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大明天子(1 / 1)
陳洪仍然住在那個獨門獨院的宅子裏,舒適好地段,低調不奢華。
因為他沒必要搬家。真正跟他有仇的人,他就是搬到天涯海角去,別人也能找到他。
當初他幫蕭風辦了事兒,提拔了燕娘,又在司禮監和百花樓的買賣賬簿上動了手腳,就已經把退休後的安全賭在了蕭風身上。
現在蕭風如日中天,與京城中的五城兵馬司、順天府、大理寺、錦衣衛關係都不錯,陳洪自然也安全無虞。
陳洪遣散了多餘的僕從,現在院兒里只留了幾個人。
陳大依舊是門房,做大席的廚師,家中漿洗縫補的婆子,還有那個當年一棍打斷了陳三大腿的老太監。
陳洪本來給了那老太監一筆銀子,讓他單獨過活。但那老太監跟着陳洪待慣了,不肯走,也就留下了。
院子大,人少,就顯得很冷清,在主街這樣繁華之地,算得上是鬧中取靜的平淡日子了,這也正是陳洪的理想生活。
蕭風帶着燕娘上門來時,陳洪正和娘子小琴在包餃子,見蕭風進屋兒,陳洪用沾滿白面的手沖他打招呼。
「蕭老弟,你貴人多事,可有許久不上我的門兒了!今天你有口福,我剛撈的第一顆酸菜,配上五花肉包的餃子!」
蕭風微笑點頭,兩邊見過禮後,蕭風沖燕娘使了個眼色。
「你幫大嫂包餃子,多包點,咱倆在這裏蹭飯。陳大哥,洗洗手,陪我到書房喝杯茶去。」
陳洪自然知道蕭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也就下炕洗手,披上厚衣服。
燕娘此時已是教坊司的二號人物了,但平時仍常到陳洪家走動,早已十分熟絡。
聽見蕭風吩咐,趕緊洗了洗手,上炕和小琴邊包餃子邊說笑。
書房裏沒有主屋燒得熱,陳洪點了個火盆,上面放把茶壺,邊燒水邊往茶杯里放茶葉,等着蕭風開口。
蕭風從袖子裏掏出嘉靖的手書,遞給陳洪。
「陳大哥,我想問一些先帝宮中之事,萬歲讓我來問問你。」
陳洪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過手書看了看,珍重地收進一個盒子裏,那裏面也有許多正德當年賞賜之物。
「蕭老弟,難為你替我想得周全,我沒看錯你。你若是直接跑來問我,可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蕭風笑了笑,也不繞彎子了:「先帝尚武,身體應該壯健才是,何以三十一歲,春秋鼎盛之時忽然駕崩?
先帝建造豹房,真的只是為了嬉戲遊樂嗎。先帝在豹房中供養了多位藏區喇嘛,只是因為崇佛嗎?」
陳洪一愣,敬畏地看着蕭風:「蕭老弟,你何以想到要問這些事兒?
世人早已對先帝蓋棺定論,是個荒唐風流的皇帝,你問這些幹什麼?」
蕭風笑了笑:「大哥既然想過平淡日子,就知道得越少越好。反正有萬歲手諭,你知道什麼,告訴我便是了。」
陳洪點點頭,知道蕭風是為他好。他長嘆一聲,目光愣愣地盯着火盆上的炭火。
房間裏一時間靜得出奇,只有燒紅的炭發出嗶嗶啵啵的爆裂聲。
「先帝十五登基,少年英才,雄心壯志。在前兩年,把朝堂打理得井井有條,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可惜好景不長,先帝有個最大的弱點,就是好女色,而這一點,恰恰被野心勃勃的劉瑾給利用了。
當時先帝寵幸八個太監,合稱八虎。我不在八虎之列,但先帝對我也算比較信任。
我為人低調,因此八虎與我也算和平相處。八虎之中,有野心的不少,但劉瑾無疑是野心最大的一個。
他投先帝所好,不但幫先帝搜羅美女,還給先帝進獻了一種丹藥。」
茶壺裏的水開了,蒸氣在書房中彌散開來,讓兩人的臉都有些模糊。蕭風提起茶壺,沖了茶,消化着陳洪的話。
「先帝年輕,又尚武,身體壯健,然而夜夜笙歌,終究難以為繼。
吃了那丹藥之後,則不但更加威猛持久,且興致盎然,無時無刻不想着男女之事。
然而通宵享樂,自然會影響白天的上朝及政務,文臣們紛紛上摺子建言,要求先帝克制。
先帝不堪其擾,劉瑾趁機建議先帝在西苑建豹房,以避開群臣的監督。先帝也欣然同意。
那丹藥威力很大,而且人一旦吃上,就難以放棄。先帝在豹房中無人管束,也就愈加放縱了。
劉瑾靠這種丹藥,不但得到了先帝的最大恩寵,也獲得了先帝賜予的權柄,一時間權傾天下,無人可敵。」
這段歷史蕭風是清楚的,但到了正德五年時,劉瑾忽然被張永告倒,不但一擼到底,還被凌遲處死,這個情況十分特殊。
皇帝信任一個人,不是憑空而來的,除了能力,還有感情在。就像嘉靖不肯殺嚴嵩,康熙也不肯殺明珠一樣。
弄權也好,貪污也罷,這些事兒在皇帝眼裏,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為何劉瑾會一下就從最紅的人變成了凌遲處死呢?
蕭風提出了這個疑問,陳洪苦笑着看着蕭風:「老弟呀,劉瑾並非是因為貪污和弄權而死的,他是因為謀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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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逆?他是個太監啊!太監謀逆是要幹什麼?想自己當皇上嗎?
他難道不知道,太監是不可能當皇帝的嗎?還是他想扶持其他人當皇帝,自己當權臣?
這也不對啊!他已經是最大的權臣了,就算換一個皇帝,難道能比先帝對他更好嗎?
實話實說,就連嚴世藩春風得意的時候,他都未必想過謀逆。只是後來逐漸失勢,才被蕭芹蠱惑動了些心思。
可劉瑾當時位高權重,春風得意,他沒有任何道理要謀逆啊!」
陳洪緩緩點頭:「不錯,當時劉瑾被宣判謀逆時,所有人都和你一樣震驚,就連恨透了劉瑾的文臣們都不太敢相信。
可鐵證如山,隨後在劉瑾家中抄出了私藏的衣甲和弓弩,以及藏有兩把短刀的摺扇!這些東西,分明就是行刺殺之用的!
可正如你所說,劉瑾當時權傾天下,他要弄死誰,根本就不需要他自己動手刺殺。
所以這些刺殺之物,唯一的目標只可能是,先帝!」
蕭風陷入了沉思。一個權傾天下的太監,靠藥物控制了皇帝,並獲得了皇帝的最大信任,卻還想着要殺了這個皇帝,他是圖什麼呢?
「而且劉瑾家中雖然也抄出了大量的金銀財寶,但卻比大家想像中的要少。
為此當時文臣懷疑是錦衣衛私吞了,氣得錦衣衛指揮使指天畫地地鳴冤。
其實這也不能怪文臣們懷疑,劉瑾那幾年拼命地撈錢,按理應該有更多贓物。
他權傾天下,又不需要向別人行賄,他的錢都幹什麼用了呢?」
蕭風點點頭:「如果我猜得沒錯,他確實是把一部分錢財送給了別人使用。不過先不提這個了,接着說先帝的事兒吧。」
陳洪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喝了口茶:「劉瑾死後,雖然仍有人弄權,但再也沒人達到劉瑾的高度了。
而先帝也曾想從豹房搬回宮中,重整旗鼓。可先帝失去了那種丹藥,痛苦之極。
他不得不一面讓人重金搜求,一面讓御醫們診治,希望能用藥壓制痛苦。
御醫們都失敗了,但搜求丹藥的人有所收穫。這種丹藥在黑市上能找到,價格高昂,時有時無。
後來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只有幾個人,能在黑市上買到丹藥,而其他人就買不到。
這些能買到丹藥的人,自然就受到了先帝的倚重,例如江彬,就是這樣高升的。」
蕭風苦笑道:「極樂丹這幾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大哥恐怕早就想到了吧,先帝吃的,應該就是這東西。」
陳洪長嘆道:「不錯,當你查案牽涉出極樂丹,又牽涉出白蓮教後,我就想到了這些事。
不過這都是前塵往事,又是宮中秘事,若非你今天帶着手諭來問,我也不會說的。
從種種跡象看,劉瑾,應該和白蓮教是有勾結的。這樣一來,他謀逆這件匪夷所思之事,就變得合理了。」
蕭風點點頭:「白蓮教當真厲害,一個太監,無牽無掛之人,又已經登上了權利的巔峰,竟然還能為他們所用!」
陳洪嘆道:「劉瑾又不吃藥,又不缺錢,又不缺權,其實完全可以拋開白蓮教不理的。他只要不真想造反,白蓮教也很難把他怎麼樣。」
蕭風苦笑道:「劉瑾能從一個小太監走上權利的巔峰,也許並非只是他能力超群。
可能從很早開始,他就是白蓮教的人了。白蓮教要用一個人,一定從剛一開始就會在這個人身上留下致命的把柄。
如果劉瑾真敢翻臉不認賬,只怕也會很慘。」
兩人默默喝了幾杯茶後,蕭風才重新開口:「那先帝一直駕崩,都沒能斷了這極樂丹嗎?」
陳洪搖搖頭:「其實中間本是有希望戒斷的,先帝並非不知道這藥的害處,也一直想要戒掉這藥。
當時先帝對藏區佛教很是崇敬,對歡喜禪也很感興趣,就請了幾個喇嘛在豹房裏。
其中一個喇嘛提到,其實歡喜禪中有一套修煉方法,是可以幫先帝祛除體內藥物毒性的。」
蕭風覺得自己的嘴裏有點發乾,趕緊喝了一口茶,讓陳洪趕緊展開細說一下。
陳洪無奈地笑了笑:「歡喜禪複雜無比,我是記不住那麼許多,只是記得先帝命令到教坊司里挑選女子。
平時先帝臨幸,都喜歡身體豐腴康健的女子,但那次挑選的,都是體弱多病,柔弱體寒的女子。
先帝修煉之後,確實好了很多,也漸漸減輕了對丹藥的依賴,為此先帝很是高興,重賞了那個喇嘛。」
蕭風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那些女子呢?她們怎麼樣了?」
陳洪深深的看了蕭風一眼:「不知道,那些女子本就是教坊司的罪奴,她們進入豹房後,就杳無音信了。
有人說先帝給了她們錢財,放她們自由離去了,也有人說她們與先帝雙修之後,中毒身亡了。
那時我在宮中當差,並沒有跟隨先帝到豹房中去,這些事,我也不敢問。」
蕭風默然許久:「繼續往下說吧。我想,事情到這裏,一定還沒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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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點點頭:「先帝藥癮減輕之後,也就不再願意憋悶在豹房裏了,開始四處巡視。
你知道的,他還跑到應州和韃靼小王子打了一仗,還打贏了呢。
許多大事,都是在那些年裏發生的。他還去過江南,在龍鳳店裏遇到了酒家女。
原本還想把那女子帶回京城的,可惜人家不肯,先帝也沒有強迫,後來直到臨死還念念不忘呢。」
蕭風啞然失笑,他原本以為龍鳳店的李鳳姐只是傳說而已,想不到還真有其事啊。
若他果然能聽認一個酒家女自由選擇,想來也許不是史書上說的那樣,是個純粹搶男霸女的暴君,只是個小色批而已。
然後蕭風忽然想到師兄,又想到師兄的兩個兒子,看來老朱家這色批基因是有遺傳的。
再想想朱重八對馬皇后,成化帝對萬貴妃,嘉靖對曹端妃,加上這個正德對李鳳姐,看來老朱家對某一個女子比較專情也是有遺傳的啊!
「可後來,先帝的藥癮一下子又加重了,他不得不再次住進了豹房裏,找女子雙修。
可這一次,那個指點先帝修煉的喇嘛,卻在街頭意外被殺,當時出動了很多兵馬,也沒能找到兇手。
失去了那個喇嘛,先帝的修行不得法,藥癮越來越大,極度依賴江彬買來的丹藥,江彬也因此顯赫無比。
而先帝的藥癮越大,在男女之事上也就越荒淫無度,民間傳說的很多不堪之事,其實大都是藥力發作之時的事兒。
有一天,先帝忽然命我從宮中趕去伺候,等我趕到時,才發現大學士楊廷和已經在屋裏了。
門外守門的是東廠廠公張永,他讓我等在門外。我這才發現,豹房中都是東廠的人,江彬的人一個也看不見。」
陳洪的臉色變得無比凝重,就像在回憶一件極為隱秘重要的事,嘴唇都微微發抖。
「楊廷和出來時臉色鐵青,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張永這才讓我進去。
我進去後,發現先帝咳嗽不止,面黃肌瘦,嘴角帶着血絲。我忍不住伏地而哭,先帝卻笑了。
他說:『陳洪啊,你是個有心機有底線的人,這兩年我把你升到了司禮監掌印,我又總不在京,你卻並未仗勢弄權,很是難得。』
我連連磕頭,說這都是我應為之事。先帝告訴我,他陷入了一場陰謀,卻發現得太晚了,他可能要死了。
我嚇壞了,連說不會的。先帝卻灑脫地說。
『人生在世,長不過百年,早死幾年,晚死幾年,有何分別?我寧可痛痛快快地死,卻不願意活在別人的威脅之下!』」
蕭風面色凝重:「先帝大權從未旁落,卻說不願活在別人威脅之下,想來指的就是極樂丹了!」
陳洪點點頭:「當時我還不知道那藥叫極樂丹。但你猜得沒錯,白蓮教先培養了劉瑾,以控制萬歲。
當劉瑾被揭穿身死後,他們又把目光盯上了江彬。
江彬比劉瑾狡猾,他利用白蓮教提供的極樂丹,獲取了先帝的倚重,卻並不想幫白蓮教造反。
但後來,先帝雙修之後,減輕了對丹藥的依賴。江彬慌了,他擔心失去先帝的倚重後,他幹過的壞事就會被人翻出來,把他告倒。
你不知道,江彬當邊將的時候,多次殺良冒功,罪行累累。他權勢大時,沒人敢告,但若失去先帝的倚重,可就沒準兒了。」
蕭風苦笑道:「難怪當日嚴世藩讓人誣告我和戚繼光殺良冒功,師兄竟然還有幾分相信。看來是有前車之鑑啊!」
陳洪點點頭:「不錯,所以江彬向白蓮教求援,白蓮教趁機給了江彬更厲害的極樂丹,讓他偷偷摻進先帝的茶飯中。
先帝當時對江彬很信任,他有機會這麼做。最關鍵的是替先帝試毒的人都是太監,他們嘗了極樂丹後的反應並不明顯。
那個喇嘛也是白蓮教的人殺的,他們斷了先帝的雙修解毒之路,只能繼續依靠他們的丹藥。
可就是他們殺了那個喇嘛,讓先帝起了疑心。先帝密令錦衣衛和東廠抓捕那個殺害喇嘛的人。」
蕭風一愣:「不是沒抓到嗎?」隨即他就醒悟了,那只是對外宣稱沒抓到,想來是已經抓住了。
果然,陳洪說道:「其實抓住了,先帝已經知道身邊有人背叛了他,所以讓錦衣衛和東廠秘而不宣,對外就說沒抓到。
在詔獄之中,那個白蓮教的人沒能抗住錦衣衛的手藝,把事情都吐出來了。
但那人也威脅錦衣衛,萬歲已經不可能再戒掉藥癮了,除非萬歲合作,立白蓮教為國教,否則會生不如死。」
陳洪說道這裏,忍不住哽咽起來,他擦擦眼淚,看着蕭風,眼神中充滿了驕傲。
「先帝聽聞後,哈哈大笑,命錦衣衛將那人凌遲。但他暫時沒動江彬,而是讓人把楊廷和和我叫了去。
他對我說,他把江彬進獻的丹藥都放着呢,他已經十天沒吃過藥了,確實是生不如死。
而且最近兩天,他開始吐血了,身體衰弱之極,想來已經不行了。不過他寧可死,也不會再碰那東西。
先帝說,他荒唐好色,熱衷享樂,但他是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寧死不受人威脅!」
蕭風心裏一動:「既然他已經知道江彬的所作所為,他為何不下令抓捕江彬,而是一直等到他死後,楊廷和才動手抓捕呢?
楊廷和抓捕之後,為何也遲遲不動手殺了江彬,反而等到當今萬歲登基之後,才以謀反罪名凌遲了江彬呢?」
喜歡大明測字天師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大明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