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七章 依稀舊夢(1 / 1)
蕭風聽見這句話,先是一愣,接着如釋重負般的鬆了一口氣。
但嘉靖直接推翻了面前的几案,茶杯落地打得粉碎,他絲毫不顧,幾步衝到壇前,抬頭看着壇上的蘭道行。
老拐的反應更加激烈,他幾次努力掙扎着想站起來,奈何繩子捆得太緊,最後只能靠在柱子上保持平衡,死死地盯着蘭道行。
嘉靖看着蘭道行的臉,那臉上迷茫的神情,莫名的熟悉。但更讓嘉靖震撼的是蘭道行的眼神。
那絕不是一個十歲孩子能有的眼神,那是飽嘗了人生的喜樂悲歡,走過了漫長的人生之路才會有的眼神。
那是雖然歷盡過滄桑,卻依然透着天真的眼神,那是雖然經歷過背叛,卻依然相信他人的眼神……
嘉靖顫抖着伸出兩隻手,卻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動作,聲音中充滿着掙扎和懷疑,卻又有難以自制的哭音。
「母……母后……,是……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那似乎不屬於蘭道行的目光落在嘉靖的臉上,大吃一驚,身子猛然一縮,似乎想從法壇上站起來。
然而沒有成功,她似乎還不能完全控制蘭道行的身體,只是歪了歪身子,茫然地看着嘉靖。
「厚……厚熜?是你?你……你看起來老了好多啊……」
這絕不是蘭道行的聲音,這真真切切的就是張太后的聲音啊!就是化成了灰,嘉靖也記得!!!
嘉靖心中的懷疑瞬間消散大半,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在兩位太后先後去世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動作了。
「母后,因為你已經……離開已經十多年了。你……你升天了嗎?你這些年,還好嗎?」
蘭道行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一瞬間綻放,就像一個天真可愛的女子一般。
「說不清楚啊,我現在就像剛從夢裏醒來一樣,過去這些年的經歷,就像夢一樣,想不起來了。
只是有一種感覺,我應該過得挺快樂的。因為醒過來後,就算記不住夢了,卻能記住殘留的感覺。
這種感覺,我說不清楚,但你能明白的吧?厚熜,你那麼聰明,一定能明白,對吧?」
這話說得很繞,嘉靖卻知道,這正是張太后說話的風格。她說什麼話都怕別人聽不明白,總要解釋一遍。
哪怕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如果你聽完之後不說話,她也會以為你聽不明白,會再給你解釋一遍。
嘉靖的淚水湧出了眼眶:「母后,我明白的。我有時醒來,也記不住夢到什麼,但知道是美夢還是噩夢。
因為如果心情很好,那一定是美夢。如果心裏憋悶,那一定是噩夢。母后說得很明白,我能明白的。」
老拐忽然大吼起來:「你明白個屁!這小子是在騙你的,這你都看不出來嗎?他在演戲呢!」
蘭道行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得一哆嗦,本能地向後縮了縮,然後才抬頭看向遠處柱子上的老拐。
「這是誰呀?怎麼被人綁着?對了,厚熜,你是皇帝啊,這裏是什麼地方,不是宮裏啊!」
嘉靖惱怒地瞪了老拐一眼,回過頭來看着蘭道行,臉上竟然露出了紅暈,就像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被母親抓住了一樣。
「母后,我……這裏是西苑,那個……母后你是嘉靖二十年離開的。嗯,嘉靖二十一年,宮裏出了點事兒……」
蘭道行又茫然了一下,似乎是在算自己究竟什麼時候離開的,然後大概想起來了,帶着幾分好奇。
「宮裏能發生什麼事兒啊?讓你都跑到西苑來了。你不會是學武宗吧,他就不喜歡住在宮裏!
在外面蓋個豹房,養些個猛獸玩。我責怪他,他還說跟野獸呆在一起,比跟人呆在一起有意思。
你可不能學他啊,他臨走的時候囑咐我,說你一定能當個好皇帝的!我知道你能的。
你雖然……雖然為人冷淡一些,但作為皇帝,你比他努力,百姓也過得好些,我都看在眼裏的。」
嘉靖的臉更紅了。他知道,自己在嘉靖十年之前,可稱英主。在嘉靖二十年之前,幹得還算湊合。
可從張太后死後,他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了,一直到嘉靖二十八年,師弟橫空出世,他才忽然崛起。
人心真是奇怪啊!在別人面前時,別人都誇他是萬世英主,他自己也信之不疑。誰敢說他不是的,他還會很惱怒。
可在張太后面前,嘉靖忽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真實的自己,自己遠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好,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好。
他就像那個剛登上皇帝之位的十四歲少年一樣,面對着張太后的詢問,好像掌柜的在向東家述職……
我把大明這麼大的買賣交給你了,你這些年幹得怎麼樣啊,有沒有把生意做大啊,還是敗家了……
嘉靖輕聲道:「我……我在宮中遇刺,從那之後,就搬到西苑來住了。啊,不過,不過這幾年有常回宮裏過夜了。」
蘭道行大吃一驚:「遇刺?怎麼會遇刺呢?宮裏的侍衛是幹什麼吃的啊,太監宮女們也該捨身護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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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的臉更紅了:「刺殺我的,就是……就是一幫宮女。這個,母后不要再費心了,此事已然過去了。」
張太后竟然沒有特別驚訝,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嘆了一口氣。
「是你徵召的那些小女孩兒吧。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兒。蔣太后死後那三年裏,你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雖不問宮中之事了,偶爾也會看見那些小宮女。太小了呀,哪有這么小就進宮的呢……」
張太后說得挺委婉,但嘉靖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挨了幾記耳光一般。
「母后說的是,我……當時修道入迷,試了很多方法。事後才知未必是修行正道。
好在師弟入世後,與我共同參詳修行之道,受益匪淺。如今早已不再徵召幼女入宮了。」
蘭道行的目光再次轉向蕭風,帶着些好奇和親近:「師弟?我還以為你是哪個宗室子弟呢。
你長得和武宗有點像,和厚熜也有點像啊。你能幫厚熜改掉毛病,當個好皇帝,真是不錯。」
嘉靖看了蕭風一眼,咬咬牙:「母后,其實蕭風確與我們血脈相連,他的母親,就是武宗之女……」
蘭道行猛然睜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武宗之女?他的兩個孩子不是都讓蔣太后給……」
嘉靖全身發抖,垂着頭道:「此間之事,極為複雜,當日死在龍鳳店的,其實是另一家兄妹。
男子蕭萬年,娶了武宗女兒為妻;女子是蕭萬年的妹妹,嫁給了武宗之子,也就是換親。」
嘉靖將當日發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蘭道行的目光看向遠處,嘴角微微顫抖,臉上表情似悲似喜。
「他兄妹都逃出來了?上天保佑啊。那後來呢,他們現在在哪裏?」
這話卻是看着蕭風說的,蕭風躬身施禮:「家母在生下我不久後,就病重去世了。武宗之子撫養我長大,在我十四歲那年也去世了。」
蘭道行一愣,隨即目光黯然:「也是,好多年過去了。只是,他們好不容易逃生,卻也走得這麼早。
也是十四歲?好巧啊。怎麼似乎你們幾個,都是在十四歲那年,命運會發生重大的變化呢?」
嘉靖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張太后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太對頭,不符合常理。
他狐疑地看了蘭道行一眼,覺得可能是張太后控制這小子的身體,表達不出太強烈的情感來。
否則,得知自己的孫子孫女逃出生天時,為何表情如此複雜,而不是大喜若狂?
得知自己的孫子孫女相繼過世時,為何只是神情黯然,而不是悲痛萬分?
難道是因為人死之後,對於生死恩怨都如此看淡了嗎?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依舊如故啊……
他此時對蘭道行扶乩請仙的成功,已無懷疑。因為三點,一個是聲音,一個是目光,一個是說話的方式。
聲音當然是可以模仿的,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模仿者一定要聽過被模仿者的聲音,否則是不可能成功的。
這個年代是沒有錄音設備的,說話的聲音,是一個人唯一一樣無法被保存下來的東西。
容貌可以通過繪畫保存,記憶可以通過文字保存,某些聲音,例如音樂,可以通過嚴格的樂譜或樂器保存。
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卻無法被保存。無論用任何方式,一個人也無法獲得一個死去之人的聲音信息。
哪怕有一個親耳聽過的人,也無法準確地將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描述給另一個人,從而模仿得惟妙惟肖。
假如有人聽過張太后說話,然後告訴蘭道行,只能描述出沙啞還是清脆,語速快還是慢,發音有何地方言的味道。
除此之外,再難準確了。蘭道行若是靠這些資料來模仿,嘉靖絕對有把握一下就聽出假來。
何況張太后久居後宮,能聽過她說話的人本就不多。眼前倒是有一個老拐,可老拐也沒法給蘭道行描述張太后說話的聲音如何啊。
更何況蕭風讓蘭道行扶乩請仙之事,老拐顯然是不知道的,他吃驚的程度一點也不必嘉靖小。
如果說話聲音的模仿難度是地獄級的,那目光的模仿程度完全就是十八層地獄級的。
蘭道行看着嘉靖的目光,嘉靖看到第一眼就如遭雷擊,那就是張太后的目光,絕對錯不了啊!
至於說話的方式,那反而是最好模仿的,只要有對張太后熟悉的人告知,就可以做到,只是細枝末節而已。
所以雖然覺得張太后此時的反應有些不對,嘉靖也並不懷疑蘭道行是在裝神弄鬼,只是詫異地看着蘭道行。
嘉靖發現蕭風在說話的過程中,也在一直觀察着蘭道行的目光和神情,似乎在心裏印證着什麼猜測。
就在此時,老拐的一聲痛呼,撕心裂肺:「你……你真的是皇后?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今天開始兩更啦,大家試試看能不能催更兩次?如果能,咱們試試分成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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