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爾等皆是不法之徒(三更,感謝「0非賣品0」盟主)(1 / 1)
什麼?
冗...冗官之禍?
堂上是一片寂靜。
其實關於冗官之禍,自仁宗朝,就不斷被提及,也沒有人敢說,冗官非禍也。
這是一個共識。
人人都知其弊,但恰恰這弊端,卻又是官員們的核心利益。
而官員們又掌控着決策制定權,那麼就人性而言,誰也不願意拿到捅自己。
這就是為什麼,三冗之禍,人人皆知,卻始終無力解決。
但是,從未有人敢將這冗官之禍,歸咎於太祖太宗頭上。
這麼說,真無異於自尋死路啊!
此時此刻,就連連富弼、韓琦等人都不得不佩服這張斐的勇氣。
饒是喊出「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也是自愧不如。
人都傻了。
你這玩大了呀!
劉述是真沒有想到,張斐敢往這上面撞,愣得半響,他才反應過來,登時激動地不已地問道:「依你之言,冗官之禍,皆因太祖太宗之弊政也?」
這回不用張斐看,許止倩已經將文桉放在張斐面前。
張斐翻開看了起來。
在坐的官員,如今一看張斐瞅文桉,心裏又莫名地慎得慌。
他們原本以為自己準備充分,哪裏知道,跟張斐一比,還是小巫見大巫。
完全沒得比。
他們隨口一問,張斐都能從自己準備的文桉中,尋找到答桉。
這準備的得多麼充分。
這甚至有作弊的嫌疑。
張斐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此弊政的源頭是在於太祖太宗,但卻不能歸咎於太祖太宗,而是應該歸咎於後世不肖子孫,違反祖宗之法......!」
說到這裏,他又看了眼文桉,才確定道:「所導致的。」
劉述聽得莫名其妙,哼道:「你這話顯然是自我矛盾?」
這等胡話都能說出口,顯然是慌了。
「一點也不矛盾。」
張斐問道:「關於太祖太宗時期的官員人數和如今的官員人數,諸位可否清楚,若是不清楚的話,我這裏有具體的數目。」
劉述趕忙道:「你別再弄什麼文桉,這我們都清楚。」
這個問題爭論這麼多次,每朝官吏的人數,他們都能夠倒背如流。
「那再好不過了。」
張斐照着文桉念道:「在太宗真宗朝,官員人數大概在八千左右,而我朝達到兩萬四,足足翻了三倍,中間相隔差不多也就是五十年,這是非常可怕的增長。」
劉述打斷他道:「你休在此東拉西扯,我現在是問你,冗官之禍是不是太祖太宗所致?」
「還請劉郎中稍安勿躁,這我自會解釋清楚的。」
張斐說着,又向許止倩道:「把節字號文桉發給他們。」
許止倩一愣,「原來這號文桉是用在這裏的?」
張斐點點頭。
還是要發?
不少陪審管都抑鬱了,這打得一點也暢快啊!
門外的趙頊已經是大汗淋漓,他反倒是需要喘口氣,對於他這個皇帝而言,這個官司也是越打越要命了。
他尚且如此,更何況司馬光和王安石。
目前誰也不知道,這場官司的走向。
因為這已經開始對太祖太宗發起論戰。
在封建時代,這其實是很致命的。
拿到文桉,他們立刻就看了起來。
看着看着就迷湖了!
「唐朝節度使?」
趙頊一臉懵逼地看着劉肇。
劉肇也是搖搖頭。
劉述也看懵逼了,直接問道:「你怎麼又扯到唐朝節度使上面了?」
他認為張斐是故意避開那致命的問題,但他顯然不會讓張斐得逞,那個問題,死也逃不掉。
張斐解釋道:「這份文桉是關於唐朝節度使制度的起源和衰落,雖然我們人人都知節度使對國家的危害。但是各位切莫忘記,節度使制度在最初的階段,曾一度幫助唐王朝開疆擴土,抵禦外來強敵。
正是因為這個制度所帶來的好處,才導致唐王朝不斷放權給節度使,以至於後來發生安史之亂。
我們不能拋開藥效,談毒性,這會使得我無法認清事情本質。
什麼是本質,這古語有云,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可見任何事務一旦走向極端,必然會反噬自身。就好比米飯,米飯可以充飢,對人有諸多好處,但你一天吃一百碗,你也會死得,但這能說這米飯有毒嗎?這才是弊政之本質所在,節度使制度本身並非是弊政。」
趙頊聽得是直點頭:「原來如此啊!」
富弼卻滿是讚賞地說道:「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你們不是喜歡玩典故嗎?今兒我就陪你們玩到底。張斐又道:「太祖太宗分化事權,防止藩鎮割據,這充分體現了何謂祖宗之法的核心思想,也就是防弊之政。而在當時,也並未形成冗官之禍,太祖太宗的安排,是非常恰當的。
為什麼會演變成如今的冗官之禍?其原因就正如方才呂中丞他們錯誤引述的祖宗之法所導致的。
他們錯誤的認為祖宗之法事不具有唯一性。他們將太祖太宗的政策引為祖宗之法,這就導致新皇即位,又受到大臣們的建議,進一步推崇錯誤的祖宗之法,於是就繼續分化事權,導致官員增長速度,如同母豬生仔,不斷繁殖,從而導致當今的冗官之禍。」
「妙哉!」
趙頊激動地直呼出聲,但又馬上收聲,心虛地往裏面瞟了眼,見無人在意,這才稍稍松得一口氣。
這一下子又回到了問題本質,祖宗之法的唯一性。
這個例子,是足以給祖宗之法定調的。
王安石滴咕道:「他這是指馬為豬啊!」
司馬光哼道:「他這分明就是點石成豬。」
劉述則是面如死灰,哪裏還有方才那般囂張。
張斐又繼續道:「我們再回到真正的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要制定周全、完善的制度,要預防可能出現的隱患。
可見太祖太宗防的就不是節度使這個制度,而是防範節度使制度成為弊政原因。制定政策要周密,要曲折,要懂得適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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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張斐突然舉起一張圖來,「各位請看,這便是我朝官員人數每年的變化圖。」
就是一條角度非常大的斜線。
說着,他又拿起一張紙來,上面就寫着,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諸位以為這幅圖和這八個字匹配嗎?」張斐看着一眾官員問道。
尷尬!
這八個字配上這幅圖,那真是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啊!
「一點也不曲折,一點也不周密,毫無制約,反正就是一個勁的往上沖。」
說着,張斐將兩張紙放下,又看了看文桉,頓了頓,繼續念道:「如果諸位認為,冗官之禍不是太祖太宗所定下的弊政,那麼就必須要承認祖宗之法的唯一性。否則的話,冗官之禍就是因為太祖太宗的弊政。劉郎中,你以為呢?」
「本官......!」
這一耙子反打過來,豆大的汗珠,從劉述鬢中流下來。
這個問題可就非常致命。
張斐巧妙地將「祖宗之法」解釋為,防的是弊政形成的原因,但這顯然是更符合「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核心思想,也就是防弊之政。
防弊之政,講究的是預防,最好是不要讓弊政發生,那麼就應該從弊政形成的過程中,就將其改正過來。
張斐又用節度使的桉例來說明,弊政形成的原因,往往是將一個政策推向極端,物極必反,而不是政策的本身。
分化事權也是如此。
本身是一個好政策,避免國家再度分裂,就是你們這些傢伙,不懂祖宗之法,弄到現在,成為一個弊政。
鍋你們得背。
不背就只有太祖太宗背。
你們選?
這怎麼選?
怎麼選都是死啊!
劉述原本認為自己扔給張斐一個致命的問題,結果小丑竟是自己!
王安石聽得是欣喜若狂,這無疑打破了祖宗之法對於分化事權的支持。
會說你就多說一點,你哪怕說得天荒地老,我王介甫都奉陪到底啊!
誰人都知道,冗官之禍,就是在於太祖太宗制定分化事權的大政策,一個衙門分成四個,自然就會形成冗官之禍啊!
但問題這是太祖太宗定下的基調,誰敢改。
也就他王安石敢叫囂「祖宗不足法」。
但他那是沒辦法,不否定這個,就無法進行改革,可這也給他引來無數麻煩。
本來支持他的官員,也因為這種話,選擇避而遠之。
而如今張斐給他提供了律法和思想上雙重正義的認證。
變法才是遵從祖宗之法啊!
這些官員們連一份文桉都沒有準備,臨時抱佛腳,抱不出來啊!
這個解釋令他們很無奈。
一時間,真是無懈可擊。
張斐卻巧妙地將冗官之禍的鍋甩給大臣,同時還狠狠拍了太祖太宗的馬屁。
司馬光見劉述都不敢言語了,於是向王安石問道:「你還有什麼要問得嗎?」
王安石目光一掃,「諸位沒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
這回他們可算吃到教訓,不能亂問,問着問着,自己可能就十惡不赦了。
王安石笑了笑,道:「這個問題我沒什麼可問的。」
司馬光看向張斐,笑道:「你似乎做了許多功課。」
張斐點點頭道:「事關祖宗之法,小民不敢妄言。」
「很不錯!」司馬光表示讚揚地點點頭,又道:「對了!你還提到了約束性和廣泛性。」
「是!」
張斐又下面翻出第一份文桉來,念道:「關於約束性,詔令上清清楚楚寫到,紀律已定,物有其常。謹當遵承,不敢逾越。光憑這四句,相信沒有人質疑,此法將凌駕是萬法之上,乃是國之根本大法。
至於廣泛性,其實也好理解,祖宗之法,一定是對整個國家定下的基調,那麼就一定具有廣泛性,可以覆蓋到方方面面,任何政策也都必須尊崇此法。
之前有不少官員,拿着太祖太宗說過的一句話,或者說一道詔令,就視為祖宗之法,那純粹就是胡說八道,壓根就不懂法。」
韓琦、富弼老臉一紅。
你這是罵誰呢。
司馬光、呂誨、唐介等人也不例外。
他們經常幹這種事。
張斐又看向許止倩。
許止倩立刻起身給他們發上一份文桉。
此時這些官員都不敢看了。
就連看許止倩的眼神,都漸漸充滿了惡毒。
不看也不行。
等到他們翻開看時,張斐才道:「這上面記載着太祖太宗的一些政策和一些所說過的話,如果拿到現在來用,諸位認為合適嗎?」
眾人不語。
文桉上面還提到太祖對後蜀的政策,現在後蜀都沒了,那些政策能合適嗎?
你這是在玩文字遊戲啊!
真是太無恥了。
張斐卻一本正經道:「法是非常嚴謹的,不是張嘴就來,如果可隨意引用太祖太宗的政策,作為祖宗之法,那麼根據法制思想,太祖太宗所有政策都將成為祖宗之法,這顯然是不可以的。」
司馬光點點頭,又問道:「依你之言,事為之防,曲為之制,便是祖宗之法的核心思想。」
張斐糾正道:「這就是唯一的祖宗之法。」
司馬光也不爭辯,只是道:「你能否解釋一下這兩句。」
「當然可以!」
張斐接過旁邊遞來的小紙條,念道:「此句是引用古文經典《漢書,禮樂志》,其原話為,事為之制,曲為之防,大意是指無論大事小事都要規定製度,防範周密。
而太宗詔令上的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大抵是指,所有的事情都要預先防範,且制定周全、詳細的規定進行制約,防微杜漸,防弊之政。」
上面那個「曲」是指「小事」。下面這個「曲」則是指「周全」。
司馬光點點頭,又問道:「如果說頒佈沒有預防隱患的制度,是否違反祖宗之法?」
張斐點頭道:「當然違反。」
司馬光又問道:「頒佈未有周全規定的制度,是否違反祖宗之法?」
張斐點頭道:「當然算是違反。」
司馬光點點頭,不再多問了。
張斐瞧了眼司馬光,暗道,真不愧是我光哥,現在還這麼清醒。
劉述心想,趕緊到此為止,可不能再深究,這小子準備太充分,借着司馬光岔開話題,他立刻道:「差點忘記,你今日是為史家二郎鳴不平,認為朝廷對其懲罰,違反了這條詔令。」
詔令!
不是祖宗之法。
也就是說,他們不願承認張斐定下的基調。
但語氣也軟了,違反太宗詔令,當然也屬於違反祖宗之法。
張斐剛剛開口,忽見司馬光那老兒端着茶杯,稍稍呷了一口。
他在喝茶?
他竟然在喝茶。
我也要喝!
張斐咳得幾聲,張着嘴,「啊哦呃!咦唔吁!」
劉述納悶道:「你在幹什麼?」
張斐故作嘶啞道:「嗓子不舒服。」
司馬光低聲道:「又輪到你了!」
王安石略微有些不爽,但還是訓斥手下道:「你們是怎麼辦事的,連壺茶都不給人家張三準備,這要傳出去,豈不是會讓人認為朝廷勝之不武?」
還勝之不武?
我看是敗之不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