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忽聞裴大萬眾附(1 / 1)
四月下旬。
已入仲夏。
這日風和日麗,竹聲沙沙,花草之香,盈盪亭中。
黎陽縣寺的前院,就在正堂的邊上,種了一叢竹子,這竹子不是李善道令人種的,而是本即有之。聞縣寺吏員說,係為兩任前的黎陽令所植。且在竹叢中,築了一小亭,名為「何可無」。
東晉時,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生平愛竹,有一次,雖是暫時借住別人家的房子,然亦命仆隸在院中種竹。有人說:「暫住而已,何必麻煩。」他指竹答道:「何可一日無此君!」
縣寺前院的這片竹子、這座小亭,自便是取典於此。
那位兩任前的黎陽令誠然雅士,不過現在亭中的李善道卻無甚風雅之情。
他細細地看過剛從興洛傳來的李密的令旨,將這令旨遞給了陪坐在旁的高曦等,笑與侯友懷說道:「崇吾,令旨下了!魏公任我為黎陽倉留守,郭長史為副。此事能成,你居首功!」
卻是,李密令李善道留駐黎陽倉的令旨,在攻下黎陽倉的十來日後,今天終於到了。
十來天前,還在商討該怎麼做,才能得到留守此任的時候,侯友懷向李善道提出了建議,認為重點是在兩個人。這兩個人,他指出,一個是徐世績,一個是郭孝恪。他認為,只要能說動徐世績、郭孝恪,使他倆贊成李善道留守,那留守此事,就必定可成了。
一如他之所言,果然如此!
徐世績那廂,是李善道親自去的信,信中內容,何等說辭,無須再作贅述。
至於郭孝恪這廂,李善道沒有親自去找,郭孝恪亦好道術,便遣了張懷吉去為說客。
從今天得到的這道留守令旨的這個結果來看,張懷吉顯是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任務。
李善道因又笑與張懷吉說道:「道長,你亦大大有功!」
張懷吉呵呵一笑,謙虛說道:「小道有什麼功!小道日前往尋郭長史,與郭長史講的那些說辭,俱是聽的郎君的吩咐。要說有功,崇吾、郎君是首功,小道無非是傳了句嘴罷了。」摸着鬍鬚,佩服地說道,「郎君當真是善察人心!竟瞧出郭長史實亦有掌黎陽倉之意!」
「若是換作旁人來駐守黎陽倉,一則,郭孝恪不一定能留在黎陽倉;二則,縱留在了黎陽倉,可若換來駐守的人是王伯當、單雄信這類的大頭領,郭孝恪也不會有甚實權。」——這一番話,即是李善道叫張懷吉講與郭孝恪聽的勸他上書進言,不如便留李善道駐守的說辭。
郭孝恪對李密有無忠心?忠心當然是有的。可郭孝恪不是一般的文士,他是個豪俠之士,那在面對儲有千萬石糧的黎陽倉時,他又豈會不心熱眼饞?不想自己成為此倉的掌管者?
李善道叫張懷吉說的這通說辭,可以說是正說到了郭孝恪的心窩上。
再加上李善道這些時日,平素在郭孝恪面前表現出來的對李密的「忠誠」,以及對郭孝恪的「禮重」,於是郭孝恪就被這通說辭給說服了,其後乃就有了他給李密寫去的那封書信。
令旨在手,留守黎陽倉的事情已成。
一塊石頭落了下去。
連着十幾天,李善道總算是心情放鬆了些。
高曦、侯友懷、張懷吉、李良、王宣德、王湛德等傳看罷了李密的這道令旨,年紀最小的李良見諸人一時都未開口,便先出聲笑道:「阿父,令旨裏頭,不僅任阿父做了黎陽留守,還允可了阿父請求放糧賑濟饑民的請求。那接下來,阿父,是不是就可開倉放糧了?」
張懷吉笑道:「令旨已下,郎君,不僅可以開倉放糧了,李頭領等處,該分給他們的糧,也可分給他們了!」顧視眾人,撫須笑道,「這些天,可着實把李頭領、王頭領幾位給等急了!」
李善道是個謹慎人,故在打下黎陽倉後的這十幾天中,儘管他是早就想開倉放糧,賑濟百姓、招募部曲了,可為免引起李密、翟讓的猜疑、不滿,他硬是壓住了這腔急切。
並且,不但沒有開倉放糧,連該分給李文相、王仁德、趙君德、張升四部的糧,他也沒有立刻就給。李文相等問時,他一概以「已奏報魏公,稍待令旨」的話回答。
端得一副忠心耿耿,無有王令,不敢擅作主張的模樣!
「分、分!今天就分!」李善道敲了敲額頭,笑道,「連着喝了十幾天的酒,老實說,我亦喝不下去了!魏公的令旨再不下,說不得,我也只好裝病,閉門不出,以推脫不見王將軍矣!」
李文相、王仁德、趙君德、張升四人裏邊,最着急分糧的是王德仁。
這傢伙幾乎是每天都來求見李善道,問李密的令旨下了沒有。
他既來了,且屁股沉,一坐下就不動,李善道沒有辦法,也就只好天天陪他喝酒。
還真是差不多連着喝了十幾天的酒了!
眾人皆是大笑。
獨高曦似有所思。
李善道問道:「沐陽,想什麼呢?」
「回郎君的話,魏公令旨里,放糧賑民、分糧與李將軍等這兩件事,是明確地說了,可是『募兵』這件事,魏公的此道令旨中,卻無有一言提及啊。郎君,則咱計劃的募兵此事?」
侯友懷、張懷吉等相繼收起了笑聲。
張懷吉說道:「沐陽兄,此事,依小道之見,無須憂也。」
高曦問道:「哦?道長莫不是已有對策?」
張懷吉撫須笑道:「留守之令已下,倉,在郎君的手中,募兵此事,不就是郎君說了算麼?」
「話是這麼說,可若在沒有魏公令旨的情況下,貿然募兵,倘使引得魏公不快?」
張懷吉笑道:「魏公而下一門心思要打洛陽,哪裏顧得上咱們這邊?況且,魏公已許郎君開倉放糧,賑濟饑民,那饑民得了糧後,主動願投,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郎君拒之不要吧?」
高曦是個板正的人,張懷吉這話雖有道理,但他還是不免擔心,說道:「然無令旨,總歸有些不妥。」與李善道說道,「郎君,若貿然募兵,而萬一魏公真的怪罪下來,可該如何是好?」
李善道大手一揮,卻有擔當,說道:「道長所言不錯,饑民得了糧,主動求投,我等總不成再把他們拒之營外!沐陽,此事不打緊。開了倉,放了糧後,兵,咱們只管先募着,魏公真要是因此不快的話,我再勞請郭長史,與我一起上書魏公、司徒公,作些解釋便是。」
費盡心思,謀取留守黎陽倉此任,主要為的就是以倉中之糧,招兵募兵。現今留守之任已得,即便李密下來的這道令旨中,未有提及令李善道募兵之言,可這兵,卻自然是不能不募的。
高曦是個正統的職業軍人,習慣於聽令從事,因儘管李善道大包大攬,將募兵的責任攬到了自己的頭上,可他該擔心的,仍是忍不住擔心。唯李善道乃是主將,他勉強不再言聲罷了。
對高曦,已很是了解,他的擔憂,李善道怎會看不出來?
落目他的臉上,多看他了兩眼,一句話在李善道心中,沒有向他說出。
李善道心中想道:「打下黎陽倉後的這十幾天,雖然沒有開倉放糧,但倉為我義軍取得的消息,我已散出,遠近郡縣,聞訊趕來求糧的士民、百姓,現早已不知凡幾!倉城、黎陽縣城周圍幾十里地,於今到處都是聚集的饑民!只要糧倉一開,糧食一放,以興洛倉的經驗判之,旬日之間,數萬眾必然立得!到至那時,李密即使不快,木已成舟,又能何如?」
打的卻乃是先作成既成現實,然後迫使李密不得不接受的主意!
「旬日之間,數萬眾必然可得」的判斷,李善道只做對了一半。
對的一半是,的確是在開倉放糧後,短短的旬日間,投附者就達數萬。
他沒判對的一半是,投附者遠不止數萬!
到四月底,離開倉放糧剛過去了旬日,投者已達一二十萬數!
這個數字,遠遠超出了之前在興洛倉放糧時所得到的投附部曲的數目!
十天前,大包大攬,主動願一力承擔放糧責任的李善道,到這個時候,心情已是從高興、驚喜,轉變成了近似「驚嚇」。沒想到投附之眾會這麼多,是驚嚇之一;數萬眾尚好說,一二十萬眾,傳到李密、翟讓耳中,尤其李密,他勢必會大為不快,甚或震怒,此是驚嚇之二。
因忙於募兵事宜,從放糧開始到現在,不曾有好好休息的李善道,在聽完高曦有關最新募兵情況的匯報之後,叫上劉黑闥,頂着兩個黑眼圈,一雙佈滿血絲的眼,趕去了郭孝恪的住處。
「長史!長史!百姓投軍的盛況,真是我沒有想到的啊!」到了郭孝恪宅中,見到郭孝恪,李善道將高曦總匯寫就的募兵簿子,遞給郭孝恪,說道,「長史大概已知吧?已得眾二十萬!」
郭孝恪打發了給他按腳的小婢出去,起身請李善道和劉黑闥就坐,接住遞來的簿子,隨手翻了翻,笑道:「這是好事兒啊!旬日之間,得勝兵二十萬,足可見二郎你如今在河北的威望。」
「哎喲,長史,你可千萬別拿我取笑了!我有個甚威望?來投的這些百姓,還不都是衝着魏公的威名來投的?長史,旬日功夫,二十萬眾,我是沒想到啊!怎會有這麼多的百姓來投?想當日,興洛倉放糧時,來投者已是如雲如潮,可也沒有旬日二十萬眾這麼多啊!」
一旬,十天。
十天,二十萬眾。
也就是平均下來,每天兩萬人。
兩萬人是個甚麼概念?
隋制,一個軍府多則一兩千兵,少則數百兵,即一天來投之眾,相當大的軍府,十個軍府之兵!打生打死到現在,李善道部曲也才萬人,又相當於每天來投的,是他現有部曲的兩倍!
「二郎,你沒想到,俺可是想到了。」
李善道詫異說道:「長史已經想到了?」
「比興洛倉放糧時,來投之眾為多,不外乎三個原因。興洛倉放糧,不是任饑民進倉自取,此是其一;興洛倉處洛陽、汜水之間,周邊多隋之重兵屯駐,就算是聽到了消息,很多地方的百姓不好趕去,而黎陽倉周邊並無隋之重兵,是以東到東郡、東平等山東諸郡,北到武陽、魏郡等河北諸郡,其地之饑民皆可紛沓來至,此是其二;在放糧之前,倉為我魏軍克取的消息已經散出,早早的就已有四方之饑民趕到,聚得人山人海,此是其三。三個原因放在一起,今只才放糧旬日,即得勝兵二十萬眾,二郎,不是理所當然之事麼?又有何怪哉!」
李善道伸出大拇指,說道:「長史英明,未卜先知,竟是已提前料到了這幅盛況!」
「二郎今日匆忙登門,是不是有什麼事?」
李善道看了下對面坐下的劉黑闥,說道:「長史,我不已說了麼?即是為的百姓投軍此事啊!」
「哦?」
李善道說道:「放糧伊始之時,我想到了,可能會有投軍的饑民。那時,我尋思,如果有,咱就先把之收下,隨後奏與魏公,請魏公安置。可是長史,我沒有想到,投軍的饑民會有這麼多。才旬日,就二十萬眾矣。這麼多的投軍饑民,現下可該怎麼辦?」
「可該怎麼辦?二郎,你不是已把解決的辦法,想到了麼?」
李善道說道:「長史的意思是?」
「上書魏公,請魏公處置即是。」
李善道連連點頭,說道:「對,對,上書魏公。」端起茶碗,抿了口水,看了下郭孝恪,從容笑道,「長史,前日軍報得聞,孟總管引精卒步騎兩千入洛陽外郭,燒掠豐都市而去,洛陽守卒,無敢出戰者。魏公對洛陽的大舉攻勢,是不是即將打響?若是如此,你我近日所得的這二十萬投軍之眾,倒是得的及時了啊!遣之往到興洛,多多少少,可助魏公一臂之力。」
——洛陽共有三個市場,分是東市、南市、北市,其中東市又名豐都市。有名的楊廣為彰顯國力,令市中酒肆店家免費接待胡商的故事,就發生在豐都市。
豐都市在洛陽的東邊,興洛倉也在洛陽的東邊,所以前幾天,孟讓率兵夜襲洛陽外郭,襲的便是豐都市。一場夜襲下來,打了洛陽個措手不及,將市場上的財貨擄掠了一空。
郭孝恪頷首說道:「孟總管一戰克勝,繳獲如山堆積,現如今,興洛軍中上下,將士無不振奮,個個摩拳擦掌,據俺所知,爭相向魏公請戰。總攻洛陽此事,確是已經定下。」
到底要不要打洛陽,這件事,在興洛軍中,雖然早就在議,然而一直都沒有得到正式的確定。
儘管李密是決意要打,可洛陽畢竟重鎮,城池堅固,駐兵號稱二十餘萬,軍中包括翟讓等在內,頗有猶豫者。而孟讓這一仗下來後,看到他取勝的這麼輕易,繳獲的又這麼多,翟讓等遂現都定了下心,同意了打洛陽。
這些其中的曲折,李善道實是已在與徐世績的近日通信中知曉。
「好啊,好啊!長史,洛陽是隋室的東都,只有把洛陽打下來了,我大魏在河南、山東,才能完全站穩。魏公等現既廟算已定,將攻洛陽,真令我聞之奮然!這樣吧,長史,你我今日便聯名上書魏公,請將你我新得的這二十萬眾,悉送至興洛,相助魏公攻洛陽此戰,怎樣?」
郭孝恪打開匣子,揀出一封書信,下到堂上,親遞與李善道,笑道:「二郎,你先看看此信。」
展開信箋,李善道低頭去看。
信不長,很快看罷。
李善道猛地抬起了頭,又驚又喜,說道:「裴、裴」
郭孝恪收回信,還到席上坐下,將信放回匣中。
劉黑闥看看李善道、看看郭孝恪,忍耐不住,說道:「二郎,誰的信?信里說的啥?甚麼陪?」
郭孝恪拂開袖子,按膝坐好,笑道:「是裴仁基。」
劉黑闥問道:「裴仁基?裴仁基怎麼了?」
李善道的驚喜不是裝出來的,他是真的又驚又喜。
穩了下心神,他回答劉黑闥,說道:「阿兄,裴仁基率引其眾,獻汜水,降了魏公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