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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章 他們圍坐篝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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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人神矣。

    只見禮聖腳踩兩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雙足帶動符山,如穿靴行走,禮聖側過身,卻將那把由本命字彙聚而成的金色鏡子留在原地,如一堵鬆軟卻韌性十足的牆壁,繼續攔阻渡船的去路,禮聖再以後背撞擊蠻荒天下,而身後那條籙河,就像一條重新鋪設而出的嶄新軌道,岔開原先那條青道,禮聖法相身體後仰,雙腳先後抬起,再重重踩踏太虛,法相向後愈發傾斜幾分,一點點偏移「渡船」走向,將整座蠻荒天下推向那條籙河水道中,禮聖那尊巨大法相的後背,與整座蠻荒天下擦出一陣無比絢爛的琉璃光彩。

    那撥跑來看戲的遠古大妖,只剩下離垢和無名氏。

    無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壺,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懷疑了,白玉京那位真無敵再無敵,肯定打不過小夫子。」

    離垢說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嗎?」

    無名氏點頭道:「必須高興啊,這說明萬年以來,所謂的天才和術法再多,還是不如我們那輩修士的大道之高。」

    離垢說道:「不能這麼算,小夫子在這一萬年內,研習術法極多。」

    無名氏臉色古怪,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子少年的腦袋,「曉得你當年為何在那撥人族道士、書生當中混不開嗎?」

    離垢說道:「不會說話。」

    矮小漢子笑道:「你原來知道啊。」

    這個無名無姓、甚至連妖族真名都沒有的漢子,當年確實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關係不錯,可以算半個朋友,半個酒友。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緣故,所以朋友少,敵人也不多。與白景那種一結仇就做掉對方的路數不同,矮小漢子的幾次出手,都是為了朋友,比如身邊這個殺力遠遠不如防禦高的離垢。

    所以漢子很惋惜那個未能返回蠻荒的劍修劉叉,不然會成為新酒友的。

    白景笑得合不攏嘴,雖然不曾親眼看見那個胡塗的下場,只是也猜出了個大概情況,然後她故作哀傷狀,用一種心有戚戚然的語氣大聲說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塗你糊塗啊!」

    漢子啞然失笑,朝白景那邊,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壺。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白景這麼喜歡說風涼話?

    白景白了一眼,揮揮手,示意咱倆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要是小陌誤會我,我就砍你。

    不過你要是願意將手中酒壺送給我,以後咱倆就以姐弟相稱了。

    這個矮小漢子,喜歡痛飲美酒的間隙,聽那酒水在酒壺內晃蕩的聲響。

    他手中這隻酒壺,其實是一件後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除了那份紀念意義,因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幾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蘭錡,是她率先鑄造煉製出來的山上器物。

    只說這一類物件的出現,對後世整個山上格局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甚至是對於當初人間修士登天一役的勝算,都有極大的增加。

    漢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沒來由想起屈指可數的好友之一,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的一句酒後吐真言。

    「讓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道士,長久被後世記住,哪怕過去了千年萬年,哪怕只是被一個人,幾個人記住而已。」

    禮聖身後,三山九侯先生終於真正出手。

    他祭出一摞符籙,就只有兩種大符,以水字符,在蠻荒天下前沖道路上,斬開一條光陰長河,打斷這艘渡船與原本青道軌跡的相互牽引,再以山字符在蠻荒天下和籙河兩側豎起一道道牆壁,宛如在河床兩邊築起長堤,好讓這艘蹈虛渡船能夠看似「向下」墜落、實則抬高上坡而行。

    與此同時,三山九侯先生開始施展本命神通,驅使蠻荒天下的大地山嶽。

    只是立即被那個晷刻阻攔,被這位「青年」修士敕令遷徙的大地山脈,最終只能局限於浩然天下那些據點周邊地界。

    十萬大山那邊,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巔,有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雙眼空洞,這個當下腳邊連條看門狗都沒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着凹陷的臉頰,似乎在猶豫什麼。

    那個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好徒兒,如今好像才是個書院賢人。

    可是文廟那幫書呆子,比較一根筋,先前說了句下不為例,看來憑藉積攢一筆新功德幫助徒弟當個君子是懸了。

    而他自己要那文廟功德簿上邊的幾筆做什麼,想了想,老瞎子覺得沒啥意思,就轉身走向住處,路過李槐的那間屋子,停下腳步,推開屋門,只見桌上放着幾壺酒,一疊書,約莫是準備讓他師父拿來看書下酒的。

    於玄除了駕馭那條好似地衣鋪在空中的籙河,沒有閒着,這位獨佔「符籙」二字的大修士,異想天開,魄力極大,竟是試圖在籙河的道路上,再畫符擰轉一部分光陰長河,憑此打開一道大門,幫助那艘渡船愈發遠離那條既定青道,不曾想大門尚未開啟,只是出現了一道由層層符籙疊起的門檻,就已經被那股大潮氣機衝散殆盡,於玄只得悻悻然作罷,迅速心算一番,路數是對的,就是準備不足,太過倉促,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和煉製出海量的符籙,說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虛兩地,建造出兩道大門,渡船由一門進入,轉瞬間由第二道門出,就像那幾條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

    呂喦搖搖頭,笑道:「於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難做成。」

    於玄呵呵一笑。

    若說其它任何道法脈絡,都好說,可以多聊幾句,但是純陽道友與我討論符籙一道,可就真沒啥可聊的了。

    雖然敕令地脈一道,被蠻荒晷刻抵消絕大部分法旨。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兩張大符,猶有一門壓箱底的神通,只見他抬起雙手,就像在摺紙。

    竟是直接將禮聖身後的光陰長河,以及天地四方都一併反覆摺疊而起,然後將這隻「紙鳶」輕輕在籙河之上。

    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個結,這件衣服所有的經緯線,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這個繩結上邊。

    再將蠻荒天下身後的一大截青道軌跡,同樣摺疊出一隻紙鳶。

    最終兩張紙鳶符籙,就像兩隻口子相對的魚簍逐漸合攏,兜住了一條巨魚。

    這就是一張研製極久卻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如果說當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與這位前輩請教符籙學問,最終創出三山符在內的數種大符。

    那麼三山九侯先生亦是憑藉這場氣氛融洽的論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此符,專門壓勝、拆解和打破天地間大修士的各類「小天地」。

    純陽道人會心一笑,白玉京陸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與寇掌教坐而論道時,陸道友故意插科打諢了。

    得道者如蛇蛻,忘形骸脫桎梏,修行一事,多是過河舍船,得魚棄筌,上房抽梯,這類行徑,其實無關善惡,沒有貶義褒義。

    只是三山九侯先生這張大符的道意根本,別開生面,就像是在一個長輩,在提醒作為晚輩的後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乾脆捅破一層窗戶紙,直接告訴那些所謂的山巔修士,如今所謂的得道之人,你們遠遠未曾真正證得大道。

    於玄瞪大眼睛,符籙還能這麼耍?

    天下大陣也好,小天地也罷,面對此符,豈不是無一例外,形同虛設?

    呂喦看到這一幕後,仔細觀摩一番,似有所悟,與自身劍術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邊出現一位彩衣女子,衣袂飄搖,龐然身軀大如一輪懸空明月,一雙金色眼眸,只是不同於神靈那種冰冷,她的眼神,臉色,態度,都顯得溫婉柔和,極其像人。

    天下符籙的真靈,她在符籙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幾種神仙錢的「祖錢」。

    這大概就是符籙於玄單憑實物符籙,無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別說煉製了千萬張符籙,就是數量再多,於玄都無法憑此證道。

    只因為這條道路,已有前賢坐斷路頭,飛升境想要躋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條已經橋那頭已經有人的獨木橋。

    比如有白也,蘇子與柳七就無法通過文運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觀孫懷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離垢就必須改道。

    這尊大道顯化而生的符籙真靈,站在籙河的河床盡頭,巨大法相,她面朝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那邊。

    女子姿容的符靈,倒行如插秧。

    每一把插在水田裏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虛中撒落不計其數的符籙。

    顯而易見,她是要鋪設出一條嶄新「青道」,好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依循這條軌跡,逐漸遠離浩然。

    鄭居中卻是搖搖頭。

    李-希聖以心聲詢問道:「鄭先生,有何不妥?」

    鄭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條既定青道都被改變,可只要沒有創造出一條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軌跡,還是徒勞。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再高,能夠以符籙之法,復刻萬法,包羅萬象,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環,再加上前輩好像不經常涉足蠻荒大地的緣故,使得這條道路,雖說品秩比大妖初升略勝一籌,可要說堅固程度,反而遜色幾分。」

    「再假設周密已經沒有了後手,但是別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內,不止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了一條粗略可算循規蹈矩的嶄新道路,還是算不得萬無一失。」

    李-希聖繼續問道:「換成是鄭先生會怎麼做?」

    按照鄭居中的說法,就算是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聯手,再加上他們的疊陣,好像還是沒有什麼萬全之策。

    鄭居中搖頭笑道:「換不成是我。」

    趁着一座疊陣尚未與蠻荒天下真正觸及,陳平安試圖在心湖中臨摹這張暫不知名的大符,無果。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籙的架子一起,很快就會搖搖欲墜,頃刻間崩塌,幾次嘗試,都是這麼個慘澹結果。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試圖用一種材質最粗劣的黃璽符紙,去承載一部上乘道書的真意,當然不成。

    再就是陳平安的一把井中月,由於增添了六百顆金精銅錢,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稱之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餘萬把飛劍都用來佈陣,實在騰不出手來……開個小灶。

    陳平安立即以心聲問道:「小陌,如果我來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劍意填充脈絡嗎?」

    小陌搖頭道:「我是符籙這行的門外漢,幫不上忙,毫釐之差失之千里,就算是返回浩然,能夠沉下心來,在道場內反覆推衍,估計還是只會白白消磨公子寶貴的修道光陰。」

    看了眼白景,小陌不情不願說道:「可能換成白景來當公子的幫手會更好。」

    陳平安只得就此作罷。

    青年修士瞬間進入疊陣內,「陳山主,暫時由換我來住持這座大陣,你準備那記後手。」

    除了要靠疊陣來徹底扭轉蠻荒天下的船頭,強迫其步入一條符靈鋪設的「正軌」,還需要這位年輕隱官祭出關鍵的擋路一劍,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點頭。

    三山九侯先生問道:「知道如何出劍嗎?」

    陳平安答道:「晚輩勉強為之。」

    鄭居中聞言,笑容玩味起來。

    三山九侯先生明顯察覺到鄭居中的異樣,以心聲問道:「鄭先生有話要說?」

    鄭居中笑道:「無話可說。」

    原先疊陣之於那條寬闊籙河,只是恰似水上一葉浮萍而已。

    在陳平安交出大陣運轉的主導權後,三山九侯先生坐鎮其中,身後瞬間浮現出一尊不輸禮聖的符籙法相,整座疊陣規模隨之水漲船高,所有道場,剎那之間擴張無數倍,卻不是那種稀釋,而是絲毫不減這些次一等真跡道場的凝練程度。

    白景咧嘴而笑,哈了一聲,然後給出一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評價,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將心神散出真身,在飛劍籠中雀天地的邊緣地界遠眺,只見三山九侯先生這尊由無數符籙組成的法相,氣象萬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積累而成,諸多龍脈蜿蜒千里,條條脈絡由水字符匯聚而起,幾座天下歷史上所有大瀆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頸之上一顆頭顱,腦海之內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卻非符籙於玄那條合道所在的銀河,好似是由無數座不知名星宿環旋累加。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像。

    事關重大,這位青年修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陳平安,「我只是住持大陣,你才是大陣本身,我只能是儘量幫抵消蠻荒天下對疊陣的衝擊,你等到真正難以為繼之時,不用苦苦支撐,只管收回兩把飛劍,留有餘力,保證能夠遞出那一劍。」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來,陳平安既是這座恢弘疊陣的起源,同時又是這座大陣的短板所在。

    只是他無法苛求一個歲數才是不惑之年、尤其是道齡還不到三十的年輕練氣士。

    說實話,即便是眼光高如三山九侯先生,陳平安能夠做到這一步,就已經相當不易了。

    其實先前與禮聖進行演算,還有與陳平安差不多的八位浩然候補人選,其中劍修有三,比如就有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齊景龍。

    或數人,或九人合力等諸多選擇,各種組合方式總計多達百餘種。

    最終結論,竟然還是單獨選出陳平安一人。

    不是風險與利益都很大的那些選擇,就是一個相對最「無錯」的選擇。

    陳平安點點頭,「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肯定會量力而為。」

    青年修士從袖中摸出兩張青紫符籙,交給陳平安,介紹起符籙的用途:「一張用來定住魂魄,一張可以穩固肉身,可以同時使用,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祭出雙符,一定要注意時機,不可衝動行事,一旦過早使用這兩張符籙,人之真身連同魂魄,渾如砥柱紮根於洪水中央,就像一位純粹武夫被施展定身符,只能打不還手,下場如何,只需看那胡塗就知道了,無異於以卵擊石。所以最好是撤掉疊陣後,你立即拿來養傷,用以穩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傷及大道根本。」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那兩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蠻荒天下在那條籙河之內航行,禮聖法相已經從背靠「渡船」的姿勢,換成雙手推動船尾。

    禮聖法相整個後背都被蠻荒大道消磨成了漆黑的虛無之地,這種肉眼可見的大道損耗,大到不可估量,對於任何一位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修士來說,恐怕都會不由自主感到絕望。

    三山九侯先生兩張摺紙而成的筌字符,與那把由聖賢本命字彙聚成的金色圓鏡,保證這艘渡船務必行駛在籙河之內。

    那尊作為三山九侯先生身邊「侍女」的符籙真靈,她在籙河盡頭,負責鋪設出一條新路,已經在天外虛空搭建出一條長達數百萬里的符道。

    新路與青道偏離,這就出現了一條清晰可見的圓弧。

    而陳平安他們的疊陣就剛好位於弧頂之外。

    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陣抵禦一支精銳騎軍鑿陣。

    「渡船」與之對撞之後,瞬間撕裂開籠中雀天地的一個口子,然後緩緩嵌入疊陣之內。

    天外頓時響起一陣陣如鋒刃緩緩劃割琉璃的刺耳聲響。

    便是如無名氏和離垢這般遠遠賞景的局外人,都有點頭皮發麻。

    無名氏趕緊灌了口酒壓壓驚,打了個激靈,嘖嘖道:「看着就有點疼,別說扛着的人了。」

    離垢看了眼那個年輕隱官,身形小如芥子,盤腿坐在劍陣天地的「天幕」處,暫時看不出絲毫表情變化,凝神屏氣,不動如山。

    無名氏笑道:「眉頭都不皺一下,年紀輕輕的,確是條漢子,看來我們陳隱官這個止境武夫的體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誰教的拳,如此可觀。」

    同樣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這個無名氏,說得就要比胡塗順耳中聽多了。

    坐鎮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籙於玄和純陽道人,開始分別縫補那個窟窿,防止船頭過快擠破天地更多屏障。

    一座蠻荒天下,一座疊陣,如兩枚籙河中的流丸,前者滾走迅速,後者靜止不動,且大小懸殊,兩者接觸之地,如磨盤互碾。

    鄭居中輕輕點頭,疊陣的堅韌程度,比預期要好上幾分。

    其實文廟那邊肯定是做好最壞打算的,就是他們一行人在天外攔不住這條渡船,最終兩座天下撞在一起。

    那麼浩然天下對於那處撞擊點的選擇,就很有意思了,鄭居中猜測文廟的選擇,會是……那座中土文廟。

    屆時頂替陳平安這個位置的人選,就是那位身在文廟地界就相當於一位十四境修士的經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個老秀才揪鬚更揪心,站在一座涼亭台階頂部,實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視線,轉頭與身邊一位儒生模樣的老朋友說道:「熹平老哥,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麼湧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報啊,千千萬萬不能如此!」

    經生熹平無奈道:「此事如何計較,文廟自有說法。」

    若是較真,陳平安好像至今也沒有求到文廟的地方。

    老秀才一聽就不樂意了,跺腳道:「只論事不論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夠滿街是聖人?!何況你我,我們都是讀書人啊!」

    經生熹平愈發無奈,「我是怎麼個情況,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辦,必須照規矩走。」

    受限於身份,經生熹平確實無法與誰談什麼私誼。即便身在文廟,卻不參加議事。

    老秀才其實也不圖經生熹平什麼,就只是為了分心,閒扯幾句有的沒的,免得自己像個不經事的愣頭青。

    走入涼亭,剛剛落座,便像火燒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沒有挪步走向亭邊原地,伸長脖子瞧了瞧外邊。

    不還是像那熱鍋上轉圈的螞蟻。

    老秀才開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個喝悶酒的人在桌邊說醉話。

    讀了百千萬聖賢書,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來。

    俗子拉屎撒尿,還能施肥田地,心術不正的讀書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爾,美好的事,辛苦的人,會讓鐵石心腸者,心軟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續,高低長短,在於留下世道痕跡之深淺。

    經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聽着,習慣就好。

    一座疊陣,開始逐漸崩碎,那些斷折飛劍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間。

    於玄坐鎮的填金峰已經徹底消散,鄭居中的琉璃閣也分崩離析,轟然炸開,景象絢爛,流光溢彩。

    一座蠻荒天下以極其細微的幅度,撥轉船頭,緩緩偏移向那條由符籙真靈鋪設出來的軌跡。

    禮聖法相伸出一隻手,替疊陣抵消掉一部分衝勁,緊貼「渡船」牆壁的法相一側臉頰,被蠻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陳平安始終閉目,懸空坐定,單手貼住腹部,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渾身骨骼有金石顫鳴,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住持大陣運轉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幾分,不斷調整大陣諸多細微處,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腳,能夠更大程度發揮這座疊陣威勢。

    因為那位年輕隱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舉動,真身如山嶽,雖然魂魄如山中萬花共同燃燒,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蕩蕩流瀉至山腳,所幸這些分頭行事的溪澗,除了在山腳形成一座座深潭、池水,緊接着匯聚成一條環山之河,隨後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數溪澗呈現出爬山之勢,竟然開始逆流而上,復歸山中各大「氣府」,最終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個趨於穩定、變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環。

    疊陣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陣,亦是不堪重負,作為陣法樞紐的七十二枚印章陸續崩裂。

    純陽道人單手托起一輪大日,重重一推,再雙指併攏作劍訣,敕令背後長劍,一把法劍鏗鏘出鞘作龍鳴,卻是化作一條扭曲繩索如牽日,呂喦一個身形擰轉再掄起胳膊,直接將那輪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畫出一個巨大圓弧,拋向籠中雀被渡船擠碎的巨大缺漏處,道法劍術兼具的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處,只見去勢洶洶升天而起的一輪輝煌大日,在途中演化為一件攤放開來的金色法衣,此後一根長劍繩索,如牽連起千百顆驕陽,層層疊疊,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紛紛化作件件法衣阻攔下蠻荒天下擴大缺口的跡象。

    於玄為了配合這輪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駕馭兩儀陣中的那輪明月墜底落地。

    呂喦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微微挺直腰杆幾分,以心聲道:「不打緊。」

    光是呂喦和於玄的這一手,就等於是將陳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條繃直的長線,如一根獨木,撐起搖搖欲墜的籠中雀天地。

    鄭居中一抖袖子,將原本崩碎的琉璃閣,凝為一張好似「封條」的不知名符籙,就那麼貼在那座開在天幕的大門之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額頭處便出現了一條凹陷下去的血槽。

    顯而易見,鄭居中是最無所謂陳平安是無妨還是無所謂的那個盟友。

    李-希聖便雙指併攏,挪動腳步蹈虛凌空,在大地上畫出了一道如同補缺填平海溝的符籙,陳平安額頭的那條血槽,瞬間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猶豫了一下,看了眼那個山主,後者微微點頭,她便腳踩疊陣中的虛相閏月一格,朝高處祭出一劍,數千條如虹劍光,沖天而起,就像無數條電光銜接起兩座雲海,劍光在籠中雀天地間亂竄如電蛇,同時在那蠻荒天下「上空」數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緩緩推動船頭一側偏向符靈造就出來的那條道路。

    大概對於蠻荒天下某些抬頭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一場仙人境欲想躋身飛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蕩,只是註定不會落地而已。

    陳平安稍稍擰轉手腕,從袖中掠出那兩張符籙,分別融入左右手背。

    這是?

    照理說,陳平安至少還能堅持短則半炷香、長則一炷香功夫。

    小陌阻攔不及,白景也是出現片刻恍惚,看架勢,自家陳山主是要狗急跳牆了?

    只見握拳抵住膝蓋的右手,輕輕鬆開,五指作虛握劍柄狀。

    貼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個翻轉,同樣是虛握,卻是握住劍鋒狀,從右往左緩緩移動。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間綻放。

    不但籠中雀內七十萬餘把長劍齊齊震動。

    就連純陽道人那條化作牽日長繩的法劍,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搖晃,如遇同道,高聲顫鳴。

    白景劍光所化垂掛天地間的遊走電蛇,如山木被風吹,整齊倒向一側。

    半座劍氣長城,手中一把劍。

    天外極遠處,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縮了縮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時,禮聖率先眯眼望向遠方。

    片刻之後,便有一條纖細黑線蜿蜒而至,黑線之下,是一條火紅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處看熱鬧的陸沉,驀然瞪大眼睛,以拳擊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飽眼福了!」

    那個無名氏見機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邊離垢的肩膀,卯足勁遁入一處不易察覺的太虛溝壑中。

    於玄沉聲道:「好像是那條遊走太虛深處的太古螣蛇。」

    鄭居中與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心聲言語一番。

    禮聖輕輕點頭,三山九侯先生雖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那位符靈女子返回袖中。

    幾個眨眼功夫,這條太古螣蛇就顯現出它的巨大。

    整座蠻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張嘴吞入腹中,腦袋稍晃,它就將那座疊陣撞開,龐大身軀碾碎符靈辛苦鋪出的那條嶄新道路,一個晃動尾巴,將那顆珠子吐出,再用腦袋一頂,蠻荒天下就更換了一條好似預設的嶄新「青道」,螣蛇身形則沒入太虛中,就此消逝不見。

    方才依稀可見那條螣蛇頭顱之上,站着一個只剩下皮囊而無神識的「陸法言」。

    在那條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燒灼的濃重道痕,經久不散。

    呂喦縮地山河,一步來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捻起些許灰燼,這位道號「純陽」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嘆一聲,抬頭望向遠處,連「大道」都可焚燒嗎?

    陳平安被一撞後仰倒地,一路翻滾,那把即將成形的左手長劍漸漸消散,最終右手撐地,大口嘔血。

    李-希聖嘆了口氣,今天只是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以後每隔十年,兩座相互牽引的天下,就會出現一次衝撞。

    若是那條太古螣蛇不來攪局,禮聖可能可以畢其功於一役,當然也可能浩然天下傷亡慘重,只因為未知變數太多,任何推衍都沒有了意義。

    三山九侯先生歸還大陣給陳平安。

    疊陣變成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瞬間沒入陳平安眉心處。

    禮聖神色如常,與眾人作揖致謝,「辛苦諸位。」

    終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陰。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紋絲不動,其餘修士各自還禮。

    還有陳平安想要站起身,禮聖伸手虛按一下,笑道:「好好養傷。」

    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攙扶起自家公子。

    陳平安伸手抹掉臉上的血污,還好,沒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陳平安,為何提前使用那兩張符籙?」

    陳平安沉默不言。

    鄭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陳平安毅然決然一劍斬向蠻荒,他鄭居中肯定會第一個跟上,火上澆油。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兩位飛升境劍修,都不會閒着,都可算錦上添花。

    李-希聖會被迫為陳平安護道,純陽呂喦亦會接着出劍,阻攔白澤或者蠻荒晷刻……

    於玄見那有一問沒回答的「對峙」雙方,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

    禮聖笑着拍了拍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說道:「設身處地,擱我也不慣着誰。」

    一處好似光陰長河漩渦的太虛縫隙內,離垢這麼個出了名的面癱,都有幾分忍俊不禁。

    原來無名氏被一條莫名岔開的火道,給燒了個灰頭土臉,躲避不及的矮小漢子,晃了晃腦袋,一撮撮被燒焦的頭髮簌簌而落。

    離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問道:「以前招惹過那位?」

    不敢隨便直呼其名。

    無名氏鬱悶道:「怎麼可能,我就只是遙遙見過對方幾次,躲都來不及,哪敢主動招惹。」

    在遠古歲月的後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幾位,誰敢挑釁那幾位天庭至高神靈。

    禮聖率先告辭離去,好像是去追那條被牽線傀儡「陸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聖望向那位從頭到尾都十分意態閒適的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擇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鄭居中微笑道:「不如還是等三教辯論結束之後吧,到時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駕。」

    雙方現在就對弈,不管是幾局棋,終究勝之不武。

    李-希聖點頭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

    要知道這句溢美之詞,可是陸沉親口說的。

    於玄眼角餘光瞥了一下鄭居中,老真人捻須不語,奇了怪哉,你們倆怎麼會有私人恩怨?

    對鄭居中,於玄的態度只有一個,敬而遠之。

    當朋友就算了,更別成為敵人。

    隨後李-希聖便與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着大妖初升的那條青道溯源而游。

    於玄則邀請純陽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飲酒。

    因為先前於玄在天外銀河忙着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難得主動露面。

    所以於玄知道了一樁嶄新「掌故」,以後千年幾千年,再拿出來曬一曬太陽,就是那種被人津津樂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手持三山符在蠻荒天下跨越山河。

    因為在陳平安他們幾個燒香「禮敬」之後,沒過多久,就又有青煙裊裊,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撥人,敬香人數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卻同樣香火鼎盛,氣象極大。

    曹慈。元雱。兩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一開門,一關門,傅噤和顧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脈的少女純青,龍虎山天師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脈的許白。總之儒釋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間隔這麼短的時間內,先後出現兩撥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禮之人,而且他們還都很年輕,不是一般的年輕,一個個都擁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所以以至於連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臉上難得有了些笑意。

    與很多大修士不一樣,他看重的,是未來,而且是他人的未來。

    若論往昔,崢嶸歲月,終究都是老黃曆了。未來,卻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

    就像一本書,永遠情節轉折,讓看客覺得出乎意料。

    而前邊已經爛熟於心的內容,再驚艷的人與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幾遍,而回憶與緬懷,反而容易讓書中人,感到傷感。

    有些話是可說可不說的。

    於玄跟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在那個時候,其實沒半點交情可言。

    就因為先前在金甲洲戰場,陳平安的開山弟子「鄭錢」,那個做事雷厲風行、還很以誠待人的小姑娘,讓老真人印象極好,順帶着就對那個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觀感不錯了,什麼樣的師父帶出什麼樣的徒弟嘛,要麼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要麼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所以於玄才極有深意地笑言一句,兩次敬香,還得歸功於那位陳小道友。

    當時青年修士,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算是勉強認可了於玄的這個說法。

    不是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視過高,吝嗇好話,而是因為於玄之前與他說了句分量不輕的有心之語。

    故而他這一點頭,就等於被迫給出了個答案。

    原來於玄在這之前,曾經詢問一事,是不是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後,陳平安為了縫補桐葉洲的一洲地缺,與諸君借取山水,儼然是「吾為東道主」,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舊是順遂的,因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這一點頭,陳平安就等於多出了一道名正言順的旨意,這就像一個身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員,得到了朝廷頒發的一紙公文,做事情就順理成章。當然三山九侯先生不點頭,陳平安依舊可以縫補地缺,只是最終效果會沒有那麼好。

    這種天外賞景的機會實在難得,陳平安就帶着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風返回浩然。

    而陳平安那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與持劍者逆流光陰長河萬年之後,見到了一幕。

    讓陳平安長長久久,怔怔出神。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一處山頂,夜幕沉沉,圍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還有多個身影。

    當他們坐在這裏,就像整個人間曾經坐在此地,在山巔看高處,看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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