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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花女琳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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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幅非凡的傳奇作品,格雷澤先生,這一點無可否認。但是」

    坐在私人展示室的沙發上,韓易與安托萬-嘉舍交換了一個眼神,開口說道。

    「它涉及的利益相關方太多,交易過程中可以預見的風險與阻礙也並不是能輕鬆化解的小問題。特別是三十個月的出口禁令這一條,會給我們帶來許多麻煩。」

    「明白。」約書亞-格雷澤點點頭,不到一個小時的談話,已經讓他對韓易的需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所以您想要找一幅同等檔次,但不至於像《旗手》一樣,對於某個國家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大師之作。這樣,您就能在交易完成前後保持匿名的低調,並且可以在儘量不引起關注的前提下,於您遍及全球的宅邸間自由地進行往返運輸。」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安托萬-嘉舍代替韓易回答,「可以在倫敦、可以在巴黎、可以在紐約,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沒有盧浮宮或者別的什麼組織惦記着它就行。」

    收藏品性質特殊,不管在英國還是美國,只要涉及到古董出售,賣家就需要為他們所獲得的利潤繳納資本利得稅。舉個例子,假設你花費5000美元購買了一張古董餐桌,相關的經紀人佣金為300美元,收購之後你又花費了1000美元來修復和維護收藏品,那麼你購買這張古董餐桌的基礎成本就是6300美元。當伱用7500美元的價格售出這張桌子時,你就需要申報1200美元的利潤,並以此來繳納利得稅。

    古董的利得稅稅率,在英國是20%,在美國是28%,聽上去很高,但實際上古董的擁有者有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提高他們的基礎成本,比如每年將各類支出想方設法申報成收藏品的修復與維護費用,對於頂級富豪們來說,鑽系統空子的方法多種多樣,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

    而在法國,向海外銷售貴金屬、珠寶、藝術品、收藏品和其他類型的古董,需要繳納與轉讓價格或者完稅價格成比例的統一稅率——6.5%。

    這個稅率看起來好像比英美兩國要低很多,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法國是按照整體成交價來收稅的。拿《旗手》這幅畫來舉例子,如果韓易將它買下來運回美國,羅斯柴爾德家族需要為此支付1137.5萬美元的稅金。而如果是在美國,羅斯柴爾德家族首先可以用根據通貨膨脹率調整之後的美元來計算他們1840年買下這幅畫時的原始收購價格,再把這176年來的維護費用疊加計算,湊出來的基礎成本必定相當可觀。扣除掉成本之後再繳納的利得稅,雖然稅率比法國高四倍還多,但真正需要支付的稅款,毫無疑問會遠低於前者。

    這就是巴黎作為藝術之城,在收藏品市場上的活躍度與交易總額卻遠遠低於倫敦和紐約的原因。

    哪裏的稅收政策更寬鬆,賣家就會往哪裏匯集。

    另外,若是要在倫敦與紐約之間一較高下,坐落在哈德遜河畔的帝國之州,會以極其明顯的優勢蓋過泰晤士河穿城而過的英倫霧都。事實上,歷史成交額最高的100幅繪畫裏,超過四分之三都是在佳士得或者蘇富比的紐約拍賣行完成的交易。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兩國之間進口關稅的區別。在英國,進口藝術品、收藏品和古董的關稅為5%,比起法國的5.5%、意大利的10%、德國的19%和葡萄牙的23%,已經算是歐盟最低。但美國更狠,一百年以內的藝術品需要繳納5.2%-25%不等的進口關稅,而壽命超過一百年,並有相關依據證明其創作時間的藝術品,則會被美國海關歸類為統一關稅表裏的第9706項進口物品——古董。

    而只要是古董,進入美國,就不需要支付哪怕一分錢的關稅。

    100%免稅,沒有例外。

    更重要的是,2016年的美國,本來就是億萬富豪最多的國家。身價超過十億美金的頂級巨富共計540人,遙遙領先於第二名的251人。這些1%中的1%,是近年來藝術品交易市場,特別是私人銷售領域的主要增長點。

    於是,婉拒《旗手》之後,韓易驚訝地發現,約書亞-格雷澤代表佳士得拍賣行向他展示的其他同等級別的畫作,幾乎全都存放在美國境內。

    比如

    「《手捧花籃的小女孩》,1905年創作,畢加索玫瑰時期的代表作,由大衛與佩吉-洛克菲勒夫婦收藏,佳士得紐約代理銷售。」

    「雖然在早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到了1905年,巴勃羅-畢加索依然是一位苦苦掙扎的藝術家,在蒙馬特區拉維尼昂街13號的破落民居里勉強度日。這幅作品,便是在這棟建築頂樓被稱作『船艙』的工作室里完成的。」

    「這一時期,畢加索經常觀看蒙馬特山腳附近的梅德拉諾馬戲團的演出,受到小丑和雜技演員的歡樂啟發,他的藝術創作,也從黯淡的藍色時期,過渡到了更加樂觀的玫瑰時期。」

    「這幅畫想要描繪的主體非常明確——一位年輕的、赤身裸體的姑娘。她看起來像是一名賣花人,但其實暗地裏也是一個在紅磨坊迎來送往的童妓。深色長髮上的粉色絲帶,棕黃提籃里鮮艷的紅花,藍色背景下扭曲的剪影,柔和光線中困擾痛苦的表情,無不形成鮮明的對比。許多人認為,這幅畫是貞潔與性感、天真與腐敗之間的並置,是殘酷現實在純真少女身上留下的痕跡。」

    「這幅畫的其中一任主人,美國詩人格特魯德-斯坦這樣評價它,『一個堅實的東西、一個迷人的東西、一個可愛的東西、一個令人費解的東西、一個使人不安的東西、一個簡單的東西、一個清晰的東西、一個複雜的東西、一個有趣的東西』」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在這幅畫裏向我們展現了現代社會的未來,和他窮極一生思考的主題——愛、性、美、溫柔與暴力,以及其他所有定義人性的標籤。畫面中央這位永恆而迷人,凝視着宇宙、的女神,就是人類社會的具象化體現。」

    徐憶如一邊聽着韓易的講述,一邊打開網頁,仔細閱讀着馬克·波特,佳士得美國公司的主席,對《手捧花籃的小女孩》鞭辟入裏的總結。

    「第一眼看上去沒感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覺得腳掌很大但如果讀完分析,回頭再看的話」徐憶如點開大圖,認真端詳,「真的有一種既迷人,又傷人的感覺。」

    「格特魯德-斯坦跟你的想法差不多。」韓易數着屏幕里小如微微顫動的眼睫毛,輕聲說道。

    「什麼想法?」小如問。

    「覺得畫裏的這個小女孩腳掌很大,身體比例也很奇怪。」韓易回答,「哥哥利奧剛買下這幅畫的時候,格特魯德其實很不高興,覺得哥哥總是亂花錢。她花了好幾年,才讀懂畢加索想要表達的東西而讀懂之後,她就再也離不開它了。後來,她跟利奧分道揚鑣的時候,讓哥哥帶走了塞尚,自己則堅持留下了畢加索。」

    「原來如此。」徐憶如若有所思地頷首,「確實是一幅很有感染力的畫。」

    「特別有感染力。」韓易應和道,「所以我絕對不會考慮買它。」

    「你覺得太悲傷了,是不是。」

    「是啊。」韓易慨嘆一聲,「它所代表的東西讓我很不舒服。畫裏的這個姑娘,不是畢加索的藝術幻想,而是一個二十世紀初真實存在過的人物,她叫琳達。1905年的畢加索默默無聞、窮困潦倒,在蒙馬特過着波西米亞式的貧賤生活,琳達是他為數不多的,可以負擔得起的娛樂活動。」

    「第三共和國是妓院的黃金時代,從1870年開始,曾經人人避之不及的下賤勾當,變成了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國家稅務機關甚至能夠從這種交易中抽取50%-60%的利潤。我剛才還在看這方面的資料,你知道嗎,小如,1871年到1903年之間,有15.5萬名女性正式登記為妓女,另外還有72.5萬名女性,因為非法賣淫而被處罰。」

    「這個數量也太誇張了。」

    「最誇張的還不是從事這一行業的女性數量,而是她們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那個年代,妓女就是法國社會的次等公民,聽憑腐敗警察的擺佈。巴黎警察不僅能控制官方設立的妓院,還能隨意處置街頭的流鶯。在街面上討生活的女孩子,不僅要按時定額給警察上貢,還要隨時提防黑幫的盤剝和性變態的覬覦而琳達,就是這些流鶯里,最弱小的一類。」

    「她年齡太小,沒辦法在官方妓院工作,合法登記。性格也許也比較內向怯懦,不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如果直接穿着暴露的衣服站街,估計用不了幾個晚上,就會被警察和黑幫吃干抹淨了。」

    「於是,她只能以賣花女的身份作為掩飾,在紅磨坊附近流連,等待不懷好意的男人向她靠近。只需要從琳達那裏買下幾株玫瑰,她就會跟着男人走進陰暗的小巷裏,任他們隨意支配,滿足他們虛假而陰暗的征服欲。」

    「你看到這幅畫了,畫裏面的琳達充其量也就十四五歲。不管她是出於什麼原因選擇走上這條路,家庭貧困也好,親人生病需要籌錢也好,或者只是單純地想填飽肚子。不管是哪種原因,琳達這個悲劇的存在,都是人類歷史最骯髒的黑暗面。」

    「作為一個物種,我們無法保護弱小的同類,反而還要以她們的血肉為食,這本身就是一種罪惡。」談及這一話題,韓易的語調喑啞,徐憶如的神情也頗為凝重。

    「是的,這就是一種罪惡。也許應該感謝畢加索,他把這種罪惡原原本本,明確無誤地記錄下來,我們才能看到它,批判它。可」


    說到這裏,韓易停頓了許久,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不那麼激烈的措辭。

    「可是,想想這幅畫的創作背景吧,它最真實的創作背景是什麼樣的?畢加索是在哪裏,在什麼情況下遇見了她,窺見了她的肉體,從而迸發出繪畫靈感的?」

    又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天,二十四歲的畢加索雙手揣在兜里,攏緊大衣,在皮加勒紅燈區的璀璨霓虹間漫無目的地穿行着。

    新作沒有頭緒,房租下周要交,該死的費爾南德-奧利維爾今天又跟樓下麵包店的那個小瘦子眉來眼去,一氣之下,畢加索將他的波西米亞女友鎖在公寓裏,自己揚長而去。

    總得做點什麼來報復她。

    畢加索心想。

    先生,要買花嗎?

    一道清脆稚嫩,幾乎細不可聞的童聲吸引了他的注意,畢加索定睛一看,是一位衣着單薄的小姑娘,在寒風中捧着一提花籃,瑟瑟發抖。

    報復來了。

    這是他目前負擔得起的,最好的報復。

    花怎麼賣?他停下腳步,問道。

    三朵玫瑰,可以讓花在那個牆角盛開。

    小女孩指着紅磨坊旁的昏暗小巷。

    十朵玫瑰可以讓花在您公寓裏開一晚上。

    先買三朵吧。畢加索想了想,回應道,畢竟費爾南德還被自己鎖在家裏。

    好的,先生,您的花。

    接過一枚印着高盧雄雞的黃銅硬幣,小姑娘認認真真地從花籃里數了三朵,遞給畢加索,仿佛她真的在做兜售鮮花的生意。

    請隨我來。

    女孩重新將花籃抱在胸前,為了禦寒,也為了避免偷竊,她呵出一口缺乏熱力與生機的白氣,引領着畢加索,漸漸沒入黑暗。

    二人的身後,是躺在泥淖里,已經被來往行人踩得支離破碎的玫瑰。

    「他看見了琳達的身體,突然來了靈感,也許是出於欲望,也許是出於憐憫,沒人知道,但他就是有了創作的靈感。於是,他請求琳達做他的模特,讓他記錄下她的青春。」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想惡意揣測。我願意相信,畢加索畫下琳達,是為了揭露一些醜惡的,血淋淋的現實。不過,有一些事實也是沒辦法忽略的——你知道嗎,小如,在介紹的時候,約書亞告訴我,油畫裏的這個姑娘,花女琳達,范東根和莫迪利亞尼也畫過。」

    「范東根和莫迪利亞尼」徐憶如遲疑地問道,「你的意思是」

    「范東根和莫迪利亞尼都跟畢加索認識。范東根是畢加索在洗濯船的同事,莫迪利亞尼則是1906年搬到巴黎之後,跟畢加索認識的。」

    「他們為什麼會認識琳達?蒙馬特那麼大,不可能是偶遇吧?」

    「你能想像畢加索當時,是怎麼把琳達介紹給他的兩位藝術家朋友的嗎?」

    「She』s a good model,and a good fuck,you should try her too。」

    韓易粗俗的模仿,讓徐憶如陷入了沉默。她想要出聲反駁,卻悲哀地意識到,也許韓易所說的,就是現實。

    「約書亞跟我提到范東根和莫迪利亞尼的時候,我跟你的反應差不多,小如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也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去欣賞這幅畫。」

    「現在看到這幅畫,我就會想到荷里活的大製片廠時代,想到路易斯-梅耶和朱迪-加蘭。」

    「畢加索和琳達做的事情,跟路易斯和朱迪有什麼分別?一個畫了《手捧花籃的小女孩》,一個拍了《綠野仙蹤》,都是各自藝術領域的瑰寶,只不過畢加索跟琳達之間的交易更露骨、更直接而已。」

    「我覺得,任何一個對創作背景稍有了解的人應該都不會想要花1.5億美元收藏它,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不對,我也不是唯一討厭它的那個人。這幅畫一直掛在大衛-洛克菲勒的辦公室里,背對大門,面對辦公桌,因為佩吉-洛克菲勒很不喜歡這幅畫,根本就不想看它一眼。」

    「我很贊同佩吉的態度,也許它在藝術上有獨特之處,但收藏家不應該鼓勵這種對女性,和性暴力的過度描繪與剝削。」徐憶如在電腦上一目十行地閱讀着名利場對1996年去世的佩吉-洛克菲勒的生平解析,「哪怕創作者是畢加索。」

    「是的。」韓易點點頭,「我不介意收藏女性肖像,也不介意收藏人體藝術,但不是這種扭曲黑暗的東西。即便買下來,我都不知道該放在哪兒。平時肯定也不想看到它,多看兩眼,想起琳達的故事,可能一天的好心情都會被毀掉。」

    「那你覺得哪種女性肖像是值得收藏的呢?」徐憶如雙手托住下巴,興致勃勃地追問道,「哪種女性肖像是會讓你心情變好的,想要每天都看到的呢?」

    「讓女性優雅又自信地閃耀起來的那種帶着毫無保留的愛、承諾與專注的那種。」

    韓易的回答不帶一絲猶疑。

    「我最後選定的那一幅,就是這種女性肖像畫。」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那幅。」

    「阿黛爾·布洛赫-鮑爾肖像」

    「二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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