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里過夜(1 / 1)
秦嶺青山千萬,山中啾啾鳥鳴,煞是熱鬧。
秋風拂過樹葉,枝葉晃動聲一陣接着一陣,鼓譟又平和的風聲里摻雜着眾多野物的鳴唱。
沉重的牛蹄「沓沓」響,前蹄踏進枯溝,邁動後蹄時,大青牛哞叫兩聲,它卡在溝壟上,過不去了。
牛背上匍匐的新娘子在顛簸中掙扎着睜開眼睛,踩碎枯葉的腳步聲漸漸變得清晰,她緩緩偏過頭,入目是兩條長腿,膝蓋以下裹着粗麻繩,一圈又一圈,像老太太做針線活的線箍子。
大青牛脫了困,它跟着沉默的男人沿着枯溝行走,於低洼處跨過去,轉瞬入了繁密的林子,光線暗了下來。
陶椿試圖坐起來,下一瞬發現自己動不了,扭頭一看,她像個粽子似的捆在牛背上。
「哞——」
陶椿咳兩聲,嗓子如針扎似的發疼,連帶胸腔里也跟着疼,她一脫力,抬高的身子又砸在牛背上。
打頭走的男人停步拐過來,撫着牛脖子探究地望着她。
陶椿抬頭看他一眼,對上她的視線,男人走過來解開捆着她的繩索。
見她眉目清明,他低垂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我同為陵戶,生來就是守陵人,死也要死在深山裏,不要再做蠢事。」
繩索解開,陶椿吁口氣,聽了這話心裏複雜極了。她困在這具身體裏半月有餘,自是知道前因後果,這具身體的主人是守陵人的後代,幼時從深山回到主家跟着當廚婦的姨母生活,一住就是九年。
三個月前深山來信,生活在深山裏的爹娘為「她」尋了個同為陵戶的男人,就是眼前這個。
「她」不願意再回深山老林,不願意在深山裏守着墳冢過一輩子,越是臨近婚期越是抗拒。半月前,深山裏的未婚夫找上門,加之姨母話里話外的催趕,沒人理解「她」的情緒,無望之下,竟是吞了藥。
陶椿就是那個時候過來的,原主吞藥被救後時好時歹,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她困在這具身體裏也跟着昏慘慘地熬日子。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三日前才結束,這具身體在穿上紅嫁衣被喜牛馱出長安時氣絕,緊跟着,陶椿的意識開始佔主導。
一根橫出來的樹枝掃過,陶椿彎下身子躲避,鄔常安見狀鬆口氣,還知道躲,看來是不打算死了。
前方亂枝橫生,眼瞅着路更難走,陶椿暗暗衡量一下,啞着嗓子說:「我下來走路?」
鄔常安巴不得給大青牛減負,但他警惕地攥着繩索,思索着要不要再捆住她,以之前的情況來看,她一旦得了自由,八成又要想方設法地找茬作亂。
「我不找茬生事。」陶椿看出他的防備,她聳肩笑一下,環顧一周,山深樹茂,想必山中物種極豐,她滿意地說:「是我迷了眼,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我跟你進山,以後好好過日子。」
陵戶守墓,在深山裏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原主嫌這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沒有盼頭,但對半個月前還生活在亂世的陶椿來說,有俸祿有祭田,還不用交稅的安定生活簡直是神仙日子。守陵人平素除了種地和巡山,再就是做些供奉的活兒,只要在深山裏能耐得住寂寞,這絕對是個鐵飯碗。
這個莫名的穿越對陶椿來說,她自認為佔了大便宜,一時不免沾沾自喜,也就沒瞅見地上的男人抽着冷子連退兩步,又驚又懼地望着她。
日昳,林中的光線暗淡許多,樹冠上空光芒萬丈,燦爛的霞光卻失了力道,無法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消散的日暈如茫茫霧氣,籠罩着青山。半昏半明間,鄔常安堪不破前路,前路似乎沒了盡頭,他如陷在無邊無際的蜘蛛網裏不得脫身。
從小生活在深山,又與陵墓為鄰,鄔常安沒少聽鬼怪故事,或鬼或怪,他不曾親眼見過,但有供奉亡人一事,這讓他對鬼怪的存在半信半疑。眼前這個姑娘忽的像是變了個人,這讓他不得不懷疑。
「我下去走路吧。」陶椿開口。
鄔常安暗暗攥着手,他又退一步,驚疑不定地點頭。
陶椿滑下牛背,她支着膝蓋站起來,見男人火燒屁股似的腳步撂得飛快,她吸口氣,也跟着加快腳步。
這具身體油燈枯竭般的熬了半個月,陶椿疾步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已到了力竭的邊緣,她氣喘如牛,嗓子裏像是住了一窩馬蜂,吸氣出氣,難受得幾乎要暈過去。
鄔常安不時回望,見她如此不免疑惑,難不成他猜錯了?還是她太擅長偽裝?
「我們要走到什麼時候?能不能歇歇?」陶椿嘶着氣問。
「再堅持一會兒,先走出這片林子。」鄔常安打算再試她一試。
「有水嗎?」
鄔常安不靠近,他往牛背上指一下。
陶椿這才注意到牛背上還捆了好些東西,有布有鞋,有弓箭有鐵鍋,數量不少,看樣子像是給山里其他的陵戶捎帶的。
陶椿抿兩口水,她低着頭借着大青牛的力繼續走路,心裏不斷思索着日後的打算。
兩人不再說話,山林中又只剩獵獵風聲和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鄔常安繞過牛走在另一側,借着餘光一個勁打量這個反應怪異的姑娘,越是觀察,他心裏疑團越大,眼下這人跟半月前憤恨唾罵他的姑娘完全不是一個人。以那個姑娘蠻橫又偏激的性子,半路醒來,絕不會如眼下這樣,平平靜靜跟着他進山。
腳下絆到樹根,陶椿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好在地上落葉多,沒摔疼。她就勢坐地上,抹着汗說:「歇一歇吧。」
「行。」鄔常安鬆口,他「吁」一聲,馱貨的大青牛停了下來。
「我們晚上歇在哪兒?」陶椿問。
鄔常安環視一周,心裏生了個念頭,他含糊說:「就歇在這兒。」
大青牛去吃草,鄔常安忙不迭跟上,這荒不見人煙的大山,牛好歹是個活東西,有它陪着能給他壯壯膽子。
陶椿見一人一牛越走越遠,她坐直身子,有些慌亂地問:「你要去哪兒?天要黑了,我們別走了。」
就是天黑了,鄔常安才想跑,他怕黑夜一來,這女鬼立馬鬼力狂漲,三兩下把他解決了。
陶椿起身追上去,她一頭霧水,不解地喊:「不是要在這個地兒過夜?你牽着牛要去哪兒?」
「找水,我去找水。」鄔常安大聲喊,「你歇着,我去找水。」
陶椿回頭看一眼,她初來乍到,對山裏的情況壓根不熟悉,身上又沒一刀半斧防身,哪敢一個人留下。
陶椿撿根樹枝踩斷當拐杖拄着,她朝一人一牛追了過去,心裏暗暗覺得不對勁。她半死不活的時候,這男人還不嫌麻煩把她照顧妥當,眼下能活蹦亂跳了,他怎麼突然變得不靠譜了?
流水聲入耳,鄔常安鬆口氣,見她追來,他不敢再跑。
他暗暗抹把汗,牛喝水的功夫,他解下水囊去打水。
陶椿緩緩靠近,她探究地觀望一陣,選擇走到牛喝水的下游去洗把臉。
樹冠里藏的鳥雀靜靜地望着,等兩人一牛離開河邊,它們才飛下枝頭去河邊啄水。
逃不脫,鄔常安提着心往回走,一路等着吃草的牛,走走停停,回到原地時,天色已黑透。
「我生堆火。」他自言自語。
陶椿挨着牛站在空地上,見火苗生起來,她彎腰去撿柴,手拿腳踩,不多一會兒就整理了半捆三指粗的乾柴,不耐燒的細枝末葉都沒要。
「聽說你跟着姨母在廚下做事?不是當燒火丫頭吧?攏柴的動作挺利索。」鄔常安謹慎地打探。
「那倒不是,我是跟着她學做菜。不過也練過燒火的功夫,廚子要會看火候。」陶椿不緊不慢地回答,「對了,你是住哪座山頭?離我爹娘遠嗎?我們還要走幾天才能到?」
鄔常安見她似乎沒有大發鬼威的打算,他稍稍鬆口氣,眼下落到這個境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大概還要再走三天,我住的陵戶所離你爹娘不遠,隔了四座山,我們守的是安慶公主的陵墓。」
陶椿明白了,算起來陶、鄔兩家是資深的陵戶。太祖皇帝的地宮置在南山,也叫惠陵,惠陵左右共有十八座陪葬墓,除了公主墓和王爺墓之外,陪太祖皇帝打天下、治理天下的肱骨大臣也埋葬在此,享皇家供奉,得陵戶守墓。
陶家守的是定遠侯的陵墓,已有六十餘年,上下三代人了。
「你願意跟我進山了?」鄔常安隔着火光覷她一眼,半是玩笑地試探:「你還記不記得我找上定遠侯府的時候,你是怎麼罵我的?」
這個事陶椿沒親眼看見,但她能看到原主的記憶,鄔常安找上門時也是這身打扮,穿着朱紅上衣靛藍的褲子,膝蓋以下纏麻繩,不倫不類。原主一打眼就來火,嫌丟人,難聽的話說盡了,恨不得拿掃把攆他走。
得了原主的身體,陶椿佔了大便宜,她不能在這種得利情況下翻臉唾罵「她」的為人,只能歉意地代為賠個不是,再解釋說:「我一直想留在長安城裏過熱鬧的日子,不想回深山,但又不得不回深山,恨陵戶的身份又無力改變。剛好你撞上來了,只能朝你發泄怨氣。這要是我爹娘撞上來,受委屈的就是他們,不是單單針對你。」
這話鄔常安相信,他見識過「陶椿」的脾氣,又爆又沖,還固執,前腳罵完他,轉頭又去跟她姨母吵。為了摘除陵戶的身份到處尋門路,末了沒有轉圜,她寧肯吞藥自盡,死都不願意進山守陵。
久沒聽到他接腔,陶椿抬頭看去,借着火光瞥見男人的神色,她一時恍然。這下她察覺到問題所在,她的脾性跟原主相差甚遠,要是按照原主的性子,今日醒來,她不是唾罵詛咒就是撞樹自殺,或是跳河自殺陶椿想了想,這種舉動她做不來。
火堆里噼啪一聲響,緊跟着,火光里溢出一絲板栗的甜香。
「這附近有板栗樹?」陶椿出聲。
「不清楚。」
「我找找。」陶椿用棍子在地上扒拉,落葉覆蓋下有板栗的毛刺殼,她被扎了好幾下才摸索到七顆掉落的板栗。
鄔常安遠遠望着她,話到嘴邊想問又不敢問,遇到鬼了,他又害怕又亢奮,他怕惹惱了女鬼再丟命,腿腳想逃跑,心裏卻翻騰着想一睹女鬼的真容。
板栗丟火里烤熟吃下肚了,陶椿還沒等來鄔常安的問話,他不問她也不好自己蹦出來解釋,那豈不是不打自招?她只能面不改色地裝糊塗。
兩人烤了餅子填飽肚子,懷着對對方的防備隔着火堆閉眼養神,雙方默契地暗暗琢磨接下來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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