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別丟人(1 / 1)
這樣的村子看起來尋常無奇,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特點的話,那就是乾淨,整齊,以及隱隱約約能讓人感受到的肅穆。
若說走進邊關所見所聞代表的都是大寧的臉面,那走進京畿道所見所聞代表的都是長安的臉面。
百姓們規矩,淳樸,善良,且驕傲的如同孔雀一樣。
這場不算很正規,但聚集了不少大人物的審訊就在村中一戶百姓家裏進行。
雖然這場審訊,還沒開始就差不多結束了。
家主帶着家裏人特意都避了出去,於是這個院子就成了村中最肅穆的地方。
當右台行使趙康帶着幾個手下進院子的時候,林東升的臉色就難看的像是老鼠看到了貓一樣。
不單純是害怕,還有噁心。
葉無坷在人到齊之後,沒有什麼隱瞞的將他推測出來的事,和林東升招供出來的事仔細說了一遍。
但林東升卻堅決不再開口,不管趙康或是刑部的人如何問話,他始終一言不發,哪怕刑部的人威脅着要把他一把火燒了,他還是咬緊牙關。
趙康見無計可施,隨即看向葉無坷道:「可否到外邊聊幾句?」
葉無坷當然不會拒絕,率先起身。
兩個人走出屋門的時候,趙康罕見的和手下要了一個煙斗,走到院子一角,這位溫文爾雅的行使大人將煙斗點上。
當一個男人叼起煙斗的時候,瞬間就會把實際年齡拉大十歲。
「行使大人是想和我聊什麼?」
葉無坷問他。
趙康使勁兒吸了一口,側頭看向葉無坷卻沒有急着說話,吞吐出來的煙氣似乎是在陪着他一起思考,到底該用什麼措辭開場。
「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要不要和你說清楚,我心中矛盾,這是本不該有的矛盾,我是官,你是要被帶到長安提審的人,不管你有罪沒罪,關於案情都不能和你提及過深。」
趙康道:「矛盾在於,我從始至終都沒把你當罪犯,所以想和你說,又忍着不說,可是現在我卻想跟你說些什麼了,因為我覺得你在懷疑我。」
葉無坷道:「行使大人指的懷疑,是哪方面?」
趙康回答的很快:「通敵。」
葉無坷就那樣看着趙康,趙康則毫無退意的與葉無坷對視。
他說:「我出長安之前大概三五天左右,右都御史收到了一封信,雖未署名,卻將陸吾他們通敵之事前前後後寫的格外仔細。」
「這封信沒有直接寫明實際通敵的人是陸吾等人的父親,但根據其中所提及諸事不難推測出用意。」
趙康吐出一口煙氣,然後乾嘔了兩下。
對於如此體面的趙大人來說,這個舉動顯然不夠體面。
「如果這件事坐實的話,那直接牽扯其中的人,至少是兩位四品將軍,一位道丞,一位邊軍將軍,若深究,被牽連的高官也許有數十位,其中甚至還可能有兩三位國公......」
葉無坷聽到這微微點頭,趙康這些話當然沒有絲毫水分。
趙康繼續說道:「所以都御史大人格外在意,他讓我去邊疆把你帶回長安,他的原話是......保護好那個叫葉無坷的人,務必讓他活着到長安。」
葉無坷問道:「那封信上是怎麼寫到我的?」
趙康回答:「說你是陸吾等人找的嚮導,是你引領他們進入渤海,表面是要冒險去抓渤海國君,實則是找機會與東韓大將軍尹穗接觸。」
葉無坷道:「所以御史右台認為,我能提供決定性質的證詞,我說他們去見了尹穗,那他們就一定是去見了。」
趙康道:「你原本微不足道,可在那封信里就成了關鍵。」
葉無坷道:「所以我會被收買,被伏擊,有人甚至早就想好我那份證詞該怎麼寫,只需按上我的手印即可。」
趙康搖頭:「哪有那麼容易,一份證詞根本左右不了案情,都御史大人已經將此案密奏陛下,他是想讓你在陛下面前親口給出回答。」
葉無坷道:「行使大人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相信你,最不想讓我死的人,是你。」
趙康道:「最不想讓你死的人是蒙冤者,而我是擔起這件事的伸冤人,我是想告訴你,御史右台的人都是錚錚的漢子,都御史雖是讀書人,可他為大寧做出的貢獻不比渾身是傷的將軍們少。」
他抬起頭看向夜空。
「大寧立國才二十年,你知道已經讓多少人感到害怕了嗎?不只是大寧之內的那些殘渣,還有大寧之外的那些小丑。」
「前朝楚時候為了不被滅國,楚國使臣與黑武使臣在漠北鹿樓談判,楚國向黑武割讓了包括珞珈湖在內的千里之地,而且楚皇對黑武汗皇要以兒皇帝自稱......那年,楚臣簽訂條約之後,一頭撞死在珞珈湖邊。」
「大寧立國之後,黑武數次興兵南下,大大小小打了有上百仗,邊軍將士浴血奮戰,沒讓一個黑武人登上咱們的城牆。」
趙康深呼吸,重重的深呼吸。
「也就是那之後,黑武人明白大寧和楚不一樣,於是他們換了個方式來欺壓大寧,他們派使臣來說,如果不將漠北六百里割讓給黑武,他們就不准西域諸國和東疆的鄰國與大寧建交,不准有任何商業上的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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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臚寺卿余少典對黑武使臣說,大寧要和什麼人建交,和什麼人做生意,當然是看大寧願意不願意,不是看你願意不願意。」
「至於西域諸國和東疆諸國會不會因為黑武施壓就不敢與大寧來往,我看還不好說,畢竟打開商路的法子不止談判一種。」
趙康看向葉無坷道:「黑武使臣回去之後,他們意識到了,單純施壓,並不會讓大寧害怕屈服,所以從那開始,黑武人又換了一個法子。」
他說到這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我這些年辦了不少案子,接觸了不少人,原本好端端的一個官,清廉了半生,突然就......葉無坷,你知道我親手送進台獄,涉及通敵的官員有多少嗎?」
不等葉無坷回答,他給出答案:「僅我一人,已經抓了七個。」
他看向葉無坷,目光之中是一團燃燒着的火焰。
「大寧的功勳們追隨陛下,用了那麼久才讓中原歸復一統,死了多少人才有現在的太平,才讓百姓們真正安居樂業?」
「我是讀書人出身,我也自幼習武,我這一身本事不允許我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一點點的侵蝕殘害大寧的官員,然後讓大寧從心口開始腐爛。」
趙康緩了一口氣後說道:「去年初冬我接到了家鄉親人寫的信,他們告訴我村里糧產增加了小一倍,以前他們吃不飽,現在根本吃不完。」
這是葉無坷第一次,在一個人眼睛裏看到如炬的光芒。
趙康吐出一口濁氣:「誰想禍害大寧,我就讓誰死。」
「葉無坷,我不知道這些話你相信多少,我說這些也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會通敵,活着我是他們的索命人,死了我是他們的索命鬼......」
說完這句話,趙康邁步離開。
葉無坷站在院子裏,也抬起頭看向那一輪皎潔的月。
就在這時候,鴻臚寺知事關外月緩步走到葉無坷身邊。
「我不是故意偷聽。」
關外月道:「趙大人剛才略顯激動,說話的聲音着實不算小。」
葉無坷道:「他那些話本來就不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
關外月道:「趙康說的話你在山裏從未聽過吧?」
葉無坷點頭。
關外月和葉無坷一起抬着頭看着月,這位已經在外駐紮了多年的外交官員眼神有些痴迷。
「看不夠,家鄉的月永遠都看不夠。」
關外月道:「趙康和你說了不少,其中很多話原本也是我想和你說的,你應該還記得,我說你應該到鴻臚寺來......」
葉無坷沒有馬上給出回答。
關外月道:「鴻臚寺,不只是和人動動嘴......我再和你說一件事,關於趙康剛才提到的鴻臚寺卿余少典余大人。」
「就在和黑武人談判之後不到三個月,余寺卿往西域去談判的路上被刺殺。」
葉無坷的視線猛的從月亮上收回來,他看向關外月的時候眼神里除了震驚就是乍起的殺意。
「鴻臚寺和廷尉府追查了四個月,最終在西域把刺殺余寺卿的兇手殺了,作為對等待遇,西域有一位國君和十六個官員暴斃。」
他看向葉無坷:「對等嗎?不對等,他們死的人再多也換不回我們一位余寺卿。」
「真正的兇手是那些西域人嗎?也不是,他們只不過是黑武人的刀......真要對等,我們應該幹掉黑武汗皇。」
關外月拍了拍葉無坷的肩膀:「可我們現在還不夠力,還需穩定的把力氣攢足。」
「你應該早就想到了,陸吾他們的死,其實只是敵人千方百計想毀掉大寧的過程中,可以被他們利用的一件事。」
「敵人很清楚,他們無法直接靠戰爭擊敗大寧,那就必須先除掉大寧最能征善戰的將軍,越多越好。」
「大寧剛立國那會兒多窮?可再窮我們也沒打過一次敗仗,你想想,我們現在日子越過越好,不窮了,他們難道不怕?」
說到這,關外月調整了一下情緒。
「葉無坷,你是個人才,如果風波過去,海晏河清,我真希望你能來鴻臚寺。」
說完這句話,關外月也離開了這個院子。
這時候師父苗新秀才腳步很靜的走到葉無坷身邊,把水壺遞到葉無坷面前。
葉無坷接過水壺後問:「師父......你當初如果不去雙山鎮的話,是不是能留在長安?」
苗新秀點頭:「應該能吧。」
葉無坷又問:「那你說,你是留在雙山鎮照看着各村的鄉親們意義大,還是你留在長安城裏做更大的官辦更大的事有意義?」
苗新秀也掏出來煙斗點上:「都是為大寧好。」
葉無坷抬着頭看着月亮,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出村之前,在村口路過泥像的時候許了個願......可別丟人。」
苗新秀道:「你沒有。」
葉無坷道:「如果將來我也成了好大好大的人物,我應該不會像離開無事村的時候一樣,許那么小的願望了吧。」
苗新秀笑着問道:「得是多大的?」
葉無坷想了想,然後回答:「可別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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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別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