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燔祭與泥板(1 / 1)
隔着遙遠的距離,隔着世界與世界間的空無,沒人知道赫麥努世界中發生過的一切。
奧林匹斯山上,眾神之王早已忘記了那個人類女性。雖然在神靈之中他還很年輕,但相比起人類來,伊娥不過是他漫長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個點綴。
現在,隨着季節的交替,光陰的流轉,他把自己的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大地上,放在了那即將到達德爾斐的阿波羅周圍。
因為蓋亞即將甦醒,那來自大地的悸動感已經越來越劇烈了。只有阿波羅和阿芙洛狄忒在那之前歸位,宙斯的王權儀式才能建起一半,到了那個時候,他才能初步擁有超越眾神之上的力量,有着在奧林匹斯山上對抗地母的把握。
而在這種情況下,伊娥的存在,自然早就被他所遺忘。
然而世界不止有奧林匹斯,一如人類也不止有新的一代。當神王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下的時候,在東部大陸的北方,與阿波羅接近德爾斐平原的時間不過這前後腳,一場自人類誕生以來真正意義上的『燔祭』又一次發生。
以血肉來祭神,然後神接受它。也許是註定的,也或許是無意中看到了命運,總之就像萊恩曾經預想的那樣,安德終究被世界教會了何為現實,也被迫認清了它的真面目。(見3-36)
不過幸好,因為曾經的一念之差,他雖然已經失去了最好的結局,但還有稍稍次一些的那個。
土石搭起的臨時高台周圍,數十人聚集在這裏。他們點起火堆,將抓捕的野狼捆綁在祭台上,然後稍稍後退。
在他們的注視下,壯碩的中年男人拿着一把樣式熟悉的匕首。他一步一步的走上祭台,與祭品兇狠中透着色厲內茬的雙眸對視。
「噗嗤——」
「嗷——」
下一刻,鋒利的短刀毫不留情的捅入豺狼的後心。熱血從中湧出,令那被捆綁起來的野獸發出痛苦的嚎叫聲。它的四肢拼命的掙扎,然而被束縛住的它卻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場中一片安靜,飛鳥似乎都不願意靠近這裏。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混着人群的呼吸,為野狼的哀嚎聲作伴。
「嗤——」
第二刀,面無表情,又快又准,科隆將狼的左爪直接割下。
狼爪落到地上,發出啪嗒的聲響。科隆彎下腰,將那流着血液的斷肢拾起,然後把它擲入前方燃燒的火焰中。在一陣噼啪聲中,他和圍觀的人群一道,看着它漸漸化為焦炭。
「嗷」
火焰在燃燒,祭品身上的創口卻依舊在不斷湧出血液。隨着鮮血漸漸流盡,嚎叫聲漸漸弱了下來,在這土石搭成的臨時祭台上,凶厲的捕食者慢慢失去了生息。
但在眾人的注視下,科隆卻沒有急着進行下一步,他只是繼續和野狼死前絕望的雙目對視着。
野獸的雙眸倒映出了科隆的身影,透過對方的眼睛,他好像體會到那種痛苦的痛苦。
不,不是好像。某種無形的連接將雙方連在一起,這一刻,科隆與面前的祭品感同身受。絕望和虛弱,那種生命漸漸流逝的感覺,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發生在他自己身上那樣。不過他只是動了動嘴角,就再沒有其他的反應了。
在足夠長的時間面前,任何事情都會習慣的,痛苦也是這樣。所以科隆就這樣靜靜的看着,直到祭品流干最後一滴血,僵硬的捆綁在架子上。
「噗——」
最後一步,科隆伸出手。他將狼屍上的雙目挖出,擺放在一個銀制的小盤上面。雙眼中傳來的刺痛感並沒有讓他動容,他只是將銀盤放在身側,然後對着捆縛狼屍的木架用力一推。
木架倒在火堆中,和狼屍一起被火焰焚燒。厚重的濃煙漸漸燃起,而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絲絲縷縷的血氣湧上高空,沒入了某個神秘的所在。
與此同時,某種像是一直籠罩在人群上空的力量仿佛跟着散去了,一種由衷輕鬆感襲上了周圍每一個人的心頭。
「祭祀完成了在這雙眼睛腐敗之前,我們將不會再遇到『意外』。」
將銀盤放到祭台上,科隆轉身,看向圍着他的人群。
很多年過去了,這些來自青銅時代的移民們已經減少了不少。死了的自然不必多說,可活着的這些,也很少有完好無損的。
在他們的身上,除了與野獸搏殺的傷勢,還有着很多極其相似的創口。但除此之外,他們卻並沒有明顯老去的痕跡。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力量幫他們延長了生命,但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災難。
「科隆閣下,雖然最基礎的『血祭』已經結束,但是」
人群中,有人低聲說道。他的話沒有說完,可科隆還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基礎的祭祀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但更近一步的燔祭卻能讓人們獲得更多。事實上,雖然科隆很痛恨某個早該死去的東西,但是現在,他們卻又離不開它。
生命、力量,凡人最渴望的東西之二,只需要獻上祭品,他們就唾手可得。何況在數十年後的今天,荒野再度變得危險,單靠他們自己,可遠不足以在這片大地上存活下去。
「我知道了」
沉吟片刻,科隆果斷的說道:
「那就繼續準備吧,目標,就是我們之前發現的那個獸群。」
「好!」
聞言眾人齊聲應下,然後就分開去忙自己負責的那一部分事情。這樣的狩獵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人們對此早已輕車熟路。
很快,臨時的祭台邊就只剩下了科隆一人。
「呼——」
「有點急迫啊」
轉身看了眼身後的祭台,雖然從沒有過實質上的交流,但近些時日以來,科隆隱約察覺到,『它』好像對祭品的需求越來越大了。
不是『胃口』變大,而是像是鍛煉體魄的方法可以『突破』一樣,似乎在最近,『它』也在進行着一場另類的『突破』。
至於這種『突破』結束後會發生什麼,那就不是科隆能知道的了。
「不過無論是什麼,那都無所謂了這已經不是我現在能改變的。」
眾人四散而去,佈置陷阱和誘餌,獨獨把他留下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看似平常的獻祭其實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他理當有足夠的時間進行休息。
不過對此,科隆反倒是沒有那麼大的反應。一點祭品體會過的痛苦而已,或許在一開始,他確實會跟着哀嚎失色,但近些年以來他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人的精神就是這樣,每當你以為自己已經到了極限的時候,其實離真正的極限還差的很遠。只是過去的科隆從來不敢相信,自己能對穿心挖眼之痛視若無睹。
「呵,倒真是好運啊一時興起的善念,居然能夠庇護你到現在嗎?」
自嘲一笑,坐在燃燒的火堆旁,科隆看着碳化的祭品有些發呆。說實話,他確實後悔了,不過不是後悔沒有做一個好人,而是沒能在那個夜晚看出前來借宿者真正的身份,然後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有什麼錯,也沒覺得安德的做法真的就對。在這個世界上,像安德一樣善良的人有很多,但他們基本都已經死去了,哪怕是不朽的神明,曾經的造物主也早已付出了代價。
他讓人類學會欺騙固然是智慧的傲慢,但他為人類盜火同樣是對自己造物的愛。可人類終究難逃一死,而他自己也被永世囚禁。
善良並沒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甚至更多的給予了他們災禍,而安德能夠例外,也只是因為他的運氣而已。
如果那個晚上,那個意外降臨人間的神靈於念頭一動,他換了一個地方來到青銅人類的城市,那安德就只會是再平常不過的凡人,甚至還比不過當時身為『工匠』的科隆。
到了那個時候,或許他的善良,反而會成為他的催命符也說不定。
「所以說啊,這就是神靈,這就是力量。」
火光隱隱的照耀下,科隆的臉龐藏在陰影中,但如今的人間,沒有人聽說過後天誕生的神靈。唯一可能存在的例外,還正是自己要獻祭的對象。
這就是凡人的無奈之處了你或許有很多想法,但你的力量卻不足以完成它。
就像現在,凡人成神,這舉世唯一的例子就在自己身邊,他卻什麼也做不了。科隆只能看着對方不斷向前,看着對方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神』。
「該去做我的事情了」
良久,從地上站起,科隆的身影消失密林中。原地,只留下火影灼燒的噼啪聲,久久不息。
······
莎莎——
在靈界與現世的夾縫,一片由信仰之力構成的臨時空間中,稀碎的摩擦聲不停的響起。
外界在祭祀,而這處開闢不久的臨時小空間中,它的主人自然也沒有閒着。他是這裏的『神』,獻祭的對象自然也是他,雖然他這個『神』目前擁有的地盤就只有方圓十幾米的狹窄空間,但這並不妨礙他接受獻祭帶來的力量。
於是當祭品被以特定的方式殺死,絲絲縷縷的紅色霧氣就順着無形的聯繫飄入其中。它們溢散在周遭,把這片空間染紅,而在最中心的位置,霧氣凝實到極點,隱隱構築出了一個『人』的形象。
人影好像在『呼吸』,而一呼一吸之間吞吐紅霧,某種神秘的轉化隨之發生。霧氣稀薄了少許,而人形的存在卻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某種變化,他於無聲中變得『真實』了一些。
良久,紅霧散盡,空間中恢復了暗沉的色調,只有最中央的地方流露出一個通體散發着銀光的人影。沒有了紅霧的遮蔽,人影本來的形象終於顯露了出來,可如果仔細觀察,卻依舊能在他的身上看到少許暗紅色的斑痕。
與之前的紅霧不同,這些斑痕宛若附骨之疽,在銀光的沖刷下絲毫不動,甚至反而有與之融為一體的趨勢。
「呼——所以這就是萊恩先生遺留在木偶中警告的意思嗎不到【傳奇】的領域,絕不要使用它,不是不能使用,而是因為對凡物而言,『信仰』是有『毒』的。」
沙啞的聲音傳出,或者說,這不是肉體發出的聲音,而是某種精神上的波動。安德睜開眼,看着這片狹窄的空間,一絲暴虐之意閃過,但又很快被他壓下。
他已經儘量遠離信仰了,就像那些源自青銅人類的恐懼和敬畏那樣,他一開始就並未吸收,而是被儲存了起來。
哪怕現在,它們也只是被安德用來構築了這一片小小的虛幻空間,掛靠在那浩瀚無垠的靈界上,充做他暫時活動的領域。
可有些事情是不可逆的,當他以尚未踏足超凡領域的身份被殺死,一些選擇就註定無法更改了。當安德從被殺死的痛苦與短暫的報復中清醒過來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
木偶保住了他的靈魂,但卻不會提供給他更進一步的資糧。直接吸收信仰更是取死之道,哪怕是有木偶的協助,安德本也要進階【傳奇】之後才能接觸這種力量。而他甚至無法像其他靈界生命那樣以另類的方式成長,因為木偶拯救了他,也鎖住了他,在徹底『容納』裏面的東西之前,安德哪裏也去不了。就連這個臨時構築的空間,也不能離開木偶太遠。
面對這種堪稱絕望的情況,安德在低迷了一段時間後只能開始自救。所幸,當他以這種特殊的靈體方式存在,藉助木偶某些特殊的視角,他漸漸發現了一個特殊的現象。對於生靈而言,靈魂和肉體是二元相對,相互依存,相互轉化,也可以相互影響的。
它們都是【生命】的一部分,雖然一分為二,但二者間卻依舊存在着某些神秘的聯繫。前者可以從後者中汲取力量,後者也會被前者潛移默化的影響。這就是為什麼身體需要進食,靈魂卻不需要的原因,因為魂體或許是虛幻的,卻能讓物質的血肉成為養料,供養它思考與活躍。
安德並不知道,其實早在上一個紀元,黑暗之主就第一個發現了這種奇妙的聯繫,他甚至一度認為這是靈界以靈魂做種,收割現世力量的方式。後來,他也依靠這種【生命】與【生命】間的聯繫,把黑暗的力量一點點的摻入了白銀一代的靈魂中。此刻,這種發現只是讓安德看到了另一種希望,一種哪怕以現在靈體的狀態依然可以進階【傳奇】,進而容納木偶的辦法。
只是這種某種意義上的『捷徑』,到底給他帶來了些許後患。
「果然,既然肉體和靈魂中存在這種神秘的聯繫,那靈魂也不可能真的對肉體毫無影響啊哪怕我已經儘量選擇低智的野獸了,可他們死前的情緒依然影響到了我。」
感受着心中時不時湧出的暴虐情緒,安德微微苦笑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暗示青銅移民用他死亡時的方式來獻祭,還令獻祭者分享祭品死前的感受,雖然多少有些報復的原因在裏面,但事實上,他更多的只是在用這種方式減少祭品中血氣對他的影響。
但無論如何,再少的影響也是影響。沒有神靈不朽的本質,以不過四階的水平接觸這種層面的力量,安德還能保持理智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事情了。
「不過快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能成為【傳奇】到時候,按照木偶中遺留的信息,只要有足夠的信仰,我就能用它構築一個『國』,和我一同成為承載權柄的容器,進而升入靈界的深層,成為永生的神明。」
深吸一口氣,安德微微搖頭。他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現在他只能選擇閉目冥想。
這是他唯一能夠對抗血氣中情緒影響的辦法了,雖然這也只能緩解,但確實很有效。
「不過也不知道萊恩先生是不是也在那裏呢?」
沒人能回答他,空蕩的小空間中依舊只有他一個人。現在,安德只希望在自己徹底迷失在這種情緒中前,能儘快的踏出那一步。事實上,他已經感受到,自己遠比原來更加冷漠和無情了。
然而,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如果是原來的他,或許在第一次發現這種獻祭會影響精神的時候,他就已經停下了,畢竟依附在木偶上,也未嘗不是另一種永生。
但現在,當有了第一次,他卻在渴求着下一次,抱着僥倖的心理,認為這種影響可以被避免。
至於究竟能否避免那就只有時間能給出答案了。
······
「又一塊拼圖。」
第五層靈界,混亂如海。
當安德在自己的小空間中看着青銅遺民的時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萊恩自然也在看着他。
只是和安德以為的不同,這位曾經教過他一段時間的『老師』從未認下過這個學生,就像萊恩自己說的那樣,當他把木偶交到安德的手中,雙方的緣分就已經結束了。
安德能否走到最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實踐驗證了萊恩的很多猜想。
他只是個試驗品,當然,能被選中做這個實驗,本就是世間無盡凡物夢寐以求的機緣。而現在,對方雖然沒能很好的把握住機緣,但卻在另一個角度很好的完成了這個實驗。
他從兩個方面依次印證了萊恩的想法,哪怕這個虛幻的信仰空間只是一個雛形,但透過它,萊恩也已經可以證明自己的做法並沒有問題。
用信仰構成國度,以此代替凡人承載神格,讓他們獲得這種虛假的『資質』。這不是真正的登神,因為一旦失去信仰,以此成神的凡物就會失去一切,它是如此輕易,卻又如此受制於外物。但無論如何,它的存在既能激起凡人對於成神的渴望,也能切實的借他們之手完善第五層靈界的架構。
或許還早了些,但無所謂了。伊娥的事情讓萊恩隱約有些預感,或許將來的某一段時間,他將沒有太多的精力放在現世的凡間上面。因而有些事情,提前一些也未嘗不可。
所以
「來——」
隨着萊恩的清喝一聲,某處殿堂中,缺了一角的【文明石板】應聲而至。
它落在萊恩的身前,沉浮不定,但萊恩只是伸出手,在它面前虛虛一握。
下一刻,許多道光影從中跳躍出來。裏面有安德曾經見過的船和棋子,也有織機和畜牧這種他沒見過,但與文明密切相關的虛像。它們早在上個紀元,當黃金人王在賽維拉茲神殿內從石板內獲取知識的時候,就隨着人類的發展悄然孕育。而現在,它們已經是一枚合格的種子了。
這些『種子』就這樣聚集在萊恩身前,在變得虛幻了些的【文明石板】前形成了另一道如同仿製品的泥板。不過對真正的神靈而言,它的存在卻顯得有些『空洞』。
它的力量流於表面,它的內里卻沒有那麼充實。
「與法典不同,你的每一部分都要獨自成長,然後最終回歸於你至於這一部分,既然它能改變凡物的命運,那就叫它【命運泥板】吧。」
握住泥板,萊恩隨即輕輕一擲。下一刻,泥板划過空間,落在了第五層靈界某一處。
宮殿虛空而生,泥板落在正中,然後千百道流光從中依次發散。它們透過五層時空屏障,依着命運上的聯繫,墜入浩瀚人間。
神格是最璀璨的晶石,神國則是天上的星。這一刻,以凡間的視角來看,極天之上,又是一次星落如雨。但這一次,它帶來的不是災難,而是另類的生機。
「又一場星落上一次還是黃金時代,如同預示了他們的落幕,那這一次又會如何呢?」
看着這自己製造的美景,萊恩笑而不語,這一瞬間,他似乎隱隱間看到了什麼。
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了。至於眼下,這些墜落天際的『星辰』
與之前不同,這一次,這漫天的繁星落下多少,就會必然升上來多少。屬於神話的時代,從不只有奧林匹斯一家之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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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燔祭與泥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