
卻是紅了,抿起嘴唇,一言不。
清溟看他這模樣,輕嘆一口氣能大難不死,回到宗門,實在是件喜事,掉淚做什麼?便是你師父見了,也必然看不起你!」
清溟是林閣的恩師,與李珣是正宗的師祖孫關係,這話也只能他說。
李珣卻是被這話引動了情緒,他抬起眼睛,嘴角抽搐兩下,看着滿屋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忽地便失聲痛哭,啞道:「師父他……死得好慘!」
他耗盡心血,努力圓滿的兩年苦難記,在被鍾隱堵回肚子裏後,終於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他甚至還用「百鬼」來客串,而胸口至今猶存的碧靈掌痕跡,則是最好的證據。
講述完這兩年的「經歷珣的情緒明顯還有些不穩定,留在屋中休息;清溟則將其他人都打走,只留下洛南川與鍾隱。
三人走出屋外,清溟看了洛南川一眼,悠悠道:「百鬼道人……我記得兩年前,幽魂噬影宗里有這個人!」
洛南川點頭道:「弟子也聽說過,據說當年在赤城山上,此人曾令洛宗主也讓了一步,心機氣度都是一時之選。」
「珣兒能從他手下逃生,也是幸事。不過這百鬼在連霞山附近傷人,當有所圖,這幾天讓巡山的弟子小心些罷!」
洛南川應了聲,隨即張口欲言,偏在這時,一邊鍾隱負手嘆道:「這兩年他必是沒有仔細修行,功力深了,卻雜而不精,否則也不至於被區區百鬼道人打傷……這根基,怕是要重新打過!」
清溟與洛南川對視一眼,有些奇怪,一起將目光移了過去,鍾隱微微一笑個孩子我很喜歡,不如便讓我帶他修行一陣子罷!正好為宗門培養一個新銳……」
頓了頓,鍾隱唇角微微一抿,和藹的面容忽地便有了些許冷意:「棲霞元君必會後悔放他活路!」
聽着鍾隱仿佛是讖語般的話,清溟與洛南川都是心中一震。
早可霞舉飛升的鐘隱,堪稱通玄界最有資格「上體天心」的人物,在這一點,便是水鏡宗恐怕也有所不及,他這樣說,難道……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又都是一笑,他們忽然現自己在傻,鍾隱已經在為弟子的接下來的修行做準備了,這說明什麼?
沒有人會不信服鍾隱的眼光,就算是宗主之尊的清溟,又或是心志堅定的洛南川,在鍾隱一句話後,心中剛剛升起的念頭,便被打消大半。
不過……
洛南川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六師叔,您的意思是,讓這孩子隨您修行?」
「幾個月而已。」鍾隱並不否認:「他先前的根基本是一等一的穩固,但虛度這兩年,又有些不穩,讓他隨我在山上潛修,效果會更好些。」
清溟撫掌笑道:「師弟數百年都沒有親授弟子,上一個還是明璣罷?
今日卻難得,這孩子可還是三代弟子中頭一個呢!「
說着,他又嘆了口氣:「若是閣兒知道,必定歡喜!」
鍾隱只若未聞,洛南川則陪着嘆了口氣。
不過,他很快又想到一個問題。
「六師叔,這李珣畢竟是擅自在外遊蕩兩年,雖然受天妖鳳凰的驚嚇,情有可原,不過,一回山便獲得師叔您親自教授的殊榮,這功過難明,下面的弟子怕是會有些埋怨……」
鍾隱淺淺一笑:「鍾隱有什麼了不起,親自授課又怎樣?南川,你百多年來,功力精進之餘,卻難有大境界,難道至今不悟麼?」
洛南川汗顏,但他心志堅定便體現在這裏——想法正誤是一回事,做法適當與否則是另一回事!他仍堅持自己的看法。
「弟子的想法或是市儈了些,不過山上後輩,像弟子這樣想的不在少數。師叔或許可以不管,但李珣日後若想在宗門立足,有些事情,他必須要做!」
他吸了口氣,又續道:「弟子的意思是,師叔可以給李珣量身定下功課,這無異於親身指點。而李珣身為宗門弟子,竟然被妖邪驚嚇,道心浮動,擅自不歸,即使是年幼無知,也要給予懲戒!
「這才好讓李珣以及所有弟子明白,我明心劍宗的弟子,在天道修行的路上,遇到艱險,應該有個什麼態度!」
他話音深沉有餘,激昂不足,一言一語徐徐道來,少有起伏,越是這樣,越見他性情中不可輕撼的原則。
鍾隱的眼神在他身上掃過,終還是點頭一笑:「你負責宗門事務,這自然是你說了算!不過,這懲戒的法子,我說一個,以供參考,如何?」
洛南川一怔之後才道:「師叔請講!」
事實證明,既然是「服刑」,那日子必定是不好過的。
李珣現在正在坐忘峰上一個叫「三絕關」的所在,距峰底約有七萬里左右,李珣全力御劍,到這裏也要將近十個時辰。
此地倚着百丈岩壁,周圍一兩里處,草木不生,與坐忘峰整體的生機勃勃,很有些差別。
鍾隱提議的「服刑」,便是讓他獨力在此地開礦。
這不是一般的銅鐵礦,而是通玄界獨有的寶貝「九重石」。
九重石外表與普通岩石無異,但質地古怪,拳頭大小的石塊,便有千斤重,便是修為高深的修士全力轟擊,要打碎它,也要費一番工夫。
而且礦床周圍的岩層,其質地十分緊密,有如金鐵,開採這種礦,實在是種力氣活。
如果說這是身體的懲罰,那麼,與之相伴的便是精神的刑囚了。
受刑的一個多月來,除了第一天鐘隱親自到此佈置了任務之外,他就好像是被宗門遺忘了,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以天地為牢籠,做着可笑的自我禁閉。
李珣也想過這是宗門考驗、磨練、甚至是試探他的手段,不過,兩年多來,他什麼時候受到過這種待遇?
他不止一次想過甩手離開,然而,每當他泛起這個念頭的時候,遙遠的坐忘峰頂,就好像有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神看過來,這也許只是他的錯覺,但那隱蘊的威懾力,卻是再真實不過的。
而且,最近一段時間,也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
鍾隱……這位深不見底的「半神」,究竟在想什麼?
李珣越覺得自己像一隻自投羅網的笨鳥,在獵人笑意盎然的眼神中,搖搖擺擺地踏入早就鋪設好的陷阱中去。
在他的詛咒聲中,又是一聲響,鐵劍出了瀕臨崩潰的呻吟,而一大塊岩石也隨之崩裂出去,現出裏面最核心的九重石。
李珣搖搖頭,扔掉破劍,氣貫指尖,準備徒手將這「石頭」扯出來。
而在他手指將要沾到九重石的剎那,他忽地心有所感,偏過臉去,恰看到一雙澄清如水的眼神。
明璣!
這位引他回歸之心的女修,正微笑着看過來,笑容里不缺乏女性的柔婉,但和她刀削般的輪廓相揉合,便是令人無法直視的犀利神秀。
乍然看到這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修,李珣不可避免地一喜,但很快地他就想到,以他現在的狀態,似乎不能把這情緒表現得太直白,臉上剛露出的笑容便是一窒。
這變化雖然微妙,卻瞞不過明璣,可明璣卻只當什麼都沒看到,再掃了他一眼,很平靜地開口:「這段時間,過得如何?」
李珣一愕,這才想到,這還是他自服刑以來,和宗門中人的第一次見面。明璣不可能自作主張來看他,那麼,就是有什麼事了?
一邊想着,他一邊小心回答:「過得還好。」
這話中有些不盡不實之處,他快地瞥了一眼明璣的臉色,又迅補充道:「九重石弟子已采出了七十五塊,都在那邊放着。」
明璣順着他的手指,向一側掃了一眼,輕輕點頭,旋又轉臉笑道:「你變了很多!」
珣沒想到明璣會用這種閒話家常的語氣和他說話,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只能做出茫然的模樣,看看她接下來會怎麼說。
明璣看着他的眼睛,悠然道:「容貌變化,還在其次。你不覺得,現在和我說話時,你變得拘謹很多麼?」
李珣愕然,他還真的認真想了想。
以前和明璣對話時,是什麼樣子?
這對他來說不難,他和明璣也就見過幾面,但這位女修給他的印象,卻是無比鮮明。即使到了今天,他也可以複述當年在小水潭邊,與明璣交談的每一句話。
所以,在數月前他看到明璣仙姿之際,心中的衝動便驀地萌,並一不可收拾——他想回到連霞山,重溫當年的感覺。
可是,明璣一句話,便送給他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當年,我又是什麼樣子呢?」
目注眼前人,再憶當年身,那是非常奇妙的體驗,李珣一時間有些精
神恍惚。
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很簡單,當初有血魘附體,內外交迫,他仍然在這細微的間隙中,找到了令他至今難忘的樂趣。
那麼如今,他身有倚仗,幾乎具備了可與天下任何人正面相對的資格,此時回到山上,自然會體驗到比之前更強上百倍的樂趣,以此沖刷他在幽魂噬影宗兩年間,因不斷勾心鬥角而產生的厭倦感。
然而此刻,他忽然想到,兩年來物是人非,他想要兩年前的感覺,便真的能得到麼?
他臉上現出苦笑,一時間都有些意興蕭索,更別提去回應明璣的話。
而這種姿態落入明璣眼中,則是另外一種意思。
她微一搖頭得出來,這兩年你吃了許多苦,現在又服刑於此,不免失意。只是,在我看來,這些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她忽地住口不言,手腕一翻,卻是扔了把劍過來。
李珣接住一看,正是服刑前被鍾隱收去的「青玉」,也就是明璣當年的佩劍。
李珣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便是一點寒星入目。
沒有無可抵禦的劍氣狂潮,只有電光石火的度,以及反常平和之後的森森寒意。
他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純憑本能,青玉劍來到手上,當胸豎起,擋在了面門前。
「叮!」
明璣刺來的一劍被擋住,但是李珣心中卻狂叫不好。他和明璣沒有像真正對敵那樣遮蔽自己的氣息,而是將自身真息流轉,清楚明白地展現出來。
兩人功法同出一脈,李珣當然最了解不過。可是,即便是他把握住了明璣的每一個變化,他手上卻仿佛壓了一百塊九重石,動不了半分!
他可以感覺到,一縷遊絲般的氣勁從明璣劍上透過來,瞬間勾着了十多道流變的氣機,然後力一絞,他手上的劍像是給卷到了漩渦里,一時間把持不住,脫手而飛。
連帶着他的身體也踉蹌了一下,而這時,明璣的劍刃,已經橫在了他的喉嚨上。
「絞魂絲!」
李珣脫口而出,這招劍訣他是知道的,不過是宗門基礎劍訣的一個變式,哪知由明璣使出來,竟然有這般威力。
明璣看着他,並沒有移開劍的意思。只是微笑看來。
「知道錯在哪兒麼?」
李珣瞥了一眼橫在自己咽喉的利劍,不由苦笑。
若真讓他放手相搏,就算幽玄傀儡不出,他也有自信與明璣周旋一二,可是在此時,他只能用自己還遠稱不上精熟的「青煙竹影」搭配「靈犀訣」抵擋,一招落敗,也是情理之中。
感覺着橫在他脖頸上的森森寒氣,李珣很奇怪地現,自己竟然不擔
心明璣會趁機對他不利。
從理論上說,若他身分暴露,明璣完全能夠以此毫不費力地擒住他,可是,在利刃加頸之前,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而此刻,他看到明璣的眼神,立時便明白了,這分明就是考量他如今的修為,他想了想實」地搖頭。
「不知道?不知道我們修道人最重要的是什麼麼?」明璣先是一笑,繼而瞪了他一眼。
「你這兩年不知是幹了什麼,鍊氣煉得心浮氣躁也就罷了,這身上的肌肉、骨骼怎麼也有些走形?
「人身為天道依仗之本,筋骨不壯,便會氣脈不通,筋骨走形,這氣機流走,便總會有些窒礙,現在不顯,日後修為深了,還不知會有什麼後果!」
明璣雖是瞪他,但看得出來並不是真的生氣,可李珣卻是聽得心中虛。
所謂的筋骨走形,應該在他修煉「幽明氣了適應這特殊的法訣,而由身體自做出的微調,現在轉回到「靈犀訣」,自然便有些彆扭。
明璣這話實際上等於是給李珣提了個醒,他雖把這兩年的經歷編得十分緊密,可是在一些容易忽略的細節處,還是有破綻可尋。
現在明璣沒往那方面想,可也許就是一個轉念的工夫,這些破綻,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這邊唯唯喏喏地應了,心中則在想如何將這個破綻遮掩過去,明璣那邊卻又是搖頭一笑:「果然不出六師叔所料!」
在李珣奇怪的眼神下,明璣悠閒收劍入鞘,淡淡道:「算你的造化,六師叔突然來了興致,準備花幾個月的時間,好好調教一下你這個『可造之才』,這筋骨上的問題,六師叔自有手段,待服刑期過,你便去坐忘峰頂,好好修煉罷!」
「六師叔祖?」李珣的眼神已是直了,「跟他修煉?」
想到初回山時鐘隱不尋常的出面,還有這些時日來積累的種種疑惑和戒懼,再搭上這突來的「好消息」,李珣本能地覺得這其中大有文章。
所以他腦子裏沒有半點「劍神」授藝的興奮,而是只轉着一個念頭。
乾脆逃了罷?
他在一邊胡思亂想,明璣卻以為他興奮得傻了,一笑之後,逕自看那邊由九重石壘成的石堆,似是現了什麼,屈指一彈,將一塊僅拳頭大小,卻有近千斤重的九重石激起,抓在手上,打量上面已刻好了的符紋。
「這符紋是……」
李珣正在想事情,聞言隨口答道:「是六師叔祖要刻的!」
「可是,這不是六師叔的手法……」明璣眉峰微蹙,眉目間越顯得清冷犀利,寒光熠熠。
她的手指從石上抹過,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將石頭上的符紋給他看:「這符紋,不會是你刻的罷!」
在六師叔祖的指導之下!」及時回過神來,李珣露出些不好
意思的神態,卻也不免有些自得,「仙師說,這是給弟子練手用的。」
明璣聽了,有些啼笑皆非:「練手?六師叔也真說得出口,這九重石開採出來,是為宗門護山禁法升級的,如此大事,便是給你練手的?」
李珣聽了也是一呆,臉上則現出惶恐之意:「師叔明鑑,弟子實在不知……」
「我知道你不知!」明璣又仔細打量上面的刻痕,這一次,她悚然動容:「這真是你刻的麼?」
「是六師叔祖先做了個模子,再讓弟子模仿。」李珣撓撓頭,做不好意思狀。
「不過師叔祖不太滿意,說這禁法變化,內外貫通,法由心生。每個人的氣機流轉都不盡相同,這禁紋走向,也就不能一樣。所以,他老人家乾脆就讓我自己揮,說這樣子效果也差不多!」
聽到李珣稱鍾隱為「老人家」,明璣不由莞爾。便在這心情中,她再度觀察一下九重石上的禁紋變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早就聽二師叔說你在禁法一項上,是難得的天才,觸類旁通,十分了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可不是師叔贊弟子的話,李珣便是心中得意,也不敢表現出來。更何況他心中有鬼,只能恭恭敬敬聽着。
明璣目光不離九重石,輕輕一嘆。
「以前見六師叔輕筆勾畫,總會感嘆,原來這禁制之道,應該是這麼做法,我們之前,竟然是做錯了的!
「此後參照比對,每一次感覺與師叔做的有些神似,便會有些領悟、進步。這是覺得『理應如此』,而看了你這手法……」
她頓了頓,方鄭重地道:「離經叛道,偏又能自圓其說,看似出了本宗的法度,其實又始終流轉其中。我現在才知,二師叔說你能『觸類旁通』,原來也有出處的。」
李珣本還想做謙虛自抑的姿態,但轉念又覺得太過矯情,便嘿嘿一笑,算是承了明璣的贊語。
明璣並不覺得她的話有什麼過譽之處,又看了一眼,才將奇石放下,笑道:「我這時才明白,六師叔祖為何對你如此看重!」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李珣心中轉念,臉上還要變出截然不同的表情,一時間好生辛苦,幸好明璣談興已盡,回到正題上來。
「宗主令諭,你要在此掘出八十一塊九重石,並將其分批運下山去,這才終止刑期。」
李珣忙躬身聽命,他明白,這惱人的刑期終於要過去了,雖然運送八十一塊九重石,也是個磨人的任務,可畢竟有個盡頭不是?
明璣鄭重布下令諭,旋即展顏一笑:「你運送九重石,需要來往於峰上峰下,青玉便留給你。你也要記着,下峰的間隙,也要和師兄弟們多些來往,你回山這麼長時間,可都還沒和他們見面呢!」
這便是長輩的叮嚀了,雖然並不怎麼出奇,卻是中肯之論。李珣若真要在明心劍宗立足,這些事情,也不得不做。
李珣自然品得出明璣對他的關心,他誠心誠意地謝了一聲。
明璣微微一笑,便要御劍離開,臨去前,她看着李珣低眉垂目的模樣,忽地嘆了一聲:「不要多想,沒有人會怪你的!」
說罷,她引劍自峰上傾瀉而下,轉眼不見了蹤影。
月兔東升,白日的熱浪也漸漸消散開去,李珣長吁出一口氣,倚着已經千瘡百孔的岩壁,坐了下來。
這本是他休息的時間,只是此時他腦子裏面很亂。
他一直在想着明璣臨走前的那句話。
「沒有人會怪你的!」
李珣非常清楚這裏面的意思,他可肯定明璣說出這句話時,心中並無他意。然而,明璣畢竟不知道,當年在天都峰上,究竟生了什麼。
也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現,自己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他那位苦命的師父了。
那乞求死亡的眼神、悽厲愴絕的嘶叫、還有那椎心泣血的悲嚎,已經漸漸離他遠去了。
這久遠的印象已模糊不清,以至於他忽然忘記了,在他和林閣最後一次目光交會時,林閣眼神閃動着什麼?
他自始至終,沒有沾林閣半根手指,然而正是他,抹消了林閣最後一點尊嚴。
林閣最後是怎麼死的,李珣在之前的一段日子裏也有所耳聞。他是被懸掛在琅琊水鏡之天外,那根高有百丈的通天巨木上,在正邪諸宗數千人的目光下,**裸死去的。
沒有人知道,林閣最後一點遮掩之物,便是被他唯一的弟子撕下。
如果他們知道了,明璣還會說那句話麼?
李珣苦笑,他抱着青玉,想借着利劍上的寒氣,定下心神,聽着夜風拂過的陣陣松濤之聲,只想睡去。
然而,便在他似睡未睡之中,耳中似乎響起了什麼聲音,低低細細的,若有若無,卻和自然的聲響截然不同!
又來了!
李珣眼神微閃,旋又垂下眼瞼,做閉目養神狀。實際上他現在已盡復精神,正刻意擴大眼角餘光的範圍,以他這個位置,岩壁之前的大片空間,完全在他的視界之內。
一道虛淡的影子,就在此時竄入了他的視野,而僅僅就是一晃眼的工夫,就穿越了整個視界。
李珣沒有移動目光,只是將視界保持在這種狀態,山石、樹木與山風相激,滿山陰影以一個特有的韻律擺動,而剛剛穿過的影子便破壞了這種韻律。
牽一而動全身!虛空中,似乎有無數道細絲交錯,一個小震盪卻可以由目不可及的遠處,沿着這「絲線」,一直傳到這邊。
那影子雖在他視線之外,但對氣機的微妙影響,卻波及他視界中的諸
般景象,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卻無比真實。
李珣看着遠方樹冠上一隻突然飛下的夜隼,心中一動,已找到了對方的蹤跡。
果然,又是那裏!算上今天,近兩個月,這人便來了三次坐忘峰難道是人想來便來的?
李珣緩緩站起,在岩壁下負手走了兩步,心中沉吟。
那片林子其中沒有什麼出奇,這樣看來,這人到此的目的便很是微妙……只是自己在這裏做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他仍沒有變更位置,顯然不認以我的「低微」修為,可以看到他情也很自負!
據李珣所知,通玄界裏,有這樣修為、這樣性情的傢伙,沒有一個是好惹的。雖然他現在已經肯定其中有蹊蹺,不過,要讓他去湊這熱鬧,他是絕對不願意的。
本來嘛,峰上有鍾隱仙師鎮守,恐怕就是十二邪宗齊至,三大散人同來,也未必能討得什麼便宜,可是他自己萬一被攪進什麼漩渦里,惹來一身騷氣,可實在是不值得。
還有,想到鍾隱,他心中又升起了那個頗為荒唐的念頭。
鍾隱把自己派到這三絕關來,除了服刑之外,莫不真是有什麼深意罷……
現在看起來,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