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古彩戲師,青瓷酒榼(1 / 1)
遠的煙樹和近的草色相接,在水霧中顯得模糊。
古彩戲師默然而立,面上看不出表情。左肩掛着七八隻纏絹扎彩的竹藤環,環徑只比人腰略粗些;右臂卻捧着一盤粗實的繩索,像是舫船上拋錨扯帆用的麻繩。
英武軍中郎將秦炎嘯已奔至靈真禪師身側,附耳低語着什麼。眾英武軍衛卒皆似得了默契,裝模作樣在古彩戲師身上一通摸索,然後便紛紛抬起頭,示意香山寺武僧並無私藏暗器等物。
靈真禪師見狀擺了擺手,衛卒與武僧登時騰開入口,給這古彩戲師讓行。古彩戲師亦無半分客套,只微微頷首,便提繩挎環、闊步登上棧道,身形仿佛遊魂,輕飄飄向四方台上滑去。
農人與樵夫留下的血跡,又被雨水稀釋了許多,徐徐在枱面上鋪開,連接成奇形怪狀的版圖。血腥味蓋過了雨腥味,在四方台上肆虐,令原本凝重的氣氛、又多出幾分詭異。
張打油將短扁擔在地上一頓,看向對面古彩戲師道:「不知尊駕高姓?何以不須向香山寺的和尚言明?」
古彩戲師嘴角勾起,將濃墨重彩的妝容擠出數道溝壑來,聲音粗糲沙啞:「嘿嘿嘿!敝人康國溫斡爾,久在上國帝都長安市中混跡,靠幾樣微末本領乞食求生。聽聞東都有神劍出世,便特來湊個熱鬧!不意竟與閣下對上,也是生不逢時……」
古彩戲師溫斡爾漢話倒也流暢,只是個別詞句說出來,顯然是望文生義、胡亂為之。詞不達意不說,聽來往往叫人發笑。
張打油哂然一笑:「若果真如此,小可這裏恰還有些銀錢,不妨予了溫兄,也免了你我二人打生打死。你得財,我求勝,一舉雙得,溫兄以為如何?」
張打油說罷,果然自袖囊里摸出一枚五兩大的銀鋌,在雨水浸潤下、發出烏亮且璀璨的光華。
古彩戲師溫斡爾見狀,瞳孔驟然緊縮:「漢民皆言『無功不受祿』,閣下無端以財帛相賂,必定心懷叵測!敝人豈能輕易而受?!」
說話間,溫斡爾將左肩上竹藤環摘下、丟在一旁。旋即右手垂下,繩索順着手臂滑落在地,只有繩頭依舊握在手裏,雙目微眯道,
「既來之,則安之。敝人久聞盛朝之人尚武成風,若不領教一番便走,豈非無功而返?」
似這般用詞差強人意、話語前後不搭的胡人,張打油還是頭一回撞見,直聽得滿心彆扭。當即一手扶額,一手提起扁擔道:「尊駕有什麼本領、都使將出來……漢話被汝說成這副模樣,便是張某寬厚、也實在想教訓汝一番!」
「便如君意!」
溫斡爾一聲低喝,手中繩頭已然擲出。那原本軟趴趴的繩索,不知是浸透了雨水、還是施了仙法,竟如長棍一般,徑直向張打油小腹搗去!
張打油心底陡然一驚,也是萬萬不曾料想、眼前這古彩戲師竟有這樣一手不俗的功夫。繩索仿佛蛟蚺出洞,攜着雨勢風威,便要在他身上開出一道血窟窿來。
幸而他慣於世故、久歷江湖,一身趨吉避凶的本領,也非常人能及。當即將手中扁擔一搭一撥,身子已斜翻而起,輕捷如鳶鳥,矯健勝猿猱!扁擔一頭點在台上,竟是一記槍招「獨木難支」,將整個身子都撐在了半空。
只是斗笠從頭頂跌落,恰被繩索穿過。孤零零掛在繩子中央,好似一團碩大的紡輪。
那繩索去勢不減,直接洞穿了四方台邊的一根欄柱,才一個轉向、繞柱而下,緊緊與那欄柱糾纏在了一起。
溫斡爾一擊未中,卻也不慌。接着自地上拾起另一截繩頭、依樣施為,又向張打油心口擲來。
張打油這時身子懸空,只憑一根扁擔撐着台面。眼見無可閃躲,只得撒開手來,身子頓時向台面急墜而下,險險躲開激射而至的繩頭,卻是「嘭」地一聲悶響,重重拍在台上。霎時間血水四濺,狼狽萬分。
而這截繩頭、亦戳穿了一根欄柱,緊緊捆縛其上,與之前繩頭相距不遠。兩道繩索橫亘台上,末端卻是抓在溫斡爾手裏的那一大盤。
望着翻身爬起的張打油,溫斡爾手中不停,又自那盤繩索間尋到一截繩頭,繼續向張打油拋至……繩頭仿佛利箭,一條條射向東躲西藏的張打油,雖無一處中靶,卻幾乎將大半欄柱都釘連在了一起。
張打油越是閃躲,便越覺得心驚:那看似不大的一盤繩索中,繩頭竟層出不窮!不斷地被古彩戲師溫斡爾抽揀出來,當做飛矛投槍擲出,打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不過盞茶工夫,四方台上便似打開了一張碩大的蛛網,經緯錯亂,條索縱橫,單是瞧上一眼,便有眼花繚亂之感。
而張打油已迷失其中,手中扁擔揮舞,也堪堪只能撥開新射來的繩頭。身子似蛛網籠罩下的飛蟲,不論如何穿梭騰挪,卻總也跳不出溫斡爾織成的羅網。
立在台下觀戰的楊朝夕等人,卻已目瞪口呆——
只見四方台上,古彩戲師溫斡爾手攬繩索、立在中央,不時將一段兩丈余長的繩索拋出、扯回,再拋出、再扯回……繩索雖疾如投槍,卻總差那么半尺三寸、不能擊中張打油。
張打油卻如臨大敵,揮着扁擔東奔西跑,整個四方台上都落滿他惶然失措的足跡。好在一根光潔溜溜的扁擔在他手裏,卻是攻防嚴密、揮格有度,倒也叫許多眼光毒辣的俠士刮目相看。
「張三哥這般情狀,當是中幻術了罷?」楊朝夕不禁自語道。
「自然是幻術。但身臨其境之人,又如何能看破玄機?」肖湛望着已然手忙腳亂的張打油,也是搖頭嘆道。
「便不能使個法子、令張三哥警醒麼?」仆固行德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頓足急道。
「法子倒是有一樣……只是自經卷上瞧來,也不知管不管用……」
廖海謙略略猶豫後,才吞吞吐吐道,「貧道也只知那經卷,乃是羅浮真人葉法善在觀中掛單時,所遺的一卷異聞雜記。其中言道,若遇幻術難解,可尋鮮狗血或童子溺半碗、潑於施術者面門,其術自敗!」
楊朝夕聽聞是羅浮真人所留之法,心下更信了幾分,當即喜道:「管不管用,一試便知!即使全無用處,總能叫那古彩戲師分一下神。不過,鮮狗血現下難尋,童子溺咱們卻是綽綽有餘……」
楊朝夕說到此處,肖湛、仆固行德、廖海謙三個,俱是面面相覷。
便連素來老成持重的尚思佐,也將目光瞥向一旁,竟作充耳不聞之狀。
肖湛望了望從不明所以到逐漸尷尬的楊朝夕,終是撓頭訕笑道:「楊師弟,幾位師兄這般年歲……誰又能坐懷不亂?自是早便食髓知味過了……嘿嘿!」
仆固行德已從腰間摘下只青瓷酒榼,仰脖將余酒喝乾,遞給楊朝夕道:「這般重大之事,還須楊師弟親自出馬、一瀉如注方可。這酒榼總也能裝兩碗酒,就看楊師弟的『存貨』多寡啦!哈哈哈!」
楊朝夕面上大窘,心知自己早與小蠻有了肌膚之親。已然暗悔方才語失、不該主動提及「童子溺」之事,此刻卻是咎由自取。然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頭皮、接下這樁「差使」,免教眼前幾位道友起疑,聯想到小蠻、覃清幾女身上,平白生出事端來。
肖湛、仆固行德、廖海謙、尚思佐幾人,見楊朝夕接下酒榼,皆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楊朝夕不敢再多言,當即起身轉頭、向大校場北面奔去。預備尋個僻靜處,好寬袍解帶、將手中青瓷酒榼注滿……
不到盞茶工夫,楊朝夕便踏步而歸。手中酒榼里,已然灌足了溫熱的液體。
肖湛等人見狀,紛紛捏鼻後退。廖海謙晃了晃手中鵝卵石,聲音似偶感傷寒一般悶沉:「楊師弟,你只管將酒榼向那古彩戲師丟去……記得要丟高一些,落點在其頭頂附近便可……剩下的事、便交給俺凌川子,保證例無虛發。嘻嘻!」
廖海謙說罷,向肖湛使了個眼色。肖湛登時會意,自地上抓起一把沙石、揚手便向四方台拋去。
「狂徒!意欲何為?!」
靈真禪師果然上當,又是袈裟抖起,竟將肖湛所拋沙石、悉數攔截下來。旋即眸光含怒道,「肖武侯!你便是辭官不做,也當曉得公門規矩,怎敢無故衝撞大會比武!」
肖湛卻是聳聳肩,不以為意道:「肖某向來瞧不慣那古彩戲法之流,專會障人耳目、惑人心性,才略盡鄙夷之意。又非什麼傷人的暗器,禪師又何須小題大做呢?」
靈真禪師冷哼一聲,待要駁斥,卻不防楊朝夕已趁着他慍怒分神的剎那,將一團物什驟然拋出!
此時阻攔,已然不及。
靈真禪師劈手奪下一個武僧手中長槍,便向那飛旋的物什甩去。漸稀的雨絲砸在槍身上,散作數星不起眼的水花,水花連在一起、便構成了長槍劃破雨幕的軌跡。
然而,不待槍頭追至,那團物什已在古彩戲師頭頂碎裂開來。金色的液體迸濺而下,大半全落在古彩戲師身上,直澆了他一頭一臉。碎塊亦灑了一地、在四方台上翻滾跳躍,最終陸續停了下來。靈真禪師這才看清,那團物什卻一隻酒榼的殘骸。
此時憤怒,已然於事無補,台上閃轉騰挪、不知疲倦的張打油身子一震,已然從幻象中解脫出來。雙足疾退數步,據在四方台一角,手中扁擔似劍挺出,遙對方才拋繩施術的溫斡爾,不敢有絲毫輕忽。
溫斡爾幻術被破,眼中凶光更盛。雙臂握住繩索,用力一掙,竟將那粗實的繩索徒手扯斷!
】
旋即以繩為棍、以身為軸,將手中兩丈余長的繩索,舞得似長杆飛輪一般,再度向據在一角的張打油碾壓而來。
靈真禪師見溫斡爾並未受酒榼影響,反而迅速調整攻勢、以狂疾之態衝出,才心頭略松。剛剛因楊朝夕幾人逾規而生的怒氣,卻也按了下去,只是暗暗示意幾個香山寺僧,多注意楊朝夕幾人的動靜。一旦再有逾規之舉,定要以雷霆之勢彈壓。
張打油雙眼微眯,盯着迅速逼近的繩輪,聲音冷冽:「呵!還道有多厲害的手段,原來只是『繩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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