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女帥(1 / 1)
連續好幾日的大雪,此刻終於停了,天地萬物一片死寂,唯有遺留下來的無數殘雪,仿若一抹雪亮的光,整整齊齊地鋪在群山之間,不留一處死角。
雪天過後,陰翳的雲層,漸漸被撥開了一絲縫隙,淡淡的陽光,從裏面投射而下,照耀着那些白皚皚的積雪,一點點融化成滿地的雪水,打濕了山上原本乾燥的泥土,與青草的幽香相得益彰。
下雪不冷消雪冷。
儘管這個時候,冷空氣仍在肆虐,但比之前幾天的大雪紛飛,當下的滾滾寒流,明顯溫和了不少;但是,這樣的溫和,不會持續太久,大周天聖元年的冬天,註定是個寒冷的冬天。
刺骨的風,冰冷的雪,仍掩蓋不住帝國上京的巍然與雄偉。
早在幾天以前,三名來自邊關的騎士,先後策馬入京,為朝堂,為天下,更為那位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帶來了一個振聾發聵的訊息:長公主進京了;沉寂許久的上京廟堂,當獲悉這個消息的一剎那,頓時掀起萬丈狂瀾,就像當初秦王入朝一樣,震動了朝廷,震動了天下!
在這三天之內,京畿各路的邸報,像數不清的雪片似的,通過中書、門下二省和皇城司的渠道,源源不斷地往京中送來,送到御書房,送到大周天子的案頭之前;即便英明睿智如蕭長耀,也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平陽她,終究還是來了,自己到頭來還是要面對這個妹妹。
於蕭長耀而言,平陽是何許人?她不僅是自己的親妹妹,大周獨一無二的長公主,更是手握三十萬鎮西軍將士,憑一己之力掃滅西燕,令西蠻羌胡為之喪膽的一代女帥,亦是軍威凜凜,節制甘涼的西北諸侯;總而言之,在蕭長耀的帝王觀念里,無論是蕭長陵,還是蕭映雪,他們麾下的軍隊,從來都是忠誠於他們個人,而不是忠於自己這個皇帝,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蕭映雪是女子,其對江山社稷的威脅,遠不及身為藩王的蕭長陵大。
用蕭長耀自己的話說,兵權是朕的,沒有朕去求着臣子交出兵權,只有朕把它收回的份兒;你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給你們的,若是有朝一日,朕想要全部收回,也是理所應當,因為,這一切原本就是屬於朕的
今日,皇城,永寧門前,一派莊嚴肅穆,凸顯出了「天下第一國都」的恢宏壯觀;本是寒冬臘月,可上京內外的肅殺之氣,卻比這凜冬里的寒霜與冷風,還要凝然百倍千倍。
灰沉沉的天空中,透出些許清明,黑雲下的上京城,那高大的城牆,厚重的城門,雄偉的宮城,在冬日陽光的映照下,愈發顯得輝煌與大氣。
這一刻,永寧門城門大開,中間鋪着一條長長的紅地毯,兩側佇立着無數御林軍,看人數大約有上百人,他們身披金甲,手執長矛,直挺挺地分立排開;明光色的黃金甲,在天光與殘雪的反射下,更顯金光閃閃,凜凜有刺目之感。
靠近敞開的皇城大門,距此不過半里,坐落着一道狀若卻月,由上等漢白玉石材構築而成的拱形天橋;橋下圍繞着一圈護城河,水域寬闊,水流卻並不湍急,據傳這是京城水脈匯集於此,最終形成了這條護城河,水上架橋鎮壓水龍。
而石橋的正前方,則是一塊視野開闊,四通八達的大廣場,那裏冠蓋雲集,滿目朱紫;禮部、鴻臚寺的三十餘名官員,皆頭戴梁冠,身着玄端禮袍,清一色的大周官服,在禮部尚書葉正高、鴻臚寺卿沈英的帶領下,峨冠博帶,整整齊齊地正身而立,列隊於廣場中央。
將近四十人的朝臣陣容,基本以禮部和鴻臚寺為主,這其中,不乏有兩鬢都已斑白,才官至五品的花甲老者,也有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前程似錦的四品大員,更有不少滿身朱紫,惶惶然列於士大夫之列的當朝公卿
這些朝廷里的高官重臣,此刻就站在皇城前的廣場上,用各種各樣的目光,遙遙地望向遠方,或許是期盼,又或許是忐忑不安,亦或許是望穿秋水,等待着那位勛威赫赫的奇才女帥,與她麾下的鐵血之師,踏足京師。
呼呼大作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刮來,割在那些公卿貴胄的臉上,竟有一種穿透骨髓的疼痛;前排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大臣,被這凜冽如刀的寒風一刮,那一張張寫滿滄桑的臉上,滿是凝固的皺紋。看得出來,他們的心情,就像這冬天裏的風,陰晦到了極點,沉重到了極點。
「噠,噠,噠」
忽然,就在這個時候,平坦的大地上,不知怎麼的,竟猛然振動了起來,恍如一線洶湧澎湃的海潮,由遠及近滾滾而來;頃刻之間,雷鳴的馬蹄聲,此起彼伏,沿着遙遠的官道方向,隆隆而起,而且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漸漸地,那如雷的鐵蹄之聲,很自然地匯集到了一處。
又是倏忽間,只見天地的盡頭,呼啦啦一片,湧現出近千柄漆黑如墨的大纛旗,仿佛烏雲從天上墜下,在草原上來回翻卷,卷出無數獵獵之聲。
馬蹄聲起,兩千野戰輕騎,甲光粼粼,旌旗招展,穿過了層層的密林,踏過了滾滾的煙塵,舉目望去,那兩千人的騎兵縱隊,恍若一大片銀色鐵流,映入眾人的眼帘之中。
只聽見,戰馬在低聲打着響鼻,而黑色的大纛旗,在陰冷的狂風中肆意飛舞;皇城門處的上百御林軍,與這支遠道而來的兩千騎兵,隔着那座白色的天橋,遙遙相對,正如棋盤上對弈的黑白二子。
永寧門下的金甲御林軍,好奇地望着那些甲冑精良的邊軍鐵騎,雖然在如此惡劣的風雪之中,長途跋涉了那麼久,但是,並沒有讓對面這支鐵騎的軍威,有一絲一毫的消減。
他們身上所穿的甲冑,是由軍械司的匠人們手工鍛造的魚鱗甲,即使是在微弱的冬陽之下,依舊能反射出森然如長劍的銀光,沉重的鐵盔上,灑下了一束白色的長纓,一直延伸到鼻翼,保護了整個人的面部,也遮掩住了他們面容上的表情。
這支穿銀甲,戴盔纓的輕騎,便是隸屬於平陽長公主蕭映雪的親兵衛率,曾以一千精銳將士,大破三萬西燕武賁甲士,陣斬西燕大司馬項開,戰功冠絕鎮西軍的第一勁旅,——「甘州營」。
石橋百丈開外,兩千甘州營輕騎,齊齊勒住馬韁,如一尊尊白色的石雕,策馬而立,巋然不動。
「散——」
伴隨着一聲令下,前鋒兩百輕騎,呈左右兩翼,分散列陣,僅在短短的一瞬間內,便勾勒成了一個環狀的軍陣,一百騎居中,一百騎分置左右;而大軍背後的一千八百騎兵,按照弓騎兵三成,陷陣騎兵七成的比例,重新整編,遍佈在樂平原上南北二十里,東西百十里的轄境內。
「讓——」
忽而,又是那麼一瞬息,甘州營前排的甲陣,隱隱敞開了一條縫隙,並且越敞越大,就像是大海中正在咆哮的浪花,一浪高過一浪,慢慢朝四面八方流去。
這時,只見對面,十餘騎率先策馬奔出,蹄下揚起叢叢灰塵,脫離了大隊鐵騎的範圍。而那十餘名騎士,竟無一例外,全部是身披戎裝的女兵,她們每個人都是正值妙齡,身姿窈窕,可是卻沒有像尋常家的女子那樣,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而是穿上了厚重的鎧甲,騎士了高大的戰馬,在一群大老爺們兒扎堆的軍營里,摸爬滾打,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一馬當先。
說起來,這些女兵,都是長公主的貼身親兵。
眾所周知,長公主蕭映雪從年少之時,便是騎馬佩劍的巾幗英雄,如今更是手握三十萬雄兵的一方諸侯,這麼一位叱咤風雲的奇女子,當然不是凡俗之流;正因如此,了解長公主的人都知道,長公主的身邊,平日裏很少有伺候的侍女,只有護衛的女兵,這些人閒時是親兵,戰時便是騎兵。
在十餘名扈從女兵的簇擁下,一匹高大的「桃花馬」,緩緩從軍陣中行出,它的毛色,白中襯紅,一片雪白之中,帶有一抹鮮亮的紅點,乍一看,便是一匹上好良駒;而這匹桃花馬的主人,就是那位英氣逼人,長劍策馬的平陽長公主。
廣場上的禮官們,在這一刻紛紛抬起頭來,他們所看到的長公主,哪裏還是一個女人,分明就是一位剛剛從地獄浴血歸來的女羅剎。
他們看見,今日的長公主,沒有穿盔甲,只穿了一件輕便的黑色勁裝,小臂上佩戴着一對鐵製護腕,腳下則踏着一雙鹿皮短靴,腰間懸着一柄名為「飛霜」的佩劍,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挽了個高高的髮髻,餘下的頭髮,便順着她背部優美的線條,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據傳,先帝的章獻皇后,也就是當今陛下、秦王殿下與長公主的母后,——獨孤元姬,本身便帶有幾分北地鮮卑世家的血統,所以長公主的五官,還是比較端正的,稜角分明。
加之這麼些年來,她以一介女流之身,執掌兵權,鎮守邊關,原本柔如凝脂的肌膚,早已被關外的驕陽,曬得沒了女人的韻味;再看她那兩道凌厲的英眉下面,是一對冷峻得如北海遺珠的眸子,眼中蘊藏着一股濃烈的殺氣,仿佛可以刺穿一切。
蕭映雪騎在桃花馬上,她鼻樑高挺,薄唇微抿,那深邃的目光之中,沒有一分女子本來的嫵媚多情,有的只是身為西境女帥的英氣與凌厲,舉手投足之間,盡顯不輸男兒的風采。
「駕!」
正當此時,蕭映雪挽起韁繩,雙腿輕輕一夾馬腹,下意識加快了馬速,她就帶着身後那十幾名女兵,穿過了長長的紅毯,行至永寧門前的那片廣場,然後將馬韁一勒,毅然駐馬而立。
遠遠望去,坐在馬上的蕭映雪,把玩着手裏的馬鞭,她整個人的身姿,於天光熹微之中,略顯清瘦與高挑;這位統領三十萬大軍的傳奇女帥,此刻正用冰冷的目光,凝視着廣場上的眾人。
看到長公主打馬上前,禮部與鴻臚寺的兩位官長:葉正高、沈英,立即就迎了上去,來到蕭映雪的桃花馬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
「下官參見長公主殿下!」
「參見長公主殿下!」
葉、沈二人身後,三十多名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紛紛將兩袖揮起,齊刷刷地向蕭映雪行禮。
未曾料到,一身黑衣的蕭映雪,端坐在她的桃花馬上,面色清冷如雪,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眉梢,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頗有女中英豪的風範。「二位大人,不必多禮,吾甲冑在身,不能下馬全禮,還望二位大人見諒。」
「豈敢豈敢,公主威名如雷貫耳,我等刀筆之吏,安敢無禮!」葉正高垂首低眉,非常謙恭地說道。
「公主,我等奉陛下詔命,在此恭迎殿下回京,請公主入城。」沈英再次行了一禮,緩緩開口。
蕭映雪漠然地點了點頭,「嗯,吾知道了。」
已近中午,皇城的城門,早已洞開多時。
「嗒,嗒,嗒」
又是在這個時候,一陣轟鳴般的巨響,宛若晴空霹靂,自遠處的官道之上,憑空而起;一時間,卻見整條寬闊的官道上空,儘是遮天蔽日的塵土。
而這突兀響起的聲音,由遠及近,整齊劃一,帶着一股強勁的穿透力,連大地都為之震顫。
沒錯。
正是鐵蹄錚錚之聲!
暴厲的鐵騎,凌厲的兵鋒,卷過一馬平川的大地,踏碎世間腐朽的塵埃;這是前所未有的震撼,如雷的蹄聲,似乎要撼動這座巍巍的上京。一聲聲的巨響,帶來的是一群咆哮的靖北之虎。
薄薄的空氣里,仿佛夾雜了一股滲人,蒼涼,悲壯的寒氣,直衝在場諸人的後脊;此刻,蒼穹與大地,完全沉浸在了一片肅穆的氣氛中,杳無聲息。
無論是禮部、鴻臚寺的官員,還是甘州營的兩千騎兵,這一刻,都無一不屏息凝神;尤其是葉正高、沈英兩位重臣,他們不明白,長公主的兩千騎兵已至,那,這些馬蹄聲,又是從何而來?
而且,即便葉、沈二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也能聽得出來,這些突如其來的鐵蹄之聲,堅定鏗鏘,甚至比甘州營的輕騎,還要殺氣十足,這些人究竟是誰呢?莫非是
當下,所有人都一動不動,注視着眼前令人不可置信,終身難忘,且又異常震撼人心的一幕——
他們看到,一股漫漫無際的黑鐵怒潮,呼嘯着,席捲着,自地平線上拔地而起,閃爍着無比寒冷的光澤,如同刀尖上的寒芒,切入眾人的眸底深處;但見,這股黑鐵怒潮,從天邊滾滾襲來,距離皇城是越來越近,看樣子是要吞噬一切。
漸漸地,眾人看清了那股黑潮的身影,那是一群矯健的騎手,黑盔,黑甲,長槍,馬刀,人人懸佩大斧,清一色的鐵皮面具,遮住了他們粗獷的面孔。
是鐵浮屠,是秦王蕭長陵的鐵浮屠,是殺人無數的鐵浮屠!
一百人。
兩百人。
三百人。
整整三百鐵浮屠。
馬蹄陣陣,天地震動,這樣的陣勢,顯然不是普通騎兵所能營造出來的,只有那位的靖北鐵騎,才能在這片祥和的清平盛世,碾出一條帶血的路。
試問普天之下,有誰敢攔在靖北戰馬之前,又有誰敢攔在鐵浮屠的刀鋒之前,承受來自四十萬大軍的熊熊怒火,答案是肯定的,沒有人。
既然鐵浮屠都出動了,那位威震天下的秦王,自然也來了;放眼整個大周,除了他蕭長陵,除了這位令四十萬鐵騎對其言聽計從的一代梟雄以外,又有誰才擁有如此的魄力與雄才?
在一眾長槍如林的鐵騎簇擁下,一襲翩然的白衣,策馬絕塵而來。
想當年,這個一身白衣的蕭家二郎,也是以這樣瀟灑不羈的風姿,帶領着如今叱咤風雲的靖北大軍,縱橫天下,將數十萬南楚精銳逼入絕境,將不可一世的大楚打入深淵,將那些野蠻的草原狼逐出北疆,締造了一段不朽的輝煌
現在,他又來了。
蕭長陵騎在馬上,一襲白衣佩長劍,那張俊雅無雙的臉龐,愈發襯出他的風流英武;白衣勝雪的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騎着那匹「颯露紫」,他的身後,是三百名噬血的鐵浮屠,兩員大將一左一右,楊芳持槍,龍西風佩刀。
淒冷的北風,捲動着蕭長陵的大氅,獵獵作響。
恍惚間,蕭長陵的目光,逐漸有些迷濛,仿佛被一層氤氳的霧靄給遮住似的,那顆冰冷許久的鐵石心腸,也出現了片刻的柔軟;而蕭長陵的雙眼,自始至終,都沒有從對面那個女人身上挪開,他的親姐姐,那位與自己齊名的鎮國之柱。
這是兩位名震天下的統帥,亦是一對血濃於水的親姐弟,闊別十數年後的首次會面。
望着自己那位傲岸不群的親弟弟,蕭映雪那張清冷的臉頰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真摯的微笑。
「阿瞞,你瘦了。」
千言萬語於心,終究歸為了這寥寥的一句。
蕭長陵也笑了。
「阿姊,好久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風流倜儻的秦王蕭長陵,在馬上微微拱手,兩道劍眉之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
「聽聞長公主回京,孤,特率鐵浮屠前來相迎。阿姊請看,這,便是孤的鐵浮屠,我靖北軍的長矛。」
餘音墜地,蕭長陵迴轉馬頭,眯眼望向身後的將士。
「還不見過長公主!」
秦王一聲令下,楊芳、龍西風打馬上前。
「末將楊芳,末將龍西風,見過長公主殿下!」
「見過長公主殿下——」
一聲聲鐵騎暴喝,響徹皇城內外,場面蔚為壯觀。
冰天雪地的上京,映出無數靖北男兒的雄姿,更映出了一位梟雄的心,孤獨卻不落寞。
陽關的盡頭,不見將軍遠征的背影,只留下昔日馬嘶的餘音,在一遍一遍經久不息地迴蕩着。
依依東望,滿目山河空念遠,惟此情不變。一筆閣 www.pinbige.com
第12章 女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