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1 / 1)
裴曾的腳步聲遠去後,方才隱在隔門後的田敬便現了身。
他一早過來,是因聽聞崔蕙娘昨夜突染惡疾的消息,心中有些不安,方才見面還沒說兩句,裴曾便到,只得先行迴避一下。此刻跟前再無旁人,按捺不住焦急,再次詢問外甥女的情況。
「究竟是怎的了?好好的突發惡疾?」
崔蕙娘乃昨夜那計劃內的重要一環。她若出了岔子,整件事便不可行了。
齊王沉面將昨夜意外略略提了一下,掠過密室一段,只說蕙娘當時恰藏在近旁,事已被她知曉。
田敬胸間心血登時發涼。
外甥女素來膽小軟弱,計劃既已被她知曉,即便她肯順從齊王安排上路,到時路上或是婚禮當中,萬一有異常表露,哪怕再細微,也是極大的隱患。裴家人絕非泛泛,若有任何起疑,後果可想而知。
「這這如何是好」半晌,田敬喃喃地道。
就此放棄,太過不甘。繼續為之,風險又太過巨大。
齊王不言,只轉了話題:「我問你,孫榮之諾,可信幾分?」
田敬知他是問徐州宿州,勉強穩住神,道:「潼關一戰敗北,他如折一翼,元氣已傷,目前諒他也不敢出爾反爾。」
齊王緩聲道:「你叫上官贊傳話,孫榮先將徐州宿州也一併讓我,我便照計而行,為他除去裴家兄弟。」
田敬一怔。
那孫榮為表誠意,說的是先將德州讓來,剩下兩地,待事成之後再讓。齊王如今卻要他預先一併將三地轉來?
「這孫榮老奸巨猾,怕是有所顧慮,不肯這麼快便全部放手」
齊王輕哼一聲:「他不講,便當我不知嗎?北面那些蠻夷對裴家既恨且懼,十有八九,他已暗中與北夷做了交易,為他們拔掉裴家這根鍥在河西的釘子,北夷便借他兵馬,否則,他怎肯如此大方,開口將那兩地也讓與我。」
田敬恍然大悟:「是了!必是這樣!這無恥的孫賊!眼裏是完全沒有河西的百姓啊!還是姊夫你想得深遠。如今咱們才是他能除掉裴家兄弟的最大指望,難怪他捨得讓地。是他有求於咱們青州!」
想通這個關節,田敬放鬆不少:「我明白了,稍候便去傳話。日後,只要拿下江都與吳越,孫榮想要翻臉,咱們也是不怕。何況那些蠻夷,只知利,而無義。他如今能驅用,我們日後也能。」
他話音方落,想起外甥女的事,滿腔希望頓時又撲滅了,思索片刻,忽然,驀又靈光一動:「姊夫!我有了!公主與世子的婚事既未定下,不如先緩一緩?」
他話說一半,停了下來,望向齊王。
齊王沉吟片刻,拂了拂掌。
田敬知他向來深計,自己能想到的,他不可能想不到。恐再打擾他思忖大事,忙起了身,恭敬地道:「一切皆由姊夫定奪。我先去辦正事。」
田敬匆匆退下,跟前再無人了,齊王略感倦乏,便稍稍鬆開些終日束縛己身的腰間玉帶,歪靠在坐床的圍屏上小憩,目光落到側旁一面圍扇上。
那扇上繪的是副美人圖,畫中美人斜依蕉窗,嬌面含愁,似正在盼夫早歸,頗為動人。
齊王看了片刻,閉目臥思。
深夜,青州城遠處所發的隱隱的三更鼓聲越過高牆,送入了齊王府的一處幽室之中。
瑟瑟披着一件將她從頭掩蓋至腳的大氅,穿過一面預先半開的小門,曳着軟底繡鞋走過一段昏暗無光的畫廊,閃身入了一間寢堂。
銅燈半明半暗,香篝紅火燜灰,她如一縷濃重夜色里的馥郁暗香,隨了夜風,無聲地游過重重帳幔,終於,步至寢堂的最深之處。
一張雕花牙床之上,側身向內臥着一道魁梧的身軀,那人着了中衣,一動不動,似已睡去。瑟瑟便停在牙床前,故意不上,片刻,聽那人低聲命她上前,嗤地輕笑出聲,這才靠了上去,軟聲低語:「我就知道!我才在心裏數到九,連十都不到,你便忍不住了」
那人驀地探臂,將瑟瑟一把拖上牙床。瑟瑟驚呼一聲,肩上氅衣滑落委地,聲也漸轉為顫。一番紅波碧浪,翻雲覆雨過後,她徐徐吐出一口氣,道:「今夜怎突然又想起來叫我了?我還道你有了新歡,早將我丟腦後。」
那人依舊微喘,在枕上閉目仰歇,隨口應:「誰人比得上你。我是前些時日事多,才冷落了你幾分。早便想見你了。」
瑟瑟冷笑一聲,譏道:「誰人能想,外人看着道貌岸然的齊王,竟會對着家中一個洗腳婢說這些。當我是不知事的十五六歲女郎嗎?少拿這些話哄我了。」
齊王非但不惱,反而仿佛覺她如此態度頗為有趣,睜目望她一眼,呵呵一笑,抬臂將她摟近,另掌撫她圓潤小腹,附耳哄道:「哪日你若能替我再生個兒子,那便好了。」
瑟瑟聞言,終於將自己一張嬌艷的面容轉向齊王,眸光流轉:「我算得甚,怎配為齊王生子?何況齊王不是已經有了個好兒嗎?」
齊王正色:「我是說真。令尊雖只是一個宮廷樂師,卻是鐵骨錚錚,更兼忠肝赤膽,寧死不屈逆首。我早年於宮宴內有幸也曾親耳聽過他的一曲琵琶,如聞仙樂。可惜他效忠錯了人。李家的皇帝薄涼無情,你的那位長公主,亦是不遑多讓,何曾善待於你。」
瑟瑟的父親本是宮中樂官,無器不通,尤以一手琵琶而著稱,有着宮中第一樂師之名。長安破後,他遭叛軍俘虜,一次宴會當中,逆首與下屬以集體當眾淫辱前朝宮女為戲,又命他彈奏琵琶助興,他憤而不從,舉器砸傷首領,遭五馬分屍慘死。瑟瑟當時年幼,被長公主所救,後來又被認做了義女。
「至於我那兒子」
齊王嘆息一聲,轉了話題,捉住瑟瑟的一隻手來把玩,「說起來,令尊乃天下第一樂師,我看你手指纖纖,當也彈得一手好琵琶,怎的好像從未聽你為我奏過。今夜既來,何妨便為本王奏上一曲。」
瑟瑟微垂眼眸,淡淡道:「我自小笨,學不會那些,阿爹便未教我。」言罷,她自齊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斜睨一眼枕畔男子:「我還不知你這老東西,說話就愛七拐八彎!少在我面前講好聽話了。說罷,今夜叫我來,到底為了何事?」
齊王看她一眼,哂笑,隨即神色便也轉肅,沉吟片刻,道:「早上裴曾來尋我議親了,竟如此不巧,蕙娘昨夜偏偏突發重疾,病勢不輕,如今還生死難料。你也知,她原本身子便弱,這回即便上天垂憐,叫她能好起來,也是不能如約嫁過去了,否則,便如害了裴家二郎。只是這樁婚約,非我一家一姓的私事,乃干係我青州萬千百姓的福祉,不能因此而斷。」
他頓了一下,「公主與栩兒八字不合,強行成婚,怕是不利,我便想,不如就此作罷。此次聯姻,何不改為公主嫁去?」
瑟瑟吃驚不已,自齊王懷中坐起,披衣皺眉看他:「你難道不知,裴家或深恨先帝?怎會打起如此盤算?」
當年宇文縱悍然叛出朝廷,滿朝人心浮動,不少同樣手握重兵的節度使皆在暗中觀望,預備時刻跟着興兵。
正是如此情狀之下,裴大將軍受命平叛,他鎮壓下宇文,穩住局面後,皇帝卻聽信監軍太監讒言,懷疑他養寇自重故意放走宇文縱,將他關押審問。大將軍在獄中舊傷加重,後雖無罪釋放,卻不治而去,夫人隨後也憂思而亡。朝廷遂予以追封。然而,有了這段曲折,裴家人怎可能不心懷芥蒂?
齊王道:「皇帝不是已經誅殺監軍太監,證明乃是那太監索賄不成栽贓陷害嗎?還了大將軍清白,事後也予以追封,還能如何?裴家世代本就深受李家皇恩,更不用說,裴家兄弟的烈祖母,本就是世宗公主,兩家早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些事,又干如今的公主何事?裴家兄弟皆為明理大義之人,怎會糾結於這些舊日的誤會,置河西、青州兩地百姓生死於不顧?」
見瑟瑟依舊不言,齊王繼續說道:「長公主如今是我夫人,早便是一家人了,既是聯姻,嫁蕙娘,還是嫁公主過去,有何區別?況且,與公主的貴重身份相比,我那女兒算得了甚。裴家世代忠良,乃河西天柱,也只有公主嫁去,方能彰顯裴家二十載孤忠的持守之節。」
瑟瑟不以為然:「你說得再好也沒用,長公主未必就捨得將公主嫁去。」
齊王將她攬回在枕,笑道:「所以才要你這心肝出動,替我好好和她說話。」
瑟瑟將齊王一把推開了些,「我可不信你有如此好心。你不老實說清楚,我便是滿身的嘴,也不可能說動長公主。」
齊王慢慢坐起身,凝神片刻,緩緩道:「既如此,我便不瞞了。」將那計劃道出。
瑟瑟聽完,面容難掩驚駭之色,半晌,只道:「好狠!」
齊王只用寬容含寵的目光望她:「亂世凶年,四海鼎沸。大丈夫處世立身,當不拘小節。我若是不狠,如何做得你們倚仗?」
「蕙娘膽小,還不聽話,不能用了,如今只有公主能夠勝任此事,記住,絕不能叫她知道,免得她出紕漏。你也放心,不用你們說,我自會第一時間護公主周全,將她安全帶回。至於長公主那裏」
他頓了一下,「並非是我不守承諾,而是情勢有變。你代本王告訴她,壽日當天,怕是不能舉起復國之事了。不過,只要她點頭,事成之後,必是她心心念念的前朝復立日,她將被尊為攝政大長公主,受本王、百官以及青州萬民的伏拜。此言若假,我甘受天譴!除此,她有任何別的要求,也儘管提。只要本王可以做到,必會應允。」
他慷慨言畢,含笑看着瑟瑟。
瑟瑟豈會不懂,齊王言下之意,便是長公主若是不肯配合,那便休想他助她復國了,忍不住氣笑。
「好個無恥老賊,出爾反爾。你就不怕長公主與你翻臉,一拍兩散?」
齊王笑着復將瑟瑟壓在身下,耳語:「本王分明早知你是個人精,乃她有意放我跟前,都能叫你弄得服服帖帖,由你打罵,可見你的本領,她那裏,本王自也是交給你」
瑟瑟於天亮前最為黑暗的黎明時分,如來時那樣,悄然行出畫堂,回到了長公主的寢屋。
她應是一夜沒睡,迎着冷風,立在窗前眺望遠方的一片漆黑夜空,瑟瑟入內,跪在她的身後,低聲道:「我回了。」
長公主轉面,見她鬢髮凌亂,面靨此刻猶帶幾分殘春之色,連嗓也沙啞了些,昨夜顯被折騰得不輕,便將窗戶閉合,回身走來,柔聲道:「辛苦你了,起吧,去收拾了歇一下,回來說話,也是不遲。」
原來長公主自嫁給齊王,便無實際同房過,只將瑟瑟送他,齊王頗喜瑟瑟,瑟瑟漸漸也開始代這二人相互傳話。
瑟瑟道謝,接着搖頭,從地上起身道:「奴婢不累,他忽然將我叫去,果然是有大事。」接着,將齊王之言一一道出。
長公主瞋目豎眉,破口大罵:「該死的崔老狗!竟敢拿這事來要挾我!扮了半輩子的忠臣良將,這是終要顯出逆賊真面目了!」
瑟瑟見她臉色煞白,忙安慰:「長公主息怒。好在長公主對他早有防備,將來如何,還不一定呢。只是目下此事關乎公主,我看他的言辭,已是沒有轉圜餘地,還望長公主決斷。」
長公主閉目,恨恨地吁出一口氣,勉強壓下些怒氣後,慢慢坐下,蹙眉問:「此事,你如何看?」
瑟瑟道:「若是不計裴家人的死活,咱們只需考慮兩件事。一是公主是否願意,她的安危如何保證。第二件,便是藏寶之事」
原來,當年那監軍太監之所以索賄,是因他知曉一個上代也不知自哪裏流傳下來的隱秘傳言,道從前世宗寵愛壽昌公主,曾贈公主和駙馬以藏寶。
裴家雖手握重兵,世代公卿,然而,除應得的食邑和來自歷代皇家的賞賜累積,並無別的積財。
無論河西官邸還是河東的祖宅,每一件藏物,皆有來源可采,闔家日常飲食起居節制,因長年周濟故舊與親族,那些來自皇家的賜物又不能動,一度乃至可用清寒來形容,與長安達官貴人的奢靡生活完全不能相比。這一點,在皇帝從前派去刺探過的密探那裏,是得到過證明的。
倘若裴家祖上真有如此一筆藏寶留下,也不至於清寒至此地步。當時皇帝審問得知內情後,認為是個無稽之談,將那太監處死。
長公主當年也是不以為意,然而如今,想法卻是不同。
裴家長子無所憑托,竟能在如此的亂世里,在艱難中領家族崛起,而當年,他才不過十歲。
長公主不得不懷疑,或許那個傳言是真,裴家後人確實手握一筆藏寶,只是,或是隱藏過深,瞞過世人,也瞞過了皇帝。
世宗實錄里曾載,世宗有女,先封簪星郡主,後封壽昌公主,殊愛無二,降駙馬裴蕭元。
能叫史官在正史里也以「殊愛」落筆,可見,倘若此事是真,當年那一筆賜予,絕非小數。若能得手,對光復大業,自是大有裨益。
照長公主原本的打算,崔蕙娘嫁入裴家,瑟瑟也以陪嫁為名一同過去服侍,伺機探查此事。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仿佛從接回霓裳開始,一切的計劃,便都開始偏離了她的預想。至此,更是長公主先前不曾料過的大變。
她以手托額,閉目良久,終於,睜目道:「老賊欺定我如今無所憑靠,有恃無恐罷了。寄人籬下,如今也只能暫先忍下,先照計劃,立國方為第一要事。故國復立,才方便廣納人才,從中篩用,否則,一切都是空談。至於別的,往後伺機而動。」
「終有一日,我要叫這老賊嘗得苦果!」末了,長公主切齒,一字一字說道。
瑟瑟垂目應是。稍頃,她悄窺一眼長公主,略遲疑了下,試探道:「那麼裴家之人」
長公主起初宛若未聞,依舊以腕支額,閉目不動,半晌,就在瑟瑟以為她不應時,只聽她道:「怎的,你於心不忍?」
瑟瑟抬眼,見她是已睜目,正冷冷看着自己,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因了裴家人在,河西這麼多年,方能始終不失」她停住了。
「我問你,裴家人忠的,是國,還是我李姓之君?」
瑟瑟一怔,應不出來。
長公主淡淡道:「他們這些所謂的清流大夫,我再清楚不過了,自命直臣和忠臣,張口閉口,天下萬民,什麼出仕是為天下,非為君,是為萬民,非為一姓。裴家人猶其如此。從他們那位老祖宗裴冀開始,眼內便無君主。此前的那位裴大將軍如此,如今的裴家兄弟,料也是如此!他們與崔重晏不一樣,我一清二楚!我本無意如此行事,奈何今日遇上,當是天命,合該如此!」
瑟瑟低了頭,應是。
長公主再細思片刻,又道:「我聽聞,孫榮當初奪河東後,曾下令毀裴家祖屋,掘裴家祖墳,要將裴家先人揚骨荒野。當地一個大戶為保裴家祖地,主動出來,引孫榮之人去毀了自家的屋墳。你去告訴崔昆,我有條件!」
「裴家對我聖朝畢竟有功。如今我迫不得已如此行事,事若成,不許孫榮再有如此叫人髮指之惡行!我要裴家在河東的祖宅墳塋,將那地改作寺院,為裴家人超度,叫他們世代享受香火,如此,也算是盡了一份我李家人的心力!」
瑟瑟起初一怔,隨即,便領悟了。
長公主此舉,或確是不欲做得太過,其次,應也是她疑心裴家人最有可能將那筆巨財隱匿於祖地。若能要來圈作寺院,叫人過去直接尋找線索,反而比原本讓她打探來得更為方便。
她再次應是。
長公主點了點頭:「此事齊王必會用崔重晏的。他很快便會知曉。你去和他說,公主還是他的。除非他如今有把握能立刻反殺齊王,還能同時應對孫榮和宇文縱,否則,那便不要亂動。」
「若是連這也忍不下,如何能成大事。我料他也不是如此之人。」
「阿嬌那裏,我去和她講。」
長公主面露濃重倦色,轉頭望一眼隔窗漸漸透入的晨曦,揉了揉額,最後說道。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