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師徒(1 / 1)
整整十五天,李珣沒有任何的休息機會,他只在重複經歷兩件事:抵抗、重建!
終於,在第十五次抵擋住血魘噬心後的剎那,他精力耗盡,一頭倒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一覺不知又睡了多久,等他醒來的時候,果不出所料,原本辛辛苦苦建立的「金丹真息鎖構體」再次全盤崩潰,數十日的努力也毀於一旦。
這時候,李珣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後,他悻悻地站了起來,此時身體的傷勢已好了*神也頗為不錯,大概因為是長睡一覺的關係吧。
他本來還想再研究一下,但是稍一計算時日,心中卻是一跳:「師父說一個月要去給他匯報一次進度,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想到這兒,他不敢怠慢,急急出了洞府,爬上山崖,卻看到外頭天色昏黑,已是深夜時分。
這幾日想必是剛下了雪,地上積雪有兩寸多,反射着星光。
他環目一掃,看樓上也熄了燈,不敢在此時跑去打擾林閣,只好明天再說。
輕手輕腳地繞過小樓,循着山路下峰,才走了幾里路,他忽又一怔。
仔細想想來時的情況,二師伯、三師伯等人居所前,都被掃得乾乾淨淨,且屋中燈火明亮,偶有人聲傳來,看着頗為溫馨。
只有自己師父門前大雪封地,腳印凌亂,樓上更是漆黑一片,沒有半絲光亮。初時還不覺怎地,現在一比較,卻覺得很不舒服。
他對林閣沒什麼感情可言,而林閣對他這個徒弟,也不甚上心。
兩人平日裏偶有接觸的機會,他雖是刻意奉承,但效果不佳。久而久之,他也知道對方不好此道,這心就漸漸淡了,往往都是前來問安之後,便到洞府內苦修,早時端茶倒水之類的活也能免就免,林閣倒也不在意。
平日李珣並不覺得怎樣,可是現在有了比較的對象,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他便感覺不是滋味。
想想林閣在孤樓上憑窗獨坐的情景,再看看外面的積雪滿地,李珣心中竟升起一絲憐憫之意。
憑什麼他李珣的師父,只能落得如此淒涼?這讓他李珣日後如何抬頭見人?
心中一動,他止住下山的步子便往回走。
來到樓前,李珣吐出一口氣,先畫定了範圍,便調動真息,掌心吐勁,將一大塊積雪往外推,露出乾淨的地面。
積雪在地上滑行,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在靜寂的夜色中,倒是頗為清晰。李珣聞聲被嚇了一跳,連忙停手。
若這事被現,就真的要丟死人了!
他摸着下巴走了幾步,忽地又有了主意,當下躡手躡腳,手指**雪中,腳下不停繞着小樓轉了十多圈,貼着地面畫下了無數道紋路,這可是他擅長的本事。
也就是這十幾圈的工夫,他在周圍雪地,畫了一個「驅雪陣」——這是他新想出來的名目,實際上也是「風紋」的活用而已。
原理就是將厚厚的雪層,逐層稀鬆分離,再由風力吹開上層的雪粉,如此層層而下,直至積雪完全吹散。
過程無聲無息,又驅使山風助力,不用半點真息,全憑紋路刻畫精妙,恰當自然。佈置並不複雜,卻極見巧思。
準備好這一切,看着層層飛去的雪粉,李珣咧嘴而笑,極是得意。
才笑了兩下,他忽地看到剛剛還空蕩蕩的屋門處,正站着個華服寬袍的人影,一雙眼睛光芒微露,正向他看來。
他猛地一現,張大嘴巴傻在當場。
「進來吧!」林閣當先進門,再不看他一眼。
李珣尷尬地摸了摸頭,跟了進去。這時漆黑了許久的小樓,也亮起通明的燈火。
充做照明的是一顆徑有七分左右的稀世明珠,盡顯林閣身家之豐厚。
將明珠放在壁台上,林閣坐了下來,向着正垂手肅立的徒弟,問了一聲:「你這些時日是在做第一步功夫吧!」
問話里總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李珣卻不敢怠慢,躬身應是。
「結果如何?」
李珣臉上顯出了些尷尬:「弟子無能,剛做了不久便毀了!」
「毀了?」林閣揚了揚眉毛,他不知這已是李珣第二次做,只是想當然爾地道:「第一次建構,由於精巧脆弱,又有各種外力干擾,毀了也是正常,多試幾次也就行了。
「但我看你心志堅忍,也不是那種心有旁騖的蠢材,大概也是小心翼翼做事,怎的就這樣毀了?」
李珣早想好了理由,他咳了一聲:「弟子的確心有旁騖,因為祈碧師姐…的意思是……」
看林閣神色一怔,有些吃驚的樣子,李珣知道他想岔了,連忙擺手,一口氣說了下去:「是祈碧師姐那日在觀霞峰上使出披霞劍訣,弟子魯莽,用心中所學推了幾步,雖沒有什麼成就,卻覺得很有意思,回來再修煉時,不知怎地腦中一閃,真氣交沖,便毀了……」
他編這套謊話卻是無奈之舉,他總不能對林閣老實說什麼血魘、陰火之類的東西,說不定會被他一掌給劈死,只好用「披霞劍訣」來搪塞,其中也是半真半假。
披霞劍訣讓他傷腦筋是真的,但絕不至於到讓他失神的地步,可諸般典籍中都記載所謂好高騖遠,有礙修煉的說法,李珣這樣回答也頗為合理。
果然,林閣雖有些細節弄不清楚,卻也是信了,還問他幾句身體好壞,李珣自然說是「沒事」。
林閣點了點頭:「你能從披霞劍訣中找出推演的線索來,便證明你眼力高明。但眼力高明,推演合理,也不等於已能修煉,你的身體必會承受不住。且將它放到一邊,努力修煉基本,日後你若真對此劍訣感興趣,為師倒是可以教你!」
這還是他第一次自稱「為師」,顯然心中將李珣看得親近了一些。如此,李珣已是心滿意足,連忙拜謝。
林閣一聲,讓他起來,又問道:「這些時日,還有什麼疑難沒有?」
要請師父指點!」李珣見林閣有意講授,自然不肯放過,忙將心中積累那諸多關於「金丹真息鎖構體」的問題,依次提了出來。
還怕自己講得不清楚,說到後來,乾脆壯着膽子向林閣要了紙筆,畫了起來。
林閣卻是第一次見李珣用這種方式推演問題,他是修真的大行家,只一眼,便看出李珣推演的基礎所在,忍不住贊了一聲:「難得你把這些法門鑽研得如此透徹!」
李珣心中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將問題一個個地提出來。
初時,林閣還只是隨口解答,漸漸地,他便需要思考一會兒才能說出答案,這變化倒是和清虛差不多。說到後來,反倒是他迷惑了:「你這個竅**上的氣機變化,似乎並無大用…該只是為了加固吧?」
李珣暗贊他眼力精到,臉上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弟子害怕再有什麼意外,便考慮着多做準備,也好一次功成!」
林閣微微搖頭:「這還只是紙上談兵,你的金丹對真息控制力如何?」
李珣當然不敢說自己已經試過一次了,完全沒問題。他撓了撓頭,乾笑道:「弟子還不太清楚……」
林閣一笑,拿筆在上面改了一下,再拿給李珣看:「這樣如何?」
雖然只是幾筆修改,但這其中卻蘊含了他數百年所掌握的經驗、知識以及積累的靈性,高屋建瓴,水平自然了得。
這樣一改,非但對金丹的控制力要求減弱不少,而且其穩固之狀更甚許多。李珣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開了。
如果按照這一思路,何須怕那血魘、陰火?便是一時被打散了,也能很快地修復過來。林閣雖只是改動了一處,但按照這個法子,何嘗不能在其它的關鍵處也求精進?
想到便做,李珣也顧不上拍林閣馬屁,當即埋頭伏案,仔細推演嘗試,他卻不知,他如此形象卻已是世上最厲害、最舒坦的馬屁了。
林閣見他的模樣,知道他已經把握了自己的思路,暗贊之餘,心中卻是一動:「這少年卻是像我……」
當年他在山上修道之時,也是這般一點就透,卻又有着極大的鑽勁,他師父清溟道人便總是贊他靈性十足,舉一反三。而此時,這贊語倒要落在李珣的頭上了。
悠悠百年,轉瞬即逝,他早非當年的「天心劍」,而眼前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一個倍受寵愛的天之驕子。
「難道便是因為如此,師父才將他交給我?」
林閣看着李珣如痴如狂的模樣,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竟是痴了。
他在這邊呆,李珣卻醒了過來,剛剛林閣那幾筆,已經將一扇他從未見聞的門戶打開,讓他見到了裏面更為精采的世界。
也就那麼一會兒,他自覺思維、眼力、體悟等,均大有精進。
這僅只像他們這種心法一脈相承的師徒之間,才能有的妙處。換了清虛,也許修為比林閣精純許多,但心法有隔閡,絕不會如這般一氣貫通,順暢自然。
直至此刻,李珣才知道,世人都要找個好師父的理由。
李珣不是真正的薄情寡義之輩,對林閣自然也頗是感激,回醒過來,立時向林閣拜禮致謝。
林閣此時卻有些意興闌珊,他揮了揮手:「如果再無疑難,你就先去歇息吧。」
這擺明就是趕人了。李珣當即不敢多言,只是再拜一禮道:「如此,弟子他日再向師父請教!」
他走向門外,卻聽到林閣在後面說了一句:「以後,也不必一個月一次了,你若有疑難,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刻苦修煉的日子過得極快,等李珣再次從洞府內出來,仍是大雪滿山,但看向峰頂草木,竟也開始透着一絲嫩綠。
正是一陽初生的季節。
和上一次出關不同,李珣這一次出來,心情卻是興奮得很!
用了近三個月,他終於將「金丹真息鎖構體」穩定了下來,即使是血魘、陰火齊出,也拿其無可奈何。而在長達數月的精神、**雙重磨練之下,這一體系的穩固,已足令李珣感到自傲。
李珣以金丹為中心,操控真息流轉,將身體每個部位都納入體系中,使之渾然一體,全身再無半點虛處。
如此境界,其實已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大成之境,但林閣提醒過他,境界雖到,然火候卻可能不足。靈犀訣最忌狂進猛取,根基不穩。
正因為如此,李珣的「化氣篇」雖已到頂,卻不能急着修習「化神篇」,而是要依次將各階段的功課做熟了,再求境界,便可水到渠成。
李珣知道此時若一味閉關,必無好處,也就不再給自己訂什麼計劃,只是每日在山上閒逛,偶而去萬仙台尋靈機,或是找單智培養關係,將緊繃了數月的心情緩解一下,也算有勞有逸。
而這些日子裏,頗值得一提的,便是他和林閣關係的變化。
自那個掃雪之夜後,李珣與林閣在無形中親近了許多。
李珣開始明白,林閣其實對他並沒有什麼惡感,只是性子淡漠,不願在他身上耗過多精力。因此他們師徒倆的感情,永遠別想如「情同父子」之類,但若李珣刻意討好,林閣卻也不至於厭煩。
也許是因為掃雪之夜時,李珣一時意氣作怪,因此對林閣這般淡漠的神情倒也不在乎,他並不想搞什麼「情同父子」。
即便是他的親生父親,平日裏一樣會考他功課,傳授他在宮廷生存的技巧,與林閣現在的相處也差不多。
李珣反覺得這樣比較自然。
所以,他也沒有刻意去加強兩人之間的關係,只是一想到的時候,就去那個小樓里向林閣請教一些疑難,偶而也說說閒話。有時候,甚至為了沖一壺香茶,整個下午都磨在那裏,兩人在裊裊茶香中相視無言。
不得不說,李珣和林閣是非常相似的人。
林閣生活考究,喜好精品古玩,極注重生活質量,每一件用具都有出處,其行為已近乎奢華;而李珣出身王侯世家,小時候便是錦衣玉食,且常出入宮廷,見多識廣,對各類精緻的玩藝都有見地。
李珣見林閣的習性如此,也是刻意奉迎,雖然平時不多話,但每在關鍵處,都有精到見解,頗受林閣讚賞。
一來二去,兩人見面時,雖還是平平淡淡,但總不再有那些隔閡,林閣的小樓也開始允許李珣自由出入,兩人倒更像師徒了一些。
這一日李珣閒來無事,又昨夜大雪,便早早爬起,跑到雪峰之上,找一株梅樹,在花瓣上取了些白雪化在壺中,運功冰住,一溜煙跑到了林閣的小樓處,準備用這「絕峰梅雪」沖泡些林閣珍藏的名茶,順便問些功課上的問題。
才走到樓外,便聽到裏面有人說話,嗓音嚴厲得很:「……不應如此,你是宗門席大弟子,這些事務就應該由你來做!」
「這百年間,你做得比我要好,何必再換回來?」林閣只是淡淡的響應。
「做得好?做得好也要被人笑話!可知別的宗門是怎麼說的,堂堂明心劍宗的二代弟子之,不知修煉養生,日日把玩玉石,沖茶喝酒,已是廢人一個……我洛南川做得再好,也怎麼都遮不住你的羞!」
門外的李珣聽得一震,原來裏面說話的竟是二師叔「玄冥劍」洛南川。這位二師叔與林閣同為清溟道人的弟子,但個性卻和清虛極像,都是嚴肅端正不苟言笑,三代弟子們都怕得很。
只是,洛南川的話也沒有什麼效用,林閣還是那有氣無力的模樣:「洛師弟的修養怎麼又倒退回去了?他人說便說,關你我何事?」
洛南川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卻更加嚴厲:「不關你我之事,卻關乎宗門之事!這樣吧,你不願去琅琊水鏡之天也行,我代你去!
「近日北極夜摩之天糾集了數百個魔頭,聲勢浩大,要成立什麼『散修盟會』,『不夜城』的道友也飛劍傳書,邀各正道宗門齊聚,商議應對之策,師尊已應允派出二代弟子前往,這個就由你去!」
林閣低低一哼:「讓老三去!」
「老三正在閉關!」
「四妹?」
「遠在南方遊歷,怎麼趕得回來?」
林閣還不死心,將五弟、六弟、七妹,乃至二代弟子中不入嫡系的師弟師妹們都舉了出來,都被洛南川逐一駁倒,最後迫得沒法,便哼一聲:「我那徒兒最近練功沖關,我脫不開身!」
李珣方自一樂,卻聽到裏面洛南川一聲冷笑:「師兄說的好笑話!練功沖關?李珣!」
他裏面一聲喝,嚇得李珣手上一抖,差點將滿壺雪水都灑在地上。這才知道,原來洛南川早就察覺他在外面,這一下便讓林閣下不了台。
李珣心念電轉,口中還是應了一聲,向屋裏走去。
進得屋來,正看到洛南川那雙凌厲透澈的眼睛,盯在他的臉上。
屋中林閣坐在主位,臉上還是冷冷淡淡,沒有表情。而坐在他下的洛南川,則天生就是一副鋼澆鐵鑄的冷臉,不怒而威。
李珣已非當日見了清虛便進退失措的小兒,在洛南川的目光下,他的呼吸心跳與平時毫無二致,步伐節奏不變,穩步走到林閣身前,先一行禮,將手中盛雪水的壺放在案上,才道:「弟子見過師父,二師叔。」
緊接着他又笑道:「弟子今日起早,到山上采了些梅花雪水,用來沖泡師父的天霧茶,當是最佳,二師叔也可一飽口福。」
林閣一聲,聽他語氣,也頗為滿意。
只可惜洛南川不受半點影響,他微皺眉頭道:「飲茶之事,過會兒再說,李珣,我且問你,近日所沖的是什麼關?」
李珣不假思索地道:「稟二師叔,是……」
「老二!」林閣突然言,打斷了他的話,李珣就勢住口,卻不知林閣此舉何意。洛南川方要相詢,便聽林閣道:「我的徒弟沖哪個關,自有我來操心!你不必多言!」
洛南川修養果然厲害,聽得這話也面色不變,倒是李珣明白林閣是不想自己難做,且又欺瞞長輩,才將這事攬了過去。
不過,林閣下一句話卻讓兩人出乎意料:「不過,看到這個徒兒我才想起,他倒是需要到外面歷練一段時間,如此我這個當師父的,也就不能待在山上了……」
如此峰迴路轉,別說李珣,便是洛南川都呆了。
只聽林閣說道:「北海苦寒,又路途遙遠,我不願去,還是那個琅琊水鏡之天較好些,這次我便去那裏吧。不過對於一些細枝末節,你還是幫我做好了,**不了那個心。」
不等兩人反應過來,他已站起身來上樓去了,臨去前道了一聲:「珣兒,代我送你二師叔出去!」
李珣連忙應聲。洛南川也站起身來,看着林閣上樓,微搖了搖頭,臉上卻罕見地露出了笑容。
「你師父很疼你!」在出門之後,洛南川如是說。
李珣回答得中規中矩:「這是弟子的福分!」
洛南川看着他,嘆了一口氣:「你和你師父很像,特別是在他小的時候……只希望,你不要重蹈了他的覆轍。」
李珣答道:「師叔的教誨,弟子必當銘記在心!」
「如此最好!」說話間,洛南川又恢復了平日的面孔,臉上再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他又看了李珣一眼,便轉身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