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第五冊》(1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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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
在我家裏,至今還擺放着一個黑色的、老舊的隨身聽。隨身聽有四個按鍵,一個快進一個快退,一個播放一個停止。需要上兩節五號電池,不過常常會因為電池電量不夠而發出一陣銷魂的呻吟聲。此外我還有一大堆很久沒聽過的磁帶。當數碼產品開始瘋狂的更新換代的時候,這些老舊的東西似乎已經應該退出舞台,進入櫥櫃當作紀念品,或是被丟棄進垃圾堆,然後回收,變成別的東西,再度發揮價值。
我算是一個喜歡聽音樂的人,從最早開始進入中學,學習英語,我就去買了一盤邁克爾傑克遜的卡帶,雖然聽不懂但是深愛那種獨特的節奏。後來開始聽BEYOND,不得不說的是,他們四位就是我的粵語老師。此外,當時的李玟也是我的最愛之一。而我眾多的卡帶當中,有一盤王菲的精選帶子,那盤帶子是我在1998年年底買的,包括那個黑色的隨身聽也是。而買了以後不久,就迎來了我從小到大,沒在父母身邊過的第一個春節。
1998年一整年,大街小巷到處都放着一首歌,來吧,來吧,相約酒吧。我當時一直很不明白為什麼要相約酒吧呢?難道他不知道我當時還未成年嗎?也正是因為如此,我認識了封面上那個臉蛋塗的紅紅的王菲。甚至在那一年的年底,我在昆明滇池邊上的一個小跳蚤市場裏,買了這個隨身聽和這盤卡帶。
那天難得師父心情很好,他告訴我說,雲南的山茶花開了,剛剛開始開花,雖然還沒到盛放的季節,但是也非常漂亮了。於是那天,他主動要我放下所有的功課,陪他一起賞花。
那時候的我,頂着當年黃家駒式的中分,而在那個年頭,中分是紅色電影裏漢奸的標準配置。不過從沒有人喊我漢奸,起碼沒有當面這麼喊過,我想那一定跟長相有很大的關係。當年的我,青澀無知,甚至還對鬼神一說抱有強烈的懷疑。師父雖然收下了我,也因為我自己悟性的關係,頂多帶着我見見世面,以自己的方式來扭轉我根深蒂固的世界觀,而我卻更加覺得這是一種遊戲,一種體驗不同生活的方式。
雖然當時還沒滿18歲,但是中國對於喝酒是沒有年齡限制的。而我的酒癮是很小的時候就跟着一群壞朋友習上的,師父到小賣店裏買了6罐聽裝啤酒,跟我說四罐是他的,兩罐是我的,海埂公園當時還要門票,但是那點小錢對師父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於是我們沿着公園的堤壩上,一路賞花,一路聊天。師父和我的歲數相差好幾十歲,且又是師徒關係,所以師父跟我說話的口氣大多帶着引導和誡訓,他是個嚴師,儘管有時候也挺不正經的開玩笑,我當時並沒指望真能跟着師父學到什麼天大的本領,只是換個方式生活。沒有父母的責罵,沒有老師的譏諷,沒有同學的畏懼,沒有社會小青年的勾搭,雖然走偏了,但是我還是覺得十分享受。
那天在路上,我跟師父聊了很多。師父在我當初入門的時候,並沒用很深切地去了解我的過去,也許就是在等着這一天師徒間彼此坦然地說出來,我和師父聊了很多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情,也許在很多長輩看來,這叫做頑劣,可在我師父看來,他認為這是每個小孩成長都會遇到的問題,也許我的個性,張揚跋扈,相對於那些坐在寫字樓辦公室里的人來說,更適合這項邊緣化的工作。當然師父也跟我說了很多他一輩子得意的事情,不過本來融洽的氛圍,卻被我的一個愚蠢的問題給破壞了。
算是破壞吧,起碼在說完這件事以後,師父開始變得黯然,酒也很快就喝光了。
這件事就起因在於一株山茶花。因為當我看到堤岸邊上,有一顆花蕾顏色比起其他山茶花更加粉紅一點的花的時候,我問師父,我說這棵樹好特別呀,周圍的話都是白里有點粉紅,但是這個卻是紅得有些發白了。而且樹幹也要粗壯一些,看上去不像是同一批種植的。師父聽後笑呵呵地說,這就是當時楊瞎子在車站把你交給我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你身上的一個特質。你很會觀察,而且你常常能夠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角度,或是不容易被引起注意的地方。剛剛路過的時候我就在想,你能不能發現這棵樹的不同之處,果然還是被你看到了。你說得沒錯,因為這棵山茶樹和周圍的不同,它並不是雲南土生土長的山茶樹,而是其他品種,所以它要比其他的稍微成熟得早大約半個月的時間。而這顆山茶樹,是1959年我回到昆明後,和一個老朋友一起種下的。山茶樹是油性植物,比較長青,當時海埂公園還沒有修建,周圍老百姓都喜歡到這裏來遊玩,甚至還有漁船在打漁。整個昆明,也就屬這裏最為山清水秀了,所以我和我那朋友種下這棵樹,代表我們的友情長青,就如這棵樹一樣。
接着師父搖搖頭說,可惜了,一個大鬼師,出身富貴,本來應該世襲他們部族的土司地位,卻自己放棄了,將其禪讓給了自己的兄弟,而自己卻開始遊歷山水,深入民間。他們的部族正統的如今這年頭剩下不到500人,而當年還是好幾千人,散落在各個地方。而我這個老朋友在現在玉溪市附近的一個老村子裏,尋訪族人的時候,遇到當地的祭司。驚嘆其玄妙之處,後來拜他為師,憑着過人的天賦,很快就成長起來,在當地,是一位名聲赫赫的大鬼師。不過好人命不長,60年代的時候,海埂公園落成,他也就去世了。
我當時很疑惑,我問師父,鬼師是個什麼玩意啊?還有,土司又是什麼東西,怎麼還有禪讓這些啊,師父你能不能講點我能聽懂的話啊。
師父看着我,也許是從我天真無邪的眼神里看出我是真不知道,而不是明知故問。師父說,當初你來雲南之前,你對雲南最大的印象是什麼?我說雲貴高原啊,地理書上寫了,雲南還是一個少數民族地區啊,有很多少數民族在這裏生活。不過我怎麼就沒常常看到呢?街上偶爾看見幾個苗族老太太,在賣銀……飾品。
師父問我說,那你覺得雲南的少數民族,你能知道的有哪些?我回答師父說,苗族、土家族、彝族、布依族,還有很多我喊不出名字來,但是我知道這裏的少數民族很多。師父說,其實在昆明大街上,你能看到的大約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都是少數民族。只不過他們現在穿漢族的衣服,說漢人的話,也是因為很多民族其實沒有自己的官方語言和文字,逐漸被漢化了。
我點點頭,師父接着說,而你剛剛提到的那幾個民族,其實是雲南眾多民族的一部分組成而已。例如土家族,他們的發源地並非在雲南,而是在貴州湖北等地方,雲南的土家族,絕大部分都是幾百幾千年前,從各地遷徙過來的。或是因為部族遷址,或是因為躲避戰亂,總之原因很多,最終在雲南定居,生息繁衍。而你師父我,就是個土家人。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師父的民族,土家族。這也使得我對這個民族好感倍增,也因為師父的關係,我深愛上了土家醬餅這種銷魂的食物。師父對我說,而我剛剛跟你提到的我的那位好朋友,他姓名那(nuo),他也是個少數民族,但是因為根源的關係,國家把他們這一族,劃分到了彝族裏面,追根溯源的話,彝族不過是他們正統種族的一派分支。
師父說這些的時候,強烈的引起了我的興趣。誰叫我從小到大,就屬地理和語文學得最好。師父告訴我說,雲南境內,北至如今昭通和武定一帶,南到紅河一帶,在戰國時期,是個獨立的國家。叫做滇國,古滇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商朝,而古滇國的民族,叫做「滇族」,如今這個民族已經不獨立存在了,而滇族,則是古彝族的先祖。
我驚呼,滇族,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師父說,不光是你,當初我和他認識的時候,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民族呢。現今純正彝族的大部分習慣,都是承襲的古滇族。而古滇族當初的王國,又分為很多類似我們漢族的諸侯國,就是由一個領袖的很多子孫分別統領的部族,而部族的首領,就叫做土司。土司在他們民族裏,是世襲的爵位,傳長子。那師父就是他們部族的長子,而後來離家拜師,最終成長成一個大鬼師。
我問師父,鬼師就是抓鬼的師父嗎?師父說,當初他也這麼認為,可是鬼師雖然有個鬼字,卻跟鬼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他們主要是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還有就是一些民間的祭法,通過和他們的神明做交易,來換取出入平安,家庭和睦等。雲南氣候比較適宜居住,但是蚊蟲蛇獸也多,所以也很多奇怪的疾病。雖然現在的醫學對大部分疾病都有了定義,但是在治療起來卻很麻煩。古滇族的祭司就能夠通過簡單的祭祀以及獨到的咒語,將人體的疾病對應到天地萬物交互更替里,尋找解決途徑,往往比醫學更快,但是卻沒人說得出是因為什麼。
師父說,師父和他的認識也是因為當初去了他們的村子,兩人一見如故,相互交流,結為好友,師父也從他的手裏學到不少實用的技巧。師父告訴我說,我們屬於民間小派,本來有沒有名字都不重要,也沒人會請我們去交流之類的。但是我們的正名叫做四相道,四相併非道教里的四象,我們所謂的四相是天相,地相,獸相,鬼相。我問師父,那為什麼沒有人相?師父笑了,他說,因為人是會說謊的,相由心生,心裏都在說謊了,面子上自然也是虛偽的。我們是人,我們把自己排除在外,而天地獸鬼,雖然與我們並存與同一個世界裏,但是它們卻比我們人類更純粹,它們幾乎不會說謊,就算是偶有欺詐的行為,也是為了自己的生存。但是我們人類,欺騙卻是為了欲望和目的。
師父總能用這些簡單的道理,讓我明白,雖然作為人,卻一定要做坦蕩之人。不說對得起天地,起碼對得起獸鬼。
師父說,而我們四相道的道字,則是因為我們這一脈如果追根溯源,確實是屬於道家。不過幾百年的發展下來,我們身上的本領,卻遠遠不止道家一派。江湖上熟悉我們的人,稱我們為地巫,這個地字具體指什麼現在已經沒人說得清了,大概是說的各個地方的意思。而巫則是每一個民族古時候都會存在的職業,包括那些少數民族,部落里總有個「巫」,那師父就是個巫,不過我們四相道卻巫得不怎么正宗,因為我們的師父師祖們,不斷的收集一些民間稀奇古怪的方子和法術,從而整合為一個另類的派別。而我們現在,主要還是承襲了當年十三經里,「書禁」這一脈,土方土技或許不如他人,但是驅邪捉鬼,我們還算牛逼。
我知道我們是四相道,我卻在那之前,從不知道四相道的由來,更沒人跟我這麼仔細的分析過我們的師承何脈等,我只知道我們的祖師爺,就是師父家牆上那幅畫上的人,那個人長相兇狠,還有兩個羊角,他的名字叫做蚩尤。
當初我問過師父,這個人為什麼頭上有角。師父告訴我說,傳說中,盤古開天,但是後來卻災禍連連,後來有個人頭蛇神的女人,她用彩石補天,她叫做女媧。而女媧的哥哥,也是個人首蛇身的人,他叫做伏羲。而他是中華文化的師祖。天地太平以後,伏羲將自己的兩大心血,太平經傳給了黃帝,祝由術傳給了蚩尤。
師父接着說,伏羲的太平經和祝由術,分別來源於天和地,黃帝秉承了太平經後,與炎帝發生了戰爭並且戰勝了炎帝,後來又發起了對蚩尤的戰爭,最終蚩尤死掉了,自己的部落也納入了黃帝的麾下。但是慶幸的是,太平經和祝由術都傳承了下來,是後來中國道派的寶典,道家太極八卦空前絕後,一個小小的圖形能夠解釋萬物萬生,非常玄妙。而祝由術就相對倒霉了許多,很多後世的道人,覺得祝由術也應當發揚光大,卻始終無法掌握起屬「地」的要領,真正正統且完整的祝由術,不復存在。而祝由,也在不斷的分化和被統一的過程中,融合了很多地方性的偏方竅門,如果道派稱之為「道」的話,我們就叫做「巫」。
師父說,「巫」字,上下各一橫,分表天與地。而中間是人,有一豎聯通天地,表字是能通天曉地的人。這種說法,誇大了,我們沒那麼了不起,無非比常人多懂點皮毛,既然能力比老百姓大一些,我們的責任也就大一些。千百年來,無論哪家,都不能當不吃飯的將士,所以我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既然拿錢了,就要把事情給做好,不說對得起天地,至少要對得起別人的囑託。
師父喝了一口酒,然後看着我。而我正在努力消化師父跟我說的這些。
師父接着跟我說,那位古滇族的那師父,雖然已經去世,但是他也有子孫。我雖是他的故友,但是我和他的後人卻從不來往,至少這10年來是這樣。我問師父,這是為什麼呢?按理說你是他後人的長輩,又算是同道,怎麼這麼沒禮貌呢?師父嘆了口氣說,這其中緣由,是因為一把扇子。而他自己卻只在幾十年前看到過這把扇子一次,還是當年那師父給他看的。兩家再無來往,是因為他們認為我覬覦他們的扇子,雖然那師父的手藝算得上沒有後起之秀,子孫都干別的事去了,懂得不多,那把扇子就是他們維護家族榮耀的寶貝,因為一場緣故,他們認為我想要搶奪他們的扇子,從此閉門,不在與我聯繫。
師父說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下來。眼睛望着滇池遠方,我不敢輕易去打擾他。隔了一會,他喝了一口酒,轉頭對我說,這件事情,上一次說出來,還是10年以前。而你知道師父朋友雖多,但是身邊卻沒人陪伴。在你之前,上一個知道這個故事的,就是你的師姐。
師姐?師父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我有個師姐?師父說,說也罷,不說也罷,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麼奇妙,10年前,也是這個季節,我帶着你世界來這裏賞花散步。她也發現了這顆茶樹,我也欣然給她講了這個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卻成了她一輩子的轉折。所以今天講給你聽,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轍。
我伸手拉着師父的臂彎說,師父你放心吧,我膽子小,我不會亂來的。你能再跟我說點關於師姐的事情嗎?我從來都沒聽你提起過她。
師父沒有理我,只是兩眼茫然地望着滇池,然後黯然地說,對啊,你師姐,師姐……哎!
第一百七十四章《第五冊》(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