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經典復生(1 / 1)
在美國,人們把着迷於汽車文化的愛好者們,稱為gearhead或者petrolhead。因為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每天腦子裏思考着的,都是各式各樣與汽車有關的專業術語,Banger、Bondo、Camber、OBD還有Slushbox對於不是這個圈子的普通人來說,想要解碼他們的對話,比讀懂《芬尼根的守靈夜》還要困難。
韓易是個gearhead嗎?
當然不是,他連對汽車感興趣的普通男性都算不上。大多數男人聽到街頭超級跑車的引擎轟鳴,看到摩納哥賽道的競速追逐,聞到山間極速漂移揚起的焦臭煙塵,都能引起腎上腺素的急速飆升。
但韓易看到這些,能想到的,只有那些用跑車當釣魚竿的惡臭面孔、殞命於聖馬力諾的艾爾頓-塞納,還有被高速巡警逮捕的狼狽模樣。
物慾、危險、犯罪這是韓易提起汽車,特別是超跑的第一印象。他天生就是個喜靜愛獨處的人,喧鬧的賽車場簡直能稱得上是他的宿命之敵。
但當他看到面前這輛紅色的跑車,二十九年來堆積的信仰高塔頃刻間坍塌成了碎片。
他終於理解了那些將愛車稱之為『她』的怪胎們。
「您喜歡這輛車嗎?」艾瑞卡悄然走到他的身邊,看向韓易的側臉眼裏閃爍着找到同好的興奮光華。
「除了認得出這個車標之外,我對它毫無認知。」韓易指着車身上噴繪着的那枚黃色躍馬標誌,長舒了一口氣,「但我想我愛上它了。」
「韓先生,在跟你交談的五分鐘之後,我就篤定你一定會喜歡這輛車。真正的愛是一見鍾情,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感受。」艾瑞卡背着手,柔聲說道,「願意聽我講一講它的故事嗎?合同擬好之前,我們還有不少時間。」
「樂意之至。」
「這輛車,名叫法拉利250 GT SWB Berlinetta Competizione,意大利語直接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小型沙龍競賽車型。從這個名字你也可以看出它的原始用途,1960年開始,250 GT SWB第一個完整的競賽季,它便在布蘭茲-哈奇、古德伍德、勒芒、蒙扎和斯帕-弗朗科爾尚賽道大放異彩,為法拉利贏下一座又一座優雅雋永的冠軍獎盃。」
「為什麼說是優雅雋永?因為在法拉利的250 GT之前,那些登上過1950年代賽道的競速車們幾乎完全沒有舒適性可言,不管是1952年的Kurtis Kraft 4000,還是1954年的瑪莎拉蒂A6,抑或是1953年的積架C型Roadster,盡皆如此。」
「這些製造商們曾經是如此狂熱地追求極致速度,以至於忘記了還需要由正常人類來駕駛車輛。如果一個不適應古典競速車的人握住這些車的方向盤,踩下油門,不出五分鐘,他的手臂就會因為支撐不住劇烈的晃動而脫臼。」
「1951年,現代汽車工業兩位偉大的人物,恩佐-法拉利,以及巴蒂斯塔-『賓尼』-法利納在托爾托納的一家小餐館裏初次會面,這座城市正好在都靈與摩德納之間,因為兩個驕傲的靈魂都不願意去對方的總部作客。」
「雖然初次見面有些尷尬生澀,但天賦異稟之人總是惺惺相惜,很快他們便建立起了一個牢不可破的鋼鐵聯盟。從那時開始,賓尼法利納操刀設計了法拉利數十年來的大多數車型,250 GT就是他最為得意,也是對現代跑車影響最大的作品。」
「賓尼法利納首次將駕駛的舒適性,以及對駕駛者的人文關懷,融入到了競速賽車的設計中。就像你現在所看到的那樣,它變得更多樣化,不管是出現在勒芒的大獎賽現場,還是新英格蘭的田間小道,都不會顯得突兀。」
艾瑞卡指着車窗里的內飾,說道。
「13英寸直徑的方向盤由三個做工極為精細的銀色金屬面板支撐起來,環繞一圈的輪盤由淺色意大利納迪木打造而成,最中央的鍍鉻標誌板光潔如新,拱衛着法拉利的Logo。米色的內飾採用整個亞平寧半島最好的佛羅倫薩小牛皮,耗費300個工時手工縫製。」
「從座椅的傾斜角、駕駛的視野,甚至操縱杆的長度來說,都符合當時最先進的人體工程學技術。毫不誇張的說,賓尼法利納真的是一個」
「鋼鐵的詩人。」韓易的指腹在鋁合金車身上摩挲着,喃喃說道。
「詩人沒錯,真是巧妙的比喻,韓先生。鋼鐵的詩人。」
艾瑞卡猛然轉頭看向韓易,靜謐湖水般的銀灰色眼眸里盪起了一絲波瀾。她是一個對各色機械巨獸狂熱痴迷的骨灰級玩家,事實上,艾瑞卡是大洛杉磯地區第一位擁有道奇挑戰者SRT地獄貓的女車手,工作之餘,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參與不同的改裝車展和街頭競速賽。
來奧加拉的客人很多,但大多數只是把車子作為炫耀的物件,最好也不過是心愛的玩具。他們會在最新款的蘭博基尼前駐足欣賞,但卻很少有人會關注這台不太起眼的老頭子。
畢竟,少數真正收藏古董車的頂層玩家,也有自己固定的收車渠道,不會在奧加拉這樣新老混雜的名車行多費眼力。
今天,趁着韓易喜歡,她正好釋放一下自己的表達欲,與他人分享她最心愛的這件藏品。但沒想到,面前這個亞裔男人竟然能如此精妙恰當地提上一處點睛之筆,這簡單但是浪漫到骨子裏的稱號,讓艾瑞卡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鋼鐵的詩人。
使龍骨潑墨、用板件揮毫。
「賓尼法利納的詩句,被全世界認可,由喬亞基諾-科倫坡設計的V12引擎又足夠兇猛,因此,法拉利的250 GT SWB吸引了無數紳士賽車手的關注。」
「韓先生,在競速界,有一個詞彙叫紳士賽車手,專門用於形容那些出身富貴的業餘玩家,信託基金里為他們存放的天量資產,讓他們一出生就失去了絕大多數煩惱。賽道的不可預測性和毀滅性,是他們體驗失控感的最佳方式。」
「這台車,編號2689GT的主人,皮埃爾-諾布萊特,就是這樣一位紳士賽車手。他的第一輛SWB,編號2021GT,被諾布萊特當時的好朋友皮埃爾-達梅在克萊蒙-費朗的賽道撞毀了。為表歉意,達梅在法拉利為諾布萊特定製了這台2689GT。經過一年多的精心調試,皮埃爾-諾布萊特與他的搭檔讓-紀謝一起,贏下了無數榮譽。蒙扎大獎賽的冠軍、老布魯塞爾街頭賽的冠軍,還有一系列美國地區的競速賽冠軍。」
「當時的競速賽對車輛的傷害極大,諾布萊特的職業生涯一共六年,每年都得換一輛新車。這台退役的250 GT SWB,以極低的價格被賣給了一位美國實業家,沒過多久,就因為引擎損壞而徹底報廢。這位我們不能提及名字的實業家對汽車不太熱衷,買下它也不過是因為大獎賽冠軍賽車的名頭。報廢之後,它被拖到了康涅狄格紐黑文的一個廢棄車場裏,一放就是五十年。」
「兩年前,專注於修復法拉利的GTO工程從實業家的後代那裏買下了這輛車,以及其他三輛他收藏的法拉利。現在你所看到的這輛車,幾乎已經沒有原車的任何部件了。」
「一點都不剩?」
「基本如此從車身、到V12引擎,包括四隻六英寸的博拉尼RW3690輪胎,都是根據原廠的設計圖紙重新打造的。」
「當然,為了適應現代的駕駛需求,GTO還加裝了一些原車沒有的科技配件你能看到儀錶盤下面那個有些浮凸的地方嗎?按下那個按鈕,就會發現一個USB接口。空調、藍牙、全新的阿爾派汽車聲音系統,在不影響車輛復古觀感的前提下,儘可能地讓駕駛者體驗到二十一世紀的便捷。「
「最重要的是,韓先生,您可以看到車窗右側的這個車輛註冊文件。」艾瑞卡點了點卡在擋風板夾層的表格,說道,「這輛車繼承了它原本的靈魂-車輛識別號碼。這台車的車輛識別號碼,是3921。這也就意味着,自1954年車輛識別號碼系統在美國投入使用以來,這是第3921輛註冊的汽車。」
很顯然,註冊並不意味着製造,事實上,直到1969年1月1日,美國境內的汽車才被強制要求註冊車輛識別號碼,也就是說,有很大一部分的車輛,自走下流水線到送進廢車場,都沒有獲得過編號。但即便如此,00000000000003921的編碼,也是世間罕有的珍貴。
「很多人把GTO重新打造的這種車稱為復刻(replica)。」艾瑞卡的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把銀色的鑰匙,它比那些打開小保險箱的鑰匙大不了多少,柄身上鐫刻的不是法拉利,而是「都靈,2689」。
「但是,韓先生,我與奧加拉的全體同仁,更願意稱它是復生(revival)。請您攤開手掌。」艾瑞卡將鑰匙輕柔地放置在韓易的掌心,一字一句地說道,「想像他是一位1962年的紳士,青春過、健壯過、衰老過,甚至死亡過。經歷過完整的輪迴,現在,他以熟悉卻嶄新的身姿站在你面前。」
「Say hello to chassis 2689GT。」
「Damn,she''s good。」瑞恩-奧康納完完整整地聽到了艾瑞卡的整段敘述,他把右手握成拳,放在嘴邊,看向賈馬爾-米勒,「看起來她可以賣出任何想要賣出的東西。」
想要記住這一系列的參數與故事已經不是一件易事,要知道,整個奧加拉奇珍異品無算,對一輛車的了如指掌,便可以窺見她在專業領域的用心程度。
更何況,她並不只是簡單地在銷售一個產品而已,她是真正把握買家心理的高手。對於汽車和房產這樣的大宗消費品來說,低端產品講發展前景聊未來,比如韓易買的那輛福特翼虎,銷售重複最多的話術就是「福特在二手車市場貶值率最低」,因為現在它能講的故事實在不多。中端產品說現狀談性價比,對於中產階級來說,把握當前的機會才是最要緊的事。而高端產品需要說的,是歷史、是榮譽,也是底蘊。
只需要給顧客撩開時光的紗簾,帶他瞥見一眼這些頂級玩物過往的風華就足夠了。
他與它未來的故事,自己會在心裏描繪補足。
「艾瑞卡-施羅爾,奧加拉的金牌銷售。Instagram和YouTube加在一起快五萬粉絲了,發佈的都是試駕和測評類的視頻。」賈馬爾-米勒點點頭,對於這位棕發姑娘,他的眼神里只有欽佩。
這個世界上不缺用容貌與身材換取銷售額的人,事實上,在美國的服務行業,這是一個被默認的通行規則。
且不提I-10高速公路沿線大大小小的紳士俱樂部,也不說直接把賣點寫在服務生制服上的Hooter''s,就算是尋常的餐館,不也是按照顏值的高低決定小費的多少嗎?
但這一標準顯然在艾瑞卡身上不適用,她是真正對汽車工業了如指掌的行家裏手。全身上下一套整齊的斯特拉-麥卡特尼黑色女士西服套裝,再加上一雙全無浮華之氣的吉米-周棕色短跟皮鞋,她的服飾語言,翻譯成人類可以聽懂的語言就是:
除了職業,一切免談。
對於隨時能用容貌變現,而且變不少現的艾瑞卡-施羅爾來說,這一點難能可貴。
當然,話說回來,韓易也沒有半分購車之外的其他心思。提供商品、購買服務,這是人類社會最正常不過的行為,如果每次消費都認為自己獲得了予取予求的權力,那這個人的精神世界未免也太空乏了一些。
不是女權主義,甚至談不上與性別權益掛鈎。事實上,韓易不反對以色侍人,無論男女。切開表面的道德外衣看本質,不管是追求愛侶還是純粹的交易,說到底總是與金錢脫不開干係。很少有感情經得起債務的重壓,也極少有人在萬兩黃金面前保持本心。在某些場合與情形下直截了當地攤開條件,雙方各取所需,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說句不好聽的,借真愛的名義道德綁架,比用富蘭克林和林肯滿足世俗的欲望,能高尚到哪兒去?
韓易只是覺得,很多時候,砍掉一些欲求的藤蔓,反而會得到更多的滿足感。
比如此時。
男人的快樂分很多種,韓易正在體驗他從未經歷過的一種。
他鄉遇故知。
歸根究底,韓易是一個迷失方向的時空旅人,形單影隻地生存在這個無比熟悉,但又異常陌生的新世界。除了靈魂之外的所有物質表象,都是全新的。
一如面前這輛羅素紅的法拉利250 GT SWB。
它經歷過初生時直面世界的稚嫩與好奇,改裝廠精心打磨中的忍耐與蟄伏,勒芒賽道上率先衝線引得萬人歡呼的光榮與夢想,當然,還有紐黑文一萬多個寂靜黑夜裏的淒涼與孤寂。
現在,它再次站在了第一英里的起跑線上,看似一切都變了,實際上什麼都未曾改變。
它和自己一樣,都是這個世界的
穿越者。
「艾瑞卡,麻煩你再為我準備一份合同。」
韓易握住鑰匙的柄身,感受着浮凸金屬外殼上傳來的冰涼觸感,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我要帶它回家。」一筆閣 www.pinbige.com
第八章 經典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