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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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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悠悠,夜光杳杳。翠微草木獻奇怪,忽於水底見青山。

    等到韋赦與那氣象驚人的矮小老道士一同現身,四把空椅子,還剩下兩位「東道主」尚未露面。

    看來還需要繼續等人。

    前邊他們還在聊皚皚洲那邊,新晉兩位十四境,其中可能就有韋赦,不料韋赦竟然就是這座祖師堂的幕後人物之一,這讓不少在座成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畢竟如今風雲變幻,修道之人,趕上了好年景,明里暗裏,陸陸續續多出了接近雙手之數的證道飛升者,他們這座祖師堂,若是再無一位十四境坐鎮,好像就差點意思了。

    第一次參與議事的劍修杜山陰,只覺得不虛此行。

    有人直截了當詢問一句,「前輩已經合道了?」

    韋赦說道:「以前的飛升境,現在的新十四,其實差別不大。」

    這種大話,沒幾個人可以說的。

    既然正主都這麼說了,他們就沒好意思道賀幾句。

    一炷香尚未燃盡。

    總計二十二把椅子,還有幾個空位。

    依舊站着的韋赦笑道:「你們還可以閒聊幾句。」

    能夠在此落座,都不是膽小的,便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道長是?」

    那個盤腿坐在「主位」之一椅子上的老道士置若罔聞,時不時伸手撫過袖子,手心滿是金色的碎屑。

    韋赦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說了句籠統言語,「我也要喊一聲前輩的。」

    老道士閉着眼睛,說道:「方向一致,同道而行,互稱道友即可。」

    韋赦笑道:「前輩道齡長,更早合道,稱呼一聲前輩,怎麼都不為過。」

    老道士撐開眼皮子,看了眼對面還不肯落座的韋赦那邊。

    仙人云杪心中震動不已,又是一位十四境?!

    而且聽韋赦的口氣,這道士還是一位老十四?

    韋赦此言一出,等於是坐實了眾人的猜測,一時間神色各異,畢竟猜測歸猜測,等到他們知道了事實,難免又是另外一種心情。

    如此一來,他們愈發好奇其餘兩把椅子的主人。

    皚皚洲韋赦,道場位於簬山,全山有三十六座山峰,諸峰逶迤如圓環,所以韋赦才會自號「三十七峰主人」。

    韋赦在年輕那會兒,修道資質太好,故而喜歡雲遊四方,交友廣泛,遍及天下。韋赦更是鋒芒畢露,毫不在意四面樹敵。

    可惜這麼一號在大道上一騎絕塵的天之驕子,竟會從一個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年輕飛升境,一步步淪為了最不可能合道成功的老飛升。

    要知道當年輸給韋赦的,以及與之同時代修行路上,跟在屁股後頭吃灰的,勉強可以稱為望其項背者,可都不是什麼泛泛之輩。

    與韋赦同處於一個時代的修道之人,風采都被韋赦所掩蓋,變得黯淡無光,無一例外。

    大概韋赦這樣的人物,才稱得上是那種真正不世出的人物。

    那會兒韋赦有一個流傳很廣且狂妄至極的說法,是在一次單挑贏過數位同境修士之後。

    「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是百年難遇的人物,我也是,大伙兒都是,我們真是為難這個『百年』了。」

    舉世公認韋赦是「上古以降,仙材第一」,大名在蘇柳懷周等群仙之上。

    而這「蘇柳懷周」,就是蘇子與柳七,還有懷蔭,劍仙周神芝。況且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也曾輸給韋赦。

    山上或切磋論道或廝殺爭勝,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不是同境鬥法,便是越境對敵,手下敗將無弱手。

    只是當年那場爭奪一個「北」字的風波中,面對俱蘆洲劍修的那場跨海問劍,韋赦從頭到尾,始終沒有現身。

    在外界看來,是韋赦當初太過心比天高,才飛升沒幾年就敢閉關貪圖十四境,導致合道失敗,就此心灰意冷,不問世事。

    而韋赦的缺席,就讓主持大局的劉財神顯得有些獨木難支,所以這些年來皚皚洲練氣士,對韋赦和簬山都有幾分怨氣。

    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好去處,那麼中土鐵樹山,與皚皚洲簬山,就都是精怪之屬練氣士的絕佳道場。

    如今擔任太平山護山供奉的於負山,就曾對韋老神仙的那處道場,心心念念,對那煉日峰、拜月山在內幾座山頭,垂涎已久。

    別看後來者居上的火龍真人,經常調侃韋赦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可在弟子袁靈殿那邊,對韋赦的評價卻是極高,大致意思就是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呂喦的金丹境,還有韋赦與姚清的元嬰境,都是蠍子拉粑粑,獨一份的。

    袁靈殿覺得師尊這個「獨一份」的說法,好像不太妥當?

    老真人就批評這位不開竅的嫡傳,做人不能太死板,說話不要摳字眼,懂得大概意思就行了。

    而那第九十七場鬥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聖,一直是個讓人好奇萬分的未解之謎。

    陳平安卻是為數不多知道答案的人,因為上次在劍氣長城重逢,吳霜降主動提及過此事,自稱在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跟韋赦打了一架。

    吳霜降當時說得比較含蓄,說自己如今有些後悔,不該對韋赦雪上加霜。

    韋赦以心聲問道:「前輩,能否推衍一下韓玉樹那邊的境況?」

    老道士點點頭,「將那道友生辰八字之類的消息,都與貧道說一說。」

    片刻之後,老道士縮手在袖,探出手來,抖了抖袖子,說道:「人歸道山矣。」

    將這個文雅說法換成通俗易懂的,就是死了。

    韋赦倒是沒有太大意外,只是說了兩個字,可惜。

    老道士緩緩說道:「天機不可泄露太多,貧道只能說他招惹了不該惹的老人物。那韓玉樹繼承祖業,坐擁三山福地,誤以為是天命所歸,身在福中不惜福,殊不知他真正離開福地之際,就是命中該受此劫之時。說到底,還是當慣了井底之蛙,眼界窄了,不知外邊的天高地闊。」

    韋赦對此不予置評。

    老道士說道:「趁着其餘兩位還沒到場,韋道友與我說說這邊的百年形勢。年長的,年輕的,可以各挑十人說說看。」

    韋赦在心中盤算着篩選人物之時,讓在座眾人都可以撤掉障眼法了。

    除了婁藐和杜山陰,其餘十幾人都收起了各種神通術法,選擇以真容示人。

    雲杪心情複雜,一切謎底,終於在今天水落石出了,一覽無餘。

    只見一位眉眼如畫的背劍女子,身穿一件圓領靈鷲紋錦袍,頭頂簪花,白皙如雪的脖頸,環有一條黃色繡繩的龍形金項飾。

    對她多有側目。

    因為她的身份特殊,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她與竹庵同是蕭愻的左膀右臂。

    洛衫離開劍氣長城之時是玉璞境劍修,如今已經是一位大劍仙。

    先前便是她提醒某些人聊起陳平安的時候別太隨意了。

    雲杪視線偏轉幾分,又有幾個在各洲俱是地頭蛇的「熟人」。

    流霞洲,有四個公認的大山頭,荊蒿的青宮山,蜀南鳶的天隅洞天,曹袞所在的方寸宗,還有就是出了兩位仙人的遼水。

    現任遼水的掌門,仙人芹藻,道號「新蟬」。瞧着就只是一個提籠架鳥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哥。

    他的師妹蔥蒨,也是仙人。一宗兩仙人,聲勢不弱。

    但是上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卻不是他這個宗主,而是掌律蔥蒨。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廟的表態。

    此刻白衣少年翹着二郎腿,意態閒適,朝那籠中鸚鵡,吹着口哨。

    芹藻身邊,則恰好是自家宗門的近鄰,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鳶,道號「焦冥」。

    蜀南鳶還有很多雅致的自署、別號,例如壯思,寒人,翠巘等。

    這位新飛升境,是一個極為富態卻雙眼狹長的男子,若是與他那位道侶,走在市井,估計就是典型的郎財女貌。

    據說曾經有個外鄉人,膽大包天,竟敢與他當面說了句自認公道的「肺腑之言」,總覺得我那侄兒蜀中暑,不是你親生的,不搞個滴血驗親?

    但是蜀南鳶的大道根腳,極為隱蔽。

    不過那老道士卻是一眼看穿此人的真身。

    傳聞東海漁者曾見有小蟲築巢於蚊睫,而書上又言「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

    還有一位氣態雍容的儒衫老者,段青臣,自號「離經」。

    年紀輕輕就成為南婆娑洲一座書院的副山長,好像後來與陳淳安頗多牴牾,性格急躁的他便一氣之下,主動離開書院。

    便是此人,某次議事期間,曾經說過一句作壁上觀的風涼話,他要看看陳淳安怎麼個獨佔醇儒。

    其中又有高瘦老者,好像故意針對雲杪,明知故問,「綠霞道友的那支白玉靈芝呢?」

    此人身穿黃色法袍,來自中土陸氏,名為陸虛,道號「黃輿」,道齡長,輩分高。

    與出身宗房一脈陸尾,輩分相當,關係莫逆。此外陸虛還是陸氏天台司辰師的領袖。

    雲杪冷笑道:「自家物件,願意送給誰就送給誰,道友何必管東管西,管天管地,管得着麼。」

    陸虛冷哼一聲。

    顯然被雲杪這句言語中的「管天管地」,給戳中了軟肋。「鄒子談天,陸氏說地」,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如此說來,中土陸氏確實管不了「天」。

    文廟議事途中,受累於某位喜歡打水漂的得意弟子,仙人云杪與那位年輕隱官起了衝突,眾目睽睽之下,鴛鴦渚一役,作為賠罪禮,雲杪交出了那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這位九真仙館的主人,也是一位極負盛名的美男子。

    雲杪本就生得面如冠玉,白袍白鞋,胳膊上再搭着一把玉柄的雪白拂塵,再加上一支白玉靈芝,仙氣與賣相,奇絕。

    道侶魏紫,同樣是仙人境,她的福緣要比雲杪更好,擁有大半座破碎的煙瘴福地。她正值閉關,此次若非點燃九炷香,作為護關的雲杪,是肯定不會分心來此議事的。

    如今宗字頭仙府,哪家沒幾個閉關的祖師爺、年輕天才?

    又有一位魁梧男子,座位與陸續相鄰,頭戴一頂金冠,覆面具,不見面容,臉上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空目如幽暗深井,兩條手臂,從手腕至肩頭,滿滿當當纏繞着一連串的手釧,各繪男女面目,兩邊手釧珠子之間的男女,或眼神怨毒或纏綿,或臉龐猙獰或柔情。每一對「隔海相望」的痴男怨女,相互間有一條暗紅色光亮相互牽引,使得兩股沖天怨氣與繾綣情思,同時縈繞這面具男子的全身,星星點點的光亮,匯入頭頂金冠內。

    此人陰惻惻說道:「綠霞道友確實仗義,南光照暴斃,留下一座群龍無首的宗門,立馬就趕過去幫忙處理後事了,九真仙館送出的靈幛,真是顯眼。能夠託孤與義士,南光照看人真准。」

    陸虛大笑不已,「仗義?好胃口才對吧。不是嫡傳猶勝嫡傳,不是親兒子勝似親兒子,雲杪館主先繼承了偌大一座宗門的遺產,再幫忙照拂後人,就是不知道何時兩宗並為一宗,到時候咱們可得準備賀禮,好好慶祝慶祝。」

    雲杪抖了一手撇開事實不談的手段,直接轉移話題,一挑二,「聽說司天台被人砸塌了?建在荒郊野嶺的那座冷廟子,也被高玄度盯上了?」

    陸虛一時語噎。說沒塌,好像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有座冷廟子淫祠的魁梧男子,也不願在這件家務事上多聊半句。

    雲杪當然知道這兩位為何針對自己,是九真仙館在扶搖洲那邊的作為,擋人財路了。

    如今陸氏諸房,跟他平輩或是比他高一輩的,就只有家主陸神和陸載、還有陸尾這三位了。

    先前被那陳平安攜手兩位劍修,斬開層層禁制,現身司天台,一起登門挑釁,動靜極大,紙包不住火,以陸氏家族出了名的內部不合,果然很快就消息外露了。(注,1006章《開戰》)

    當時負責待客的一撥陸氏掌權者,從芝蘭署聯袂走出,其中少年容貌的家主陸神,道號「天邊」。兼掌控觀天者一脈。

    身邊姿色平平的女修陸載,她道號「大矩」。負責陸氏家族身份更為隱蔽的另外一條法統道脈,被山巔修士稱之為「土地官」。

    這撥陸氏子弟,能夠往來於陽間陰間,持法牒行走於酆都冥府,勾連幽明,與浩然天下的各大城隍廟都是極有香火情的。

    在戰事慘烈生靈塗炭的扶搖洲和金甲洲,陸虛雖然並非出自這一脈,只是為了積攢外功,便主動請纓,同時交出一大筆堪稱天文數字的神仙錢,才讓陸載那個婆娘點頭,得以躺在功勞簿上賺一筆陰德。率領那些尊她為祖的陸氏土地官,去往兩洲破碎山河,引渡數以千萬計的鬼物英靈,過鬼門關,走黃泉路,爬過三尺坡,登勾銷山,再去那座懸掛億兆棺材組成的奈何橋,見那位同時擁有百萬分身的「孟婆」,這便是俗語所謂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喝過了一碗孟婆湯,便與今生今身做了一場道別。

    陸氏家族內部,有十多條道脈,是出了名的山頭林立,但最主要的是三脈。

    除了宗房一脈的陸神,其餘兩脈的話事人,就是陸載跟陸虛,尤其是陸載,跟陸神最不對付,一向是陸神說什麼就反對什麼。

    陸虛問道:「跟在陳山主身邊的那個貂帽少女,她真實身份,確定了沒有?在座道友,誰清楚?」

    按照這裏的規矩,跟人購買「消息」,是要花錢的。但是具體的價格,可以私底下以心聲商量。

    被那貂帽少女罵了一句賊老兒,這讓陸虛頗為記仇。

    只因為陸神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家主法旨,未來百年,誰都不許擅自推衍與陳平安相關的陰陽術,一經發現,逐出家族。

    按照家法,修士會被刪除記憶,「裁剪」掉全部的陸氏術法支脈,再隨便丟到一洲山野,成為一具保持些許真靈的行屍走肉。

    其實這句話,也就是對陸載和陸虛說的,陸神當時就盯着他們兩位,等到他們兩個點了頭,陸神才轉去說別的議題。

    洛衫微笑道:「我知道。」

    買一送一,洛衫再以心聲給出貂帽少女的身份之後,附帶提醒了陸續一句。

    「以後陸道友出門要小心點,最好別在外邊單獨現身,白景最喜歡,也最擅長偷襲。她是劍修不假,精通的手段卻極多。」

    白景可不光光是只搶道號那麼簡單。

    洛衫有意無意,看了一張換人落座的椅子。

    曾是那刑官豪素的座椅。而被這位飛升境劍修,盯上的老飛升南光照,已經死了。

    陸虛其實對那貂帽少女的境界,早就心裏有數了,一個仙人境劍修,絕無可能在陸氏地盤上,劍斬陸神的陰神。

    但是等到明確她的身份,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活了萬年多的老怪物,再加上「白景」這個道號,這讓陸虛,很虛。

    洛衫突然問道:「上次年輕隱官做客陸氏,你們傾盡全力,幫他推演了扶搖洲那邊的運勢?」

    陸虛皺眉不已,有這門子事?陸神該不會是暗中跟陳平安達成了某種默契,唱雙簧演自己跟陸載?比如陳平安私底下答應陸神,允許後者觀道一場?

    洛衫心中有了計較,無奈道:「隱官這張嘴,真是連水鬼都能騙上岸。」

    雲杪神色淡然,幾句輕飄飄的噁心言語,何必在意。

    以前陸虛喜好與之針鋒相對的人,是田婉那個婆娘。

    一個是獨佔陰陽家半壁江山的談天鄒……的師妹,一個是說地陸的老祖師,不吵幾句才是怪事。

    無妨,只等道侶魏紫出關,九真仙館就會驚駭天下眼目,有了一位飛升境坐鎮,九真仙館便可真正躋身頭等宗門之列。

    雲杪雖非山神,但是他的那位道侶魏紫,她卻是有資格點燃一炷山香的,遙遙禮敬桐葉洲。

    他們曾經略盡綿薄之力,暗中幫助那位鄭先生……陳山主補缺一洲。

    道侶魏紫身為「地主」,持有那座煙瘴福地,方圓萬里地界,看似鬼氣森森,瘴氣橫生,鬼物群居,但若是以望氣術觀之,卻是一派天地清靈、道氣沛然的大好河山。

    福地最中央,是一座設置了山水禁制的高台,高聳入雲,主人魏紫可以在此巡視整座煙瘴福地的動態,剝離濁氣,祛除煞氣。

    辛苦經營多年,往裏邊砸下不計其數的神仙錢,夫婦二人,已經建造起數座井然有序的雄偉城池,陰靈鬼物居住其中,亭台樓閣,繁花似錦。境界不高的陽間修士,若是誤入其中,簡直要分不清生死與幽明。分明是一種再造陽間的通天手段。

    等到大戰落幕,雲杪曾經攜手道侶,偷偷去過好幾趟金甲洲和扶搖洲,打掃戰場,收拾殘局,用各種秘法手段,聚攏那些已經喪失陽間活人祭祀的鬼物,搜集那些即將真靈泯滅淪為厲鬼的兇悍陰靈,一次次將數以萬計孤魂野鬼帶回門派。期間他與道侶耗費自身靈氣無數,在途中自行崩碎的寶物多達百餘件。

    讓萬千鬼物有個「去處」,此舉自然是有大功德的。

    當時跟着年輕隱官一起做客煙瘴福地,青同道齡悠久,見識更廣。猜測福地當中,有高人搭建起了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而那作為福地之主的女仙魏紫,是傳說中的山上「槓夫」。

    雲杪當下底氣很足。

    道侶藉助於那座煙瘴福地積攢,趨於功德圓滿,仙人境瓶頸鬆動,將破未破之際,魏紫已經開始閉關。

    只要她成功出關,便一定可以順利渡劫,有望霞舉飛升!

    但是真正讓雲杪覺得此次道侶閉關必然功成的底氣,還是一件「禮尚往來」的外來助力,幫助魏紫真正做到了天時地利「人和」兼備。

    不然任何一位仙人的證道飛升,誰敢言「一定」二字?一定不成嗎?

    當時鄭先生與那飛升境扈從悄悄而來,秘密而走,關於陳山主與鄭先生的身份真偽,魏紫信了大半,她到底還是不敢全信。

    但是白帝城的琉璃閣柳赤誠,前不久隱匿行蹤,親臨九真仙館,悄悄帶了一個口信給這雙道侶。

    柳閣主都不帶正眼看雲杪館主的,只看那鬼仙魏紫,說是即將出任他們白帝城閽者的劍修鄭旦,她會在關鍵時刻,幫忙遞出一劍,助魏紫在最後關頭跨出一步,順利兵解渡劫。

    幫助鬼仙魏紫證道飛升,劍仙鄭旦也會有所收穫,各有大道裨益。

    一般來說,誰敢讓一個外人在旁指手畫腳?護關者的人選,重中之重,閉關者在這件事上,必須慎之又慎。

    山下的文壇宗師託付斯文。

    修道之人更是等於託付全副身家性命。

    護關者此人既要境界高,又要講道義,肯攬事,也要能擔事,在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比如既願意也有實力分攤天劫。

    替人護關,按照慣例,只要那位修士成功出關,不管有事沒事,有無出手護陣,都是可以拿個「大紅包」的,算是討個好彩頭。

    歷史上,不乏其人,本以為是走個過場,拿個紅包就可以了,不料閉關中途出了意外,在大劫臨頭之際,護關者見機不妙,便抽身而退。

    他不過是送出去一支白玉靈芝,道侶魏紫再順着心意點燃一炷山香。

    鄭先生便要「還給」九真仙館一位飛升境!

    這種買賣,多多益善!

    既然都幫了道侶魏紫,鄭先生不如再順帶幫自己一把?

    指點迷津,撥雲見日,不吝一兩句真傳,給出一條直達仙人境瓶頸的道路也好。

    當時仙人館主可憐巴巴,望向那位柳閣主。

    柳赤誠一臉茫然看着這位神色古怪的仙人。

    一個不敢得寸進尺,多說半句,只是關涉大道前程,不願就此放過一絲渺茫希望。

    一個如墜雲霧,到底啥事,你倒是說啊。

    雲杪的師尊臨終曾有一番類似讖語的遺言,大致意思是說九真仙館的道統,會在雲杪這一代手上發揚光大。

    並非直指雲杪本人,而是多出「這一代」三個字,這讓雲杪是既放心,又揪心。

    放心是因為宗門香火註定更勝往昔,揪心的,自然是「點燃香火」之人,並非雲杪自己。

    等到道侶魏紫在福地,點燃一炷心香,雲杪便知原來師尊早就算到了這一步。

    有人好奇問道:「宗房一脈的陸尾,他號稱陸氏內部治學太卜和地鏡最精通者,沒能證道飛升也就罷了,怎麼還差點掛了。」

    若非一位身負絕學的奇人異士,陸尾也不可能代表中土陸氏進入驪珠洞天。

    熬過了那場洞天轉為福地、在山上稱之為一種「天地接壤劫」,照理說,早就在中土神洲小有名氣的陸尾,不說一定可以證道飛升,怎麼都不至於淪落到跑去家族祠堂「點燈」的地步。

    山上的「掛了」一說,其實流傳開來才不到兩百年,據說是某個狗日的的首創,意思就是身死道消了,成為了牆上的掛像。

    陸虛憤憤然道:「被某人從中作梗,劍斬了大道前路。」

    田婉明知故問,笑道:「不知某人是誰?」

    陸虛可不慣着這婆娘,便譏笑一句,「是你爹,滿意了吧?」

    田婉撇撇嘴,她總不能跟這老東西來一場潑婦罵街。

    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男子,佩劍。(注,447章《這麼巧,我也是劍客》。986章《武夫見我竹樓》)

    正是那位賒刀人,曾先生。

    相鄰座位,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子,她轉頭與之對視。

    秦不疑苦笑道:「是你?」

    曾先生微笑道:「是我。」

    秦不疑心情複雜,誰能想像自己揣測身份多年、始終沒有任何線索的座位相鄰之人,雙方竟然前不久才一起結伴同行多時,跨洲遊歷,從寶瓶洲去往桐葉洲。

    曾先生自嘲道:「大概我這就叫陰魂不散?」

    秦不疑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昔年總計二十把椅子,秦不疑都以數字標記。

    有些人,身份、山頭都不用猜。參與議事的次數多了,憑藉這些人的說話內容、做事風格,其實就等於自報身份。

    比如來自三山福地的萬瑤宗宗主韓玉樹,開口議事,話題集中,多是圍繞桐葉洲,絕口不提別洲事務。

    至於北俱蘆洲的婁藐,又屬於特例,那是這邊每多出一個陌生人物,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瓊林宗的宗主。

    有些議事成員,則要循着一兩條蛛絲馬跡,去按圖索驥,也能猜出身份,至多就是無法十分確定。

    比如秦不疑先前就猜測「洛衫」,她不是來自倒懸山,就是劍氣長城。

    剩下的那撥,藏得很深,一個比一個油滑,如今的身份背景,最早的大道根腳,皆滴水不漏。「曾先生」就在此列。

    秦不疑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問道:「玉宣國崇陽觀內的那場襲殺,該不會是曾先生的手段吧?」

    若果真如此,就會很麻煩,讓本來已經趨於清爽的局面,變成一團亂麻。

    洗冤人前腳才邀請陳平安擔任要職,她後腳就與刺殺之人相鄰而坐?這算怎麼回事?

    秦不疑不敢說自己是光明磊落之人,卻也做不來兩面三刀之舉。

    曾先生伸手輕輕一拍劍鞘,笑道:「我雖是常年行走在他人影子中的鬼祟之輩,卻也講究一個買賣公道,實在不願玷污『劍客』二字。秦道友只管放心,那場陰謀,與我無關。」

    秦不疑鬆了口氣。

    秦不疑靈光乍現,繼續問道:「先前曾先生提及兩位武學宗師,自言不敢與其中一位的崔誠做買賣,是擔心被那繡虎算總賬,另外那個張條霞呢?」

    張條霞作為裴杯之前的浩然武學第一人,突然轉去修道,道號龍伯,好像從此就以練氣士自居了,放棄了純粹武夫的身份。

    為何如此,山上對此眾說紛紜,雖然不敢直說張條霞貪生怕死,但這確實大多數練氣士能夠想到的最合理解釋。

    至於張條霞如何能夠做到半途轉去修道、還可以留下武學境界,又是一個天大的謎團了。

    若非張條霞的實力擺在那邊,讓飛升境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相信會有很多大修士願意去探究此事真相。

    曾先生笑而不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秦不疑問了個比較犯忌諱的問題,「敢問曾先生道齡。」

    不料曾先生如實回答道:「大道無望,虛度光陰四千載矣。」

    言語之間,頗多唏噓。

    飛升與合道,看似只有一境之差,但是這道天塹到底有多難以逾越,如果自身不是飛升境圓滿,恐怕便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秦不疑小有訝異。

    如她這般鬼仙之屬,只要離開道場,就必須慎之又慎,尤其不敢過多沾染陽間的滾滾紅塵。

    像她始終無法飛升,很大程度上,就是涉世過深的緣故。可要說讓她潛心修道,不問世事,追求飛升,那她就不是秦不疑了。

    秦不疑追問道:「曾先生是飛升境?」

    曾先生微笑道:「秦道友今天的疑問比較多。」

    秦不疑與那位人間最得意,是同時代的同國人氏。白也曾經為之寫詩。

    而她也是竹海洞天的貴客,是極少數能夠出入自由的存在,只是秦不疑不參加青神山酒宴而已,她曾經傳授純青技擊之術。

    秦不疑啞然失笑,致歉道:「曾先生,對不住,實在是太過好奇了。」

    曾先生不愧是賒刀人,喜歡禮尚往來,反過來詢問秦不疑,「崇陽觀內的那場刺殺,道友可知出手之人是誰?大致手段如何?」

    秦不疑無奈道:「被襲者是陳山主,當時事出突然,措手不及,那是一位得道鬼物,藉助一位師妹的身軀作為渡口,暴起殺人。虧得陳山主……謹慎,並無大礙。」

    曾先生點頭道:「多半是要以外功圓滿行合道之舉了。」

    此舉雖非上乘的合道路數,可好歹是一條大道。

    這就是鬼物的自身局限性所在,練氣士修道長生,在某種意義上,本就是一種以下犯上的逆天行徑,鬼物更甚,故而他們境界越高,可走的道路就越窄。

    他前些年收了個不記名弟子,一個寶瓶洲石毫國年輕修士,自號「越人歌」的簡明。

    正是在這位曾先生的授意下,簡明將那把自己偷來的鎮國之物法刀「名泉」,又歸還給了大泉姚氏。

    少年覺得此舉是脫褲子放屁,百思不得其解,用意何在。

    曾先生卻說在行竊、歸還之間,屬於天地間的「利息」,此中有大學問。

    賒刀人最喜歡做買賣的對象,還是純粹武夫。

    畢竟學武之人,陽壽有限。武夫長壽如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也難與一位中五境練氣士比「長生」。

    但是只要武道成就足夠高,賒刀人就可以一本萬利。完全不必放長線釣大魚。

    比如金甲洲武道第一人,拳壓一洲江湖百來年的韓光虎,擔任了大泉王朝的國師,約定三十年期限。

    一樣是曾先生的手筆。

    分明是已經押注姚氏女帝,賭她不肯歸還國姓給劉氏皇室了。

    如果不是青冥天下汝州那邊,出了個「林師」,裴杯就是當之無愧的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

    曹慈,畢竟還是年輕了點。

    純粹武夫,二十歲的年輕人,想要贏過一個兩百歲的「老怪物」。

    公認難度要比二十歲的練氣士,打敗一個道齡兩千年的,大得多。

    以前浩然與青冥天下,兩邊極少往來,便是有些大修士「串門」,返回各自天下,也不太喜歡言說別家事。

    只有一個最例外。

    不但跑得勤快,話還多。

    當然就是我們的陸掌教了。

    正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有機會就大肆吹捧裴杯,說人間武道第一人,終於是位女子豪傑了,快意事耳!

    再跑去鴉山,主動與那位林師道歉。林江仙自然不會計較這種虛名,卻也不會給陸掌教上山落座自罰三杯的機會。

    陸虛以心聲問道:「婁藐,你那邊,到底有沒有藏着某人的一片本命瓷碎片?」

    被問話的婁宗主,其實可以不用回答。

    這裏的規矩,就是每一個消息,都必須保證是「自知」的全部真相,絕對不能撒謊,甚至不允許用部分的真實,誤導任何議事成員。

    婁藐答話,都會習慣性起身,畢恭畢敬說道:「有。不過是曾經,因為我已經讓人帶去五彩天下,交給了一位道門中人。」

    陸虛追問道:「什麼時候交出去的?」

    婁藐答道:「得知他當上末代隱官的時候。」

    陸虛譏笑道:「確實燙手。」

    陸虛笑問道:「那頭繡虎就沒有跟你討要此物?」

    驪珠洞天的本命瓷買賣,瓊林宗是最大的買家,可作為賣家的大驪王朝,當家做主的,還是國師崔瀺。

    照理說,脫離文聖一脈的崔瀺,依舊算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沒理由會在這種事上故意刁難陳平安才對。

    婁藐搖頭道:「繡虎從始至終,都不曾向我們瓊林宗索要這片碎瓷片。」

    陸虛繼續問道:「根據你手上那瓷片,推測完整本命瓷,是何種器物?」

    婁藐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道:「大概是一方鎮紙。」

    陸虛問道:「用來壓書的鎮紙?具體是什麼形狀?」

    婁藐苦笑道:「難以推斷。」

    陸虛見問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買賣消息的價格一事,隻字不提。

    與你這個號稱玉璞境無敵手的婁宗主聊幾句,就已經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

    我陸虛的面子,不比幾個穀雨錢,更值錢。

    陸虛不主動提,好似秋後軟柿子的婁藐也就不問。

    以往議事,看似位於墊底位置的瓊林宗婁藐,與對面那位倒數第二的,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韓玉樹,就像一對看門的門神。

    只是跟婁藐不同,韓玉樹好歹是一位底蘊深厚的仙人,位置靠後,當然不是他的境界不夠,而是來到此地較晚,資歷淺。

    再加上封山太久,宗門譜牒修士極少外出遊歷浩然,桐葉洲消息閉塞,韓玉樹掌握的有用消息極少,所以很難跟人合作,交換利益。

    現在陸虛覺得最古怪的一件事,就是韋赦始終站着,不肯落座,而且座位恰好與那婁藐挨得很近。

    聽着韋赦的臧否人物,再將那些心聲言語悉數收入耳底,老道士懷捧那杆袖珍幡子,伸手摩挲着椅把手,感嘆不已,「不過是短短百來年,浩然、蠻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就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冒出了這麼多的新人。」

    道士雖然面容老態,雙手卻是晶瑩如玉。

    他曾是青冥天下的正經道官,此次屬於跨越天下而來,卻不是亂象已發的青冥天下,而是來自西方佛國。

    約莫是老道士覺得他們一個個言語謹慎,對那些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直呼其名,太不爽利了,老道士便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是一幅繪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的長卷,畫卷瞬間舒展開來,首尾相連,如一圓環,剛好將整座「祖師堂」圍繞起來。

    老道士再從袖中摸出一杆高不過手臂的萬壽燈,將其隨手往空地一丟,插在地上,並沒有引發什麼異象,之後就開始閉目養神。

    韋赦笑道:「接下來你們說話就不用太過拘謹了。」

    知道他們都很好奇這位老道士的身份,韋赦卻沒有幫忙解惑。

    青冥天下歷史上出現過三場大劫。

    化外天魔作祟,秘密潛入人間,竟然直接道化一州山河,最終導致一州陸沉,是一劫。

    蘄州玄都觀弟子宋茅廬,率領百萬眾米賊,聲勢浩大,差點動搖白玉京根基,又是一劫。

    此外猶有一劫,席捲數州疆域,殃及百餘國,死傷無數。後世史書上所有關於戰亂的慘況描寫,都曾在數州大地之上出現。

    而老道士,就是這場大劫的始作俑者。

    總計天地人三劫,分別起自天上,山中,人間。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卻揚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着來。

    若他只是袖手清談的一介書生,或只是喜好標新立異的狂徒,也就罷了,可問題在於這個化名張腳的青冥道官,曾經憑真本事贏過一場三教辯論。

    此人生平志向,在於隨方設教,歷劫為師。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國。

    除了兩把主位椅子,其餘該來的,可以來的,都已到齊。

    此刻依舊空着的三個位置,是註定不會來了。

    除了桐葉洲的荀淵和韓玉樹,還有曾經的金甲洲第一人,與妖族勾連、選擇叛出浩然的完顏老景。

    只是阻攔完顏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場,便是金甲洲劍修徐獬。

    當年如果不是他跟韓光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戰場局勢恐怕只會更加糜爛不堪。

    這是一位不到兩百歲的仙人境劍修,在山上有那「劍仙徐君」的美譽。

    在那之前,徐獬別說什麼名動天下,就是在家鄉金甲洲那邊都是籍籍無名。

    徐獬端坐,橫劍在膝,閉眼默然。

    他如今是皚皚洲劉氏的客卿,在桐葉洲南邊的渝州驅山渡,負責接引劉氏的跨洲渡船。

    徐獬對落魄山觀感不錯,還曾參加過青萍劍宗的開宗典禮,尤其是對曾經在他家鄉那邊出拳殺妖的裴錢,極為欣賞。

    上次見到裴錢,這位心高氣傲的劍仙,說法謙虛,說自己金甲洲山上還有點關係,讓裴錢下次遊歷金甲洲的時候,在那種不宜泄露身份的時候,就報他的名號。

    徐獬是在百來年前進入此地,佔據一席之地,當時他剛剛躋身上五境。

    曾經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對方瞧着貌不驚人,看不出道行深淺,那人只說自己在尋找一位合適的壓勝之人,擔任一個掣肘者。

    徐獬拒絕了對方的買賣,哪怕對方給自己指明了一條飛升道路。

    對方也沒有強人所難,退而求其次,將徐獬引薦至此,說可以來這邊長長見識,換個角度,看看人間的天高地厚。

    徐獬與那人一起結伴遊歷過數年光陰,後者一路長久沉默,極少言語,偶爾發問,都是天大的問題。

    徐獬根本不覺得自己一個劍修,能夠解答那幾個疑惑,甚至覺得那些問題,就不可能有確切的答案。

    曾經有過一場問答,那人先問一句,「天地間,美之所以為美,是因為有丑的襯托。善之所以為善,是有惡的存在。徐獬,你認可這個道理嗎?」

    徐獬覺得這個道理還算粗淺,便回了一句,「當然認可。孤陽不生,獨陰不長。」

    「那你覺得怎麼樣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問過問題,很快就再補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慮能否實現,只說你心目中的某種理想狀態。」

    徐獬試探性說道,「人間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淨,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處,陰陽運轉有序,人神鬼仙無爭。眾生各司其職,萬物各得其所?」

    聽到這個答案,那人笑着反問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換個通俗易懂的說法,世間沒有壞人,都是好人?」

    徐獬猶豫不決。如何界定這個「好壞」?誰來界定?

    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來界定好了。假設你可以一言決之,再假設整個人間就是有一百個人,那麼我又有兩個問題,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當真身邊九十九個人當中,便沒有壞人了?這是第一問。第二問,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幾個壞人?一個,還是兩個?這一二人,當真能在這種『大好』世道中生存嗎?若是十個,十幾個,二三十個,你又如何保證他們的人數,會不會越來越多?乾脆來個反客為主。還是越來越少,重返為十,為二,為一,最終為零,繞回到第一問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繞暈了。

    那人自顧自說道:「道祖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那麼我就又有一問了,試問大道循環,生生不息,既然無生有,有生萬物,那麼萬物又會生出什麼?是不是一個『無』?無是什麼境地?到時候我們『人』,有無一席之地,面對這種趨勢,春江水暖鴨先知,最先察覺這種走向的修道之人,該如何自處,是人定勝天,或是盡人事聽天命,還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個純粹劍修,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那人說道:「如果我假設徐獬就是人間第一位十五境純粹劍修,同時此外再無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眾生生死,甚至是他們如何是人,如何為人,一切都按照你的意願去運轉,那你徐獬還會覺得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嗎?」

    徐獬只能是無言以對。


    「追求無錯,想要盡善盡美。」

    那人自言自語道:「萬人一面?無限麵皮兒,都是一般好。我覺得反而是一種潛在的莫大危險。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道路上,就有人與我意見不同,說我是杞人憂天,總覺得天會塌下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東海觀道觀的那位碧霄洞主。

    「飛升境的劍修徐獬,可以不考慮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過這些了。」

    徐獬聞言便問道:「我能夠躋身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當場就給氣笑了,逗我玩呢,說得着嘛。

    「不是徐獬,總會有別人的。」

    那人抬頭望天,說道:「總要未雨綢繆。」

    徐獬是前不久,才開始理解「未雨綢繆」這個說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沉默的,還有個神色鬱郁的老人。

    他對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韋赦,我已經見過陳平安了。」

    韋赦似乎習以為常,微笑問道:「何時何地?」

    老人說道:「就在雨龍宗的羽化台。」

    韋赦點點頭。

    原來老人就是那個覬覦雲簽美色的元嬰境供奉田粟,憑藉精湛的演技,矇騙過了生性謹慎的納蘭彩煥。

    卻依然被一個外人釣魚一般給釣上了岸。

    這位化名田粟的雨龍宗開山祖師,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如今又被顧璨佔據,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會挖地三尺,深究這裏邊的隱情,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畢竟只是你的陰神。」

    他與大龍湫宋泓,都是這裏的元老成員了,雖然輩分、資歷不如韋赦,但是比起陸虛在內幾張老面孔,還是要懂得更多內幕。

    韋赦笑道:「沒什麼,我前不久主動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沒有上山,在山腳那邊坐了會兒,沒見着正值閉關的陳山主。」

    沒有瞧見陳平安,倒是與一個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談甚歡。

    田粟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沒好氣道:「你倒是藝高人膽大。」

    先前有個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風塵僕僕造訪落魄山。

    與負責待客的賈老神仙聊得投緣,便自報身份,來自全椒山,道號空山,書房名繭齋。

    還說自己剛上山修道的時候,年少輕狂,目空天下鍊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道士賈晟當然不知道何謂「只讓三山一個人」。

    山主陳平安卻是一清二楚。

    只因為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於皚皚洲韋赦有「側身讓路」之恩。

    所以這趟寶瓶洲之行,韋赦是很有誠意的。

    等於是明白無誤告訴陳平安,扶搖洲全椒山的舊主人,就是皚皚洲的韋赦。

    不過韋赦之所以願意現身落魄山,更多還是與吳霜降有關。

    韋赦問道:「劉晝,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來打算在何處落腳?」

    田粟瞥了眼韋赦附近的那個婁藐,再看了張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沒有你的手段,也沒有荀淵的魄力。隨便逛吧,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是哪裏。」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創建的雨龍宗裏邊,卻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還是被他躲過了那場刀兵劫數,得償所願,羽化飛升。

    劉晝也好,宋泓也罷,或是曾先生,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過重重劫的老人們,總有各種路數,各自苦求長生,得個不死。

    劉晝轉頭望向某個空位,沒來由感嘆一句,「如果荀淵有你的修道資質。」

    韋赦搖頭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資質,就不會那麼聰明了,因為沒有必要。」

    劉晝說道:「這種話,真欠揍。」

    韋赦微笑道:「有這種感覺的人,曾經有很多。」

    荀淵與完顏老景,是差不多輩分的修道之人,後者剛來這邊的時候,唯唯諾諾,帶着幾分怯懦,境界漸漸高了,心性就變了樣。

    反觀荀淵,起先意氣風發,是一個內心極為驕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斂鋒芒,最後變成一個幾無稜角的人。

    就像一個越活越年輕,一個越老越悲觀。

    老道士睜開眼,自我介紹道:「貧道俗名張腳,道號『黃天』,僥倖躋身的十四境,過往經歷,不值一提,就是條喪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巔韋赦,和消息靈通的田婉,其餘在座十幾個,都不清楚這位老道士的真正來歷。

    田婉就知道師兄鄒子,頗為推崇此人。說這個道士的路數,至少是別開一境的水準。

    百年一屆的三教辯論,文廟和白玉京贏下的次數,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國……的一半。

    所以後世讀書人,難免都會心生疑惑,為何佛家寺廟「方丈」多,宮觀道士裏邊的「方丈」少。

    而唯一一個「連莊」贏下兩場辯論的人,歷史上只有一個,就是文聖。(注,961章少年最匆匆)

    但是在三教辯論之前,其實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就開始展開辯論。

    不過青冥天下輸得比較慘,尤其是其中一場,白玉京和當時的天下七大道脈,總計派出十七位道官,十七場辯論,竟然全輸了。

    這十七位道士,必須摘下道觀、去除道服,剃髮為僧,他們就是後來的「戊午十七僧」。(注,734章逢雪宿芙蓉山)

    後來文廟儒生加入辯論,變成了三教之爭。張腳橫空出世,雖說贏得很艱辛,好歹是為青冥天下扳回一局。

    再後來,陸沉則贏得很漂亮,很輕鬆。

    就因為陸沉的出現,才讓三教辯論不得不訂立一條新規矩,開始限制參與辯論之人的身份和境界。

    陸沉為此還跑去蓮花小洞天找師尊訴苦,說這個規矩,太過針對自己了,懇請師尊幫忙說句話……

    結果道祖來了一句,說這條規矩就是他訂立的。

    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學生的村塾那邊,碰巧見着了那個成天瞎逛的陸掌教,酒桌上,與後者推心置腹,說自己這個破天荒的連莊殊榮,本該是陸掌教的。陸掌教一個勁說哪裏哪裏,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誠摯,說敢的敢的,這裏這裏……

    再後來,約莫是喝高興了,就有了老秀才拉着陸掌教,要吵一架,練練手。實在不行,你可以認輸輸一半。

    議事成員,各有各的地盤,除了中土神洲,一般來說一洲至多二人。例如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就分別只有婁藐和田婉。

    等到所有人都顯出真身,竟然還有幾個,依舊是生面孔。

    比如作為這座祖師堂表面上的東道主,每次負責燃香和住持議事之人,大龍湫的仙人,身份就讓人一頭霧水。

    小龍湫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師尊,曾經在山巔古松下,與萬瑤宗韓玉樹共同下出一局殘棋,後世修士始終無法在棋盤上落子破局。

    這是桐葉洲膾炙人口的山上趣事。

    直到做客小龍湫的年輕隱官,下出兩手,以新換舊,終成定局。

    「確實好棋,不愧是繡虎師弟。」

    「宋泓,你就不怕被順藤摸瓜?據說那位隱官疑心病很重,我們可別被一鍋端了。」

    「哪怕不打上山來,只需與文廟告狀,也夠咱們吃一壺的了?」

    「我們又不是什麼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就算身份泄露出去,別說反賊,功臣才對吧?」

    宋泓終於開口說道:「有司徒夢鯨在,他不太可能會懷疑到我們大龍湫頭上。退一步說,就算他有所猜測,沒有任何證據,能奈我何?」

    田婉冷不丁說道:「除非有人與陳平安來個裏應外合。」

    洛衫彎曲手指,摩挲着鮮紅顏色的指甲,也不看那田婉,冒出一句冷嘲熱諷的言語,「可別是做賊的喊捉賊。」

    田婉霎時間臉色冷若冰霜。

    宋泓笑道:「何況有了證據又如何,難道能夠證明什麼嗎?」

    陸虛一拍椅把手,大笑不已,「說得好,機緣巧合之下,暴得大名驟然顯貴的貨色,手伸得夠長了,寶瓶洲,劍氣長城,如今再加上桐葉洲,管天管地的,不是處心積慮養望山中,便是出了門就到處邀功,當自己是誰呢?」

    洛衫笑眯眯道:「怎麼不說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陸虛冷哼一聲。

    不與劍修之流的莽夫,一般見識。

    中土大龍湫,自祖師開山以來,香火綿延三千載。

    大龍湫雲岫府,是龍髯仙君司徒夢鯨的山中道場所在。

    明面上擁有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境,但是上宗連同下山,大小龍湫,已經兩百多年不曾出現一位新的玉璞境了。

    唯一的玉璞境,道號「懸鐘」的大龍湫掌律祖師,是宗主與司徒夢鯨的師弟。與此同時,幾乎所有元嬰,都是這輩子躋身上五境希望渺茫的人物,陷入了一種青黃不接的處境。

    其實大可不必有此憂慮,還有這個主持議事多年的宋泓,早就是仙人了。

    宋泓在大龍湫,就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金丹境,名聲不顯。準確說來,宋泓在大龍湫,已經當過七八回「金丹地仙」了,一次次「兵解轉世」,一次次更換身份,返回大龍湫繼續修道。

    其實大龍湫還有個秘密身份,便是屬於扶龍一派。

    在太平山地界,韓玉樹之所以會藉機勸說陳平安加入他們,就在於更早之前,韓玉樹就跟這位大龍湫仙人通了氣。

    可以一舉兩得。

    韓玉樹有一份邀請之功,宋泓和大龍湫也有了更多施展手段的餘地,順利接近真龍王朱。

    韋赦幫忙打了個圓場,岔開話題,笑道:「多年不見龍髯小友了。」

    一向淡泊名利的司徒夢鯨,在山上的人緣,極好。跟韋赦便是相逢投緣的忘年交。

    畢竟就連老觀主與陳平安提及司徒夢鯨,都說那「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韋赦看了眼兩人,他們都點點頭,表示無所謂。

    韋赦便開始介紹他們兩位的真實身份,「劉晝,雨龍宗開山祖師。宋泓,大龍湫初代山主。」

    扶搖洲那尊名聲不顯、信眾不多卻實屬神通廣大的淫祠神靈,自封神號「紅粉道主」。

    他朗聲笑道:「果然能夠在這裏坐穩位置的,都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雲杪揪心不已,很想告訴這些人,你們提防來戒備去、嘗試拉攏卻又不敢貿然行事的那個年輕隱官,其實就是白帝城,鄭居中,鄭先生!

    但是雲杪根本不敢說出這個天大秘密。

    「各方勢力,如今都在悄悄搜集金精銅錢,行情暴漲,在座各位,誰有多餘的?」

    「聽說蜀洞主志在必得的那座長嶼洞天,就連荊蒿都沒了爭奪之心,只因為冒出個越女劍術一脈的女鬼鄭旦,給攪黃了?這算不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蜀南鳶哈哈笑道:「暫時得失,不算什麼,那高逸總有缺錢和碰到難事的時候。」

    陸虛笑話過了雲杪,又與兩袖清風的婁藐做完了買賣,便開始望向那個手腕系有紅繩的婆姨,才是玉璞境的田婉,她的位置能夠靠近宋泓,當然是有個好師兄的緣故。

    陸虛嘖嘖道:「你跟白裳合夥處心積慮謀劃千年,功虧一簣,一步錯步步錯,他就這麼錯過了衝擊十四境的機會。可憐,真是可憐,竹籃打水一場空。」

    田婉冷笑道:「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擱在哪座天下,不是一方豪傑。」

    「白裳到底怎麼回事,為何不乾脆宰了賀小涼?她都找上門,分明是要壞他的閉關,這在山上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怨,於公於私,白裳都可以痛下殺手,這都能忍?如果沒記錯,曹溶當時還不是飛升境吧,哪怕有天君謝實和顧清崧助陣,當真攔得住白裳出關遞劍?」

    田婉只能是裝聾作啞。只因為牽扯到了那個純陽呂喦。

    有人望向洛衫,玩味道:「能不能說一點關於蠻荒天下新王座的內幕?」

    洛衫頓時神色彆扭起來。

    只因為先前那場白澤先生住持的蠻荒「山巔議事」,有人竟然看穿了她的這一層身份,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問她能不能舉薦自己。

    周清高甚至親口承諾,可以主動泄露一些蠻荒軍帳的情報,用相當於浩然半洲版圖山河的戰功,來換取這個隱秘身份。而且他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

    既然陳隱官不太願意見我,我就主動來見他。

    這位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後來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簡直就是陳平安的頭號擁躉。

    關於此事,已經是兩座天下山巔眾所皆知的事實了。

    他為何如此喪心病狂,是個謎。

    老道士突然說道:「諸位道友,你們要多留心近期的武運流轉。不要總端着山上神仙的架子,爭取在百年之內,各自門派多挑選一些有學武資質、尤其是有一定希望聚攏武運在身的孩子,不敢說有多大的賺頭,至少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旱澇保收的。」

    關於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轉,開始考慮培植傀儡,或是已經有了計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對此不太當真的。

    韋赦也給出一個建議,「此外道友們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較多的中小門派,有可能的話,可以入手幾個。」

    所謂「入手」,當然就是各憑手段去鳩佔鵲巢了,或是自身以秘術一舉成為某座仙府門派的掌門,或是暗中扶植這類門派。

    身為此地唯一一位神靈的男子,對這些事情都沒興趣。

    在他看來,衰世信鬼,愚人修道求仙。

    老道士瞥了眼這尊故意不求封正的淫祠神靈,笑了笑,這廝倒是所謀甚大。

    察覺到老道士的視線,那尊神靈立即收束心念。

    先前桐葉洲山上評選出了本洲武道歷史十人。(注,895章《今宵爽快》)

    活着的,在世宗師只有一男一女,高居第四的吳殳,和排在第六的葉芸芸。

    雖然如今浩然八洲,好像只要是個練氣士,就都瞧不起桐葉洲。

    但是為家鄉一洲評選出歷史十人的武學宗師,確實比較新鮮,故而此舉很快就風行天下各洲。

    除了中土神洲和寶瓶洲,其餘七洲,都開始翻檢自家那部題簽「武道」的老黃曆。

    各洲各宗的山水邸報,銷量暴漲。

    有了排名,就肯定會有爭吵,有了異議,山水邸報就會附帶有一些高人的解釋和見解,又會促進各家邸報的銷量。

    只是仙師的點評,確實很難服眾。外行看熱鬧,內行才有資格說門道。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來說純粹武夫的高下,終究有一種隔行隔山的嫌疑。

    其實最服眾的辦法,肯定還是山巔境宗師、最好是止境武夫來評判。

    只是這種事,如果都是山巔境宗師、尤其是一位止境武夫了,誰還願意摻和。

    有錢如皚皚洲劉氏,也一樣請不動雷公廟沛阿香,出來說幾句個人看法。

    比如金甲洲,誰敢去請教「韓萬斬」,讓他老人家,吃飽了撐着想要挨拳嗎?

    但是還真有一個止境宗師,肯說話,通過獅子峰的山水邸報公開發表意見,就是北俱蘆洲的王赴愬。

    詳細解說了八位不在人世的止境宗師,各自武學的長短所在,拳法優劣,這些當然都是正經話。

    又說桐葉洲那份十人榜單,在世兩人,吳殳排名太高,名不副實,得往後挪幾個位置,倒是葉芸芸排名太低,他王赴愬若是桐葉洲武夫,肯定至少能排在第五,他打得過葉芸芸?肯定打不過嘛,雙方若有機會砥礪一番,切磋絕學,太晃眼,他會心神不定,但是沒關係,願意連輸三場,至多與她解釋幾句,以前不這樣的,今天狀態不好……

    此話一出,數洲譁然。據說黃衣芸已經北上遊歷了,要與這個為老不尊、滿嘴葷話的前輩問拳一場。

    王赴愬繼續讓邸報幫忙傳話,她黃衣芸只管跨洲來與老夫問拳。

    說是這麼說,其實王赴愬已經躲去皚皚洲雷公廟,找那阿香妹子喝酒去了。

    畢竟葉芸芸剛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正是拳意最盛、鋒芒畢露的時候。

    桐葉洲蒲山雲草堂的開山祖師,葉裕固,位列第五,號稱一人兩甲子拳壓三洲,在東邊的桐葉洲、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無敵手。

    這位葉氏的不遷之祖,雖然氣壯山河,早就開始遊歷各洲,但是依舊停步於止境歸真一層,始終未能躋身神到一層。

    葉裕固確實是一位天縱之才,憑藉六幅仙圖悟拳理,幫助葉氏開創出仙術、武學兼修的一條陽關大道。

    桐葉洲除開南北對峙的桐葉、玉圭兩宗之外,真正值得別洲修士說道的人與事,屈指可數,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姜尚真在北俱蘆洲的浪蕩生涯,此外大多也會知曉那座蒲山雲草堂,蒲山啊,是個既能修仙、也能習武的門派,那位黃衣芸是位女子宗師。

    葉裕固在瓶頸時,不得不轉去重新撿起修行一事,想要靠着躋身玉璞境來續命延壽,希冀着藉助這條道路,將武學、仙法分出一個主次,繼續慢慢打熬武夫體魄,繼續增長拳意。確實被葉裕固做成了,躋身玉璞境,出關第一件事,不是與書院和中土文廟報備,要求晉升宗門,而是去與一位山上摯友敘舊,大概是要與對方聯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門風不正的桐葉宗。

    說得簡單點,其實就是葉裕固打算與仙人境的玉圭宗摯友荀淵,一起對抗桐葉洲唯一一位飛升境的杜懋。

    可他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或者說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葉裕固下山之時,何等躊躇滿志,不曾想回山之時,已經命懸一線,奄奄一息。

    在那之後,這麼多年以來,尤其是在山主葉芸芸躋身玉璞境之前後,蒲山雲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了。

    都認為蒲山就沒有成為山上宗字頭門派的那個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沒有成為宗門的想法。

    一場天災一場人禍。

    天災是指葉芸芸成為玉璞境,便有蠻荒妖族入侵浩然天下。

    人禍是說當初祖師葉裕固下山訪友,中途被杜懋設伏重傷,境界跌回「兩金」,導致回山沒多久便身死。

    葉裕固至死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偷襲之人是誰。

    敘舊?

    確實是一場敘舊。只是殺機重重。

    連同葉芸芸在內,時至今日,整個桐葉洲,都理所當然認為當年是杜懋重傷了葉裕固。

    痛下殺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個「小桐葉宗」或是「玉圭宗第二」,多分走一杯羹。

    誰能想像,真兇會是荀淵。

    這也是葉裕固,至死都不敢與任何人提及兇手的原因,反而叮囑葉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葉裕固心知肚明,荀淵是故意讓自己活着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時候,荀淵一定就在蒲山之中。

    至於荀淵為何多此一舉,毫不擔心橫生枝節,葉裕固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葉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淵才悄然現身,告知真相,說將來有人會親自接引他進入玉圭宗修道,已經幫他鋪好了一條道路。而這個人,不是他荀淵就是了。

    如今這座祖師堂之內,是有高人知曉此事的,曾經給出一個蓋棺定論,「真正梟雄,不過如此。」

    相較於桐葉宗那位中興之祖杜懋,論心計,論手段,真是給玉圭宗荀淵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淵有過估算,桐葉洲的氣數總和,至多只能支撐本洲出現一個十四境修士。

    荀淵當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姜尚真,可以是韋瀅,也可以是輩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須是在玉圭宗。

    若是葉裕固的仙法、武學,有朝一日,能夠各自提升一步,同時由玉璞躋身仙人,尤其是由歸真提升為神到。

    再往後,葉裕固有機會做成此事嗎?

    有不小的機會。

    至少機會要遠遠大過杜懋。

    荀淵當然清楚襲殺葉裕固一事,此舉有傷天和,更有礙道心。

    再加上被宗門事務拖累太多,荀淵才遲遲無法破境,證道飛升。

    蠻荒妖族侵佔桐葉洲,一洲舊有局勢悉數被打爛,等到大戰落幕,玉圭宗雖然元氣大傷,總好過都只剩下一棵獨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遠勝不得不封山的桐葉宗。按照一般的形勢發展,躲在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想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韓玉樹就必須與玉圭宗同氣連枝,阿忠負責處處掣肘、打壓北邊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在未來千年之內抬不起頭來……

    荀淵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讓位給姜尚真,讓這個憊懶貨,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淵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葉洲十四境候補」,是韋瀅,或是那個葉裕固轉世之身的邱植。

    總之一件件身後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無需諸多真相告知姜尚真、韋瀅等人。

    老話所謂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概就是這種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淵這輩子最大的感慨,或者說是心結,便是三個字。

    「余家貧」。(注,631章《淡淡風溶溶月》)

    荀淵在修行路上,是吃過大苦頭的,此間辛酸,大概只有姜尚真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故而荀淵不得不執拗於「掙錢」一事,老人卻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為吾家子孫稻粱謀。

    故而以荀淵的心智和資質,當年為了幫助玉圭宗續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門左道強行破境,才躋身的飛升。

    荀淵曾經與未能入主九弈峰的姜尚真,有過一場開誠佈公的交心,雙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台階上,

    姜尚真一開始誤以為荀老兒是打算勸自己想開些,要說些類似大局為重的屁話,不料荀淵三兩句就打發了一肚子牢騷的姜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邊訴苦,不過說得比較含糊,並不涉及具體的人和事,讓當時姜尚真憋屈得不行。

    「這就像過日子,『後天』是有可能掙着一筆大錢,但是『明天』怎麼辦。」

    「玉圭宗好歹是個宗門,再窮也沒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吧?」

    姜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淺顯,他還是不太認可荀老兒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容不得你思來想去,瞻前顧後,慢慢琢磨出個所謂的萬全之策。」

    「荀老兒,今天的大道理說得有點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後玉圭宗在你們手上,好好修行,能夠少做幾件違心之事,可以隨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書,相互出現在別人書中,只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書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書中的主人公。

    若覺此語是廢話,尚未知己便是書中人。倘若覺得此語最辛酸,諸君已是翻書人。

    盤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雙腳。

    韋赦說道:「如果誰有自認合適的候補人選,現在就可以提出來。這件事,不需要納入正式議事的流程。」

    他們在甲子之內,吸納了一部分年輕人成為「祖師堂嫡傳」,擔任候補。

    比如婁藐推薦了同洲劍修徐鉉,白裳的唯一弟子。

    豪素推薦了流霞洲那位夢遊客,夜航船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真名邵本初。

    田婉前些年也推薦了一人,重返正陽山的蘇稼。

    荀淵則早早舉薦了一個扶乩宗弟子。正是此這個少年,後來無意間撞破了那樁蠻荒妖族的陰謀,讓他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兩座天下大戰的那個揭幕者。

    劉晝曾經有意栽培一個叫傅恪的雨龍宗譜牒修士。可惜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可憐蟲,實在是不堪大用。

    曾先生提名一個叫黃師的北俱蘆洲武夫,是個無名小卒,被否決了,曾先生也就沒有堅持己見。

    可惜那大驪王朝陪都的禮部尚書柳清風,不能為他們所用。

    此人當年婉拒了曾先生的舉薦。這座祖師堂本來十分期待此人的加入,沒有任何異議。

    秦不疑這邊,本想推薦公孫泠泠。

    結果公孫泠泠先是被逐出櫻桃青衣一脈,跑去玉宣國馬氏府邸當了廚娘,又被殃及池魚,給陳平安拘押了起來,可謂命途多舛。

    此外還有幾個好苗子,陸陸續續都成為了候補。

    例如懷潛。

    他祖師是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當年依仗自身資質和顯赫家世,孤身遊歷北俱蘆洲,名義上是逃避一樁娃娃親的婚事,實則悄悄收攏劍氣,增長道力。

    但是懷潛那趟遊歷的結局,就是家族祠堂點燃一盞本命燈。只因為遇見了一位嫌棄懷蔭小胳膊細腿的「孫道長」。(注,544章舟中之人盡敵國)

    又有廖青靄。

    她師父是裴杯。

    還有個名氣幾乎與他們師父持平的師弟,曹慈。

    婁藐率先開口道:「我提議補上林素。」

    田婉本來也有幾個相中的候補人選,但是都沒成。

    有神誥宗的高劍符,曾與賀小涼是一對金童玉女。

    還有一個曾經是自家正陽山的少年劍修,便是那個被譽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

    她甚至差點還把算盤打到了龍泉劍宗的那位「謝家寶樹長眉兒」頭上。

    只因為已經舉薦了蘇稼,再加上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纏上了,自顧不暇,田婉就沒了這份心思。

    婁藐解釋道:「之所以選擇林素,是因為他以前修行過於順遂,反而成了障礙。林素死活堪不破元嬰境瓶頸,現如今已經兩次閉關失敗了,就有了出現心魔的跡象。此刻押注在他身上,想必未來收益極大。」

    早年瓊林宗評選年輕十人榜單,林素高居榜首。

    第二的徐鉉,如今已經躋身玉璞境。而且已經是候補。

    齊景龍,更是當上了太徽劍宗宗主。

    獅子峰嫡傳,李柳。她也不在榜上了。

    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繡娘,這對曾經在砥礪山擂台打生打死的年輕男女,竟然結為夫妻了,且各自破境。

    此外還有更換身份為武夫楊進山的楊凝真,他弟弟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同樣各有前程。

    至於水經山仙子盧穗,得到了一枚品秩極好的養劍葫。

    好像北俱蘆洲這撥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在修行路上,偏偏就只有最被看好的林素出人意料,始終停滯不前,反觀其餘九人,各有造化。一個個趕超了林素。

    田婉皺眉道:「你已經舉薦過徐鉉了。」

    陸虛笑着打趣道:「婁宗主真有本事,就把白裳拉過來,補上荀淵或是完顏老景的空缺,我絕無異議。」

    開口答話的,竟然不是婁藐,而是韋赦,微笑道:「我可沒有這份本事。」

    韋赦言語之際,婁藐起身走向韋赦,一副陽神身外身歸於原位,與真身合而為一。

    扶搖洲全椒山的崔承仙,北俱蘆洲瓊林宗的婁藐,便是皚皚洲韋赦的陰神陽神。

    絕大部分議事成員,見此光景,都是面面相覷。

    當年火龍真人做客瓊林宗,停步於曝書亭。

    老真人自然不是想要看看瓊林宗到底多有錢。

    仙人芹藻直勾勾望向洛衫,問道:「請教一事,蠻荒天下那場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出的鑿陣和伏殺,結果如何?」

    洛衫抬起手,笑眯起眼,雙指搓動。

    芹藻笑道:「隨便開價!」

    洛衫說道:「蠻荒天下當時可以調用的山巔修士,幾乎可以說是傾巢而出了,總算困住了阿良和左右。」

    芹藻追問道:「之後呢?!」

    洛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這種上不了台面的爛魚臭蝦,可沒資格參加那場精心佈置的伏殺,哪能知道更多真相。就算聽了隻言片語……」

    她又搓動雙指,「就得提一提價格嘍。」

    芹藻氣不打一處來。

    此時便有人嗤笑,不以為然,「倆飛升劍修,劍術再高,殺力再大,他們還能捅破天去?」

    洛衫嫣然笑道:「這種話,也就在浩然天下說說便好,千萬不能跑去蠻荒講的。」

    此話一出,有些冷場。

    洛衫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緩緩道:「只能說些就我所知,第一,左右在那場戰事中,臨時破境了。」

    她收回一根手指,「第二,阿良也重返十四境了。」

    霎時譁然。

    便是韋赦都覺得倍感震驚。

    老道士撫須而笑,「何止。」

    這次輪到洛衫感到好奇了,神采奕奕,望向這位老道士。

    老道士笑道:「初升、斐然、蕭愻他們,若非得到大陣庇護,佔盡天時地利,能夠起死回生,差點就都死絕了。」

    鴉雀無聲。

    老道士說了一句難以理解的怪話,「大概這就叫浩然天下蠻荒天下吧。」

    除了左右的縱橫劍氣,所向披靡,遍佈天地間。

    還有那個叫阿良的劍客,終於祭出了本命飛劍,名「飲者」。

    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只有韋赦瞬間明白了這句話的深意。

    道士張腳此語,其實說得並不晦澀。

    「蠻荒天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名詞,「浩然」是個形容詞,用以比喻阿良和左右的劍氣,「天下」則是一個動詞。

    老道士站起身,笑道:「我們該議事了。」

    一座稀奇古怪的祖師堂,先前擺放二十張椅子。

    舊二十人。

    道士張腳,老十四。

    劍氣長城,刑官豪素。如今已將位置讓給了弟子杜山陰,金丹境劍修。

    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

    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祖師,陸虛,仙人境。

    賒刀人,曾先生。飛升境鬼物。

    洗冤人一脈,櫻桃青衣上任魁首,秦不疑,女子鬼仙。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九真仙館,仙人云杪,道號綠霞。

    大龍湫開山鼻祖,仙人宋泓。

    道士張腳,道號「黃天」。老十四。

    流霞洲,天隅洞天蜀南鳶,新飛升。

    遼水宗主,仙人芹藻。

    金甲洲昔年山上第一人,完顏老景。已死。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戰死。

    三山福地,萬瑤宗韓玉樹。已死。

    扶搖洲,淫祠神靈,自號紅粉道主。

    寶瓶洲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師妹。

    雨龍宗開山祖師,化名田粟,真名劉晝,已是飛升境。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玉璞境。韋赦之陰神。

    南婆娑洲,段青臣,自號「離經」。

    金甲洲,大劍仙徐獬。

    新十四境大修士,皚皚洲簬山韋赦,終於落座。

    至於「婁藐」空出的那個位置,無所謂誰坐了。

    道士張腳打了個稽首,微笑道:「鄒先生,青主道友,可以現身了吧?」

    鄒子。

    斬龍之人,道號青主的陳清流。

    田婉錯愕不已。

    她確實毫不知情。

    但是來者之一,卻讓人如墜雲霧。

    不是陳清流,而是一個極為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

    她與那道士張腳,同樣是以真身蒞臨此地。

    不同於老道士那種好似「悄然翻牆而入」的現身方式,這位陌生女子幾乎就是強行破門而入,毫不在意主人的態度。

    女子神色木然,說道:「我家公子有事要忙,就讓我來這邊佔個位置。」

    除了三千年前的早期那幾場議事,陳清流其實沒有參加議事太多年了。

    韋赦點頭道:「你師弟同樣是發起人之一,既然所有老規矩都是我們幾個訂立的,今天無非是再加上一條新規矩,允許謝道友給青主道友代勞。」

    聽到「師弟」一說,姓謝的女子皺了皺眉頭,可還是沒說什麼。

    鄒子是從青冥天下來到這邊,中年容貌,布衣草鞋,乍一看就是個路邊的攤販,他淡然道:「據我推演,短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人間會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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