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將進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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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雨連續三日暫歇一天,人間山河大地好似將進酒。
在那舊名「白岳」如今叫齊雲山的山頭,顧璨就在此暫作歇腳,飛劍傳信給那個喜歡招搖過市的柳赤誠,有事商量,來此一敘。
受寵若驚的柳赤誠一收到信,趕忙從處州城的仙家客棧動身趕路,片刻不耽擱,臨行之前,柳閣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襲粉色道袍,當師叔的,總要給自家師侄撐撐場子,免得在外人那邊顯得寒酸了,丟了顧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為齊雲山的風水形勝之地,除了顧璨,就只有那個從蠻荒天下拐來的婢女,一起站在山腰崖畔處,柳赤誠有些摸不着頭腦,從雲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麼,只是忍不住問道:「顧璨,在這邊待得悶了,找師叔喝酒呢?」
顧璨說道:「有人點名要見你。」
柳赤誠嗤笑一聲,「好大架子,點名見我?」
顧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禮,低頭沉聲道:「顧璨見過祖師。」
柳赤誠轉過身,頭也不抬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禮,「弟子拜見師尊。」
片刻之後,只聽聞那蠻荒女修掩嘴嬌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誠這才意識到被顧璨這兔崽子給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許塵土,柳赤誠也不動怒。
就在此時,身後有簌簌聲響,柳赤誠誤以為又是顧璨在搗鬼,氣笑道:「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緊接着柳赤誠就挨了一腳踹,挨了句罵,嗓音熟悉至極,「丟人現眼的玩意,還有臉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這麼騷包,你怎麼不乾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額頭上邊,就刻『我師兄是鄭居中』?」
柳赤誠轉過身,望見那個氣態威嚴的清癯老人,柳赤誠嘴唇微動,眼眶泛紅,再次伏地不起,帶着哭腔顫聲道:「師尊!」
一襲青衫長褂,正是閒來無事的陳清流。
身邊跟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光腳道士,身無餘物,斜背着一把傘。
兩位相識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約在此見面。
陳清流翹起鞋尖再落地,「起來吧,尊師重道跟境界修為,你們師兄弟倆能夠勻一下就好了。」
柳赤誠站起身,側過頭擦拭眼淚,情難自禁,真要計較起來,自打千年前他被龍虎山大天師鎮壓在寶瓶洲,脫困之後,不算今天的話,才見到師尊一面。至於鄭師兄為何不救他,師兄肯定自有道理,為何師尊明明就在寶瓶洲卻不願意隨手一劍劈開禁制,想必師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誠那真是半點怨言都無。
陳清流用略帶譏諷語氣跟身邊道士介紹起來,「紫清道友,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閣主,如今好像改名為柳赤誠了,就是那個『別人笑我太愚鈍,我笑別人沒師兄』的柳閣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跡無數,久聞大名。」
不是劍修,僅憑玉璞境就敢橫行中土神洲的主兒。
陳清流微笑着介紹起身邊的邋遢道士,「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號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來名山,行蹤不定,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半吊子隱士。他早年有幾處道場,名氣較大的,是那座玉隆宮,名聲不顯的,有盱江文筆峰,另外一處,後來被讀書人佔了去,搶是搶不回來了。跟我關係還行,可以算?」
背傘的光腳道士笑着接話道:「半個朋友。」
顧璨有意無意瞥了眼道士的肩頭。
柳赤誠卻是如墜雲霧。
同樣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顧璨打了個稽首,「白帝城顧璨見過葛仙君。」
柳赤誠挪步站在師尊身邊,不知如何開口才算適宜,等到顧璨這般言語,柳赤誠才依葫蘆畫瓢。
道號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顧璨,點頭讚許道:「學者須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陳清流瞥了眼那個蠻荒女修,老人微微皺眉,她立即識趣離開,都沒敢說一個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長短優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間的事。
眼前這位以劍術壓勝天下水裔的斬龍之人,失蹤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現身,就曾撂下一句「殺誰不是誰」,沒有誰覺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當真的大言、空談。
陳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要不是有人說你現身中嶽,我都不知道你在寶瓶洲逛盪。」
道士笑道:「只因為師尊有令,要我去見一見魏師弟。」
陳清流笑道:「桃葉巷的魏本源,這個臭牛鼻子老道,終於記起以前事了?」
道士點頭道:「主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給魏師弟的那兩張符籙。」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誰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鄒子掰手腕,尤其論道內容,就是五行。」
道士苦笑無言。這個魏師弟,天資奇高,心氣高也實屬正常,何況魏師兄只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始終不得登堂入室成為嫡傳,所以比誰都想要在師尊那邊證明自己。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當年進入小鎮那會兒,魏本源已經離開桃葉巷,不然我非要登門求教一事,問他當年到底咋想的,頭怎麼就那麼硬呢。」
道士咳嗽一聲,提醒你的弟子和再傳弟子都在這邊呢,別這麼口無遮攔的。
陳清流微笑道:「一個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師長,別無長處,一個無法無天離經叛道,遲早有天要欺師滅祖,我有啥好裝的。」
柳赤誠滿臉驕傲。
顧璨神色自若。
道士猶豫了一下,說道:「聽說陳道友與落魄山格外親近?」
陳清流嗯了一聲,「一半是齊先生擋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撲,我欠他一份人情,總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個投緣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無滋味。」
道士點點頭,「原來如此。」
在尋常練氣士眼中,斬龍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這位葛姓道士眼中,陳清流當年卻是只斬了一大半。
等到王朱現身,她漸漸凝聚天下真龍氣運在一身,若無齊靜春攬下所有因果,本該就會出現一幕,氣運反撲,好像與陳清流遙遙還禮一劍,避無可避。不是說陳清流接不住,而是會比較麻煩,沒有現在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觀,安安靜靜等着王朱之外的第二條真龍的出現。
陳清流抬起一隻鞋子,踩在崖畔一塊石頭上邊,輕輕蹭掉鞋底的黃泥,眯眼道:「斬龍一役,越斬越難。此間甘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此言不虛,難到讓陳清流當年都要不得不停劍,休歇片刻,因為最後關頭,手中長劍所斬,可就不是一條真龍,而是整個天下蛟龍的氣運了。所以這才有了那幫練氣士瘋了一般的撿漏,每逢巨-物隕落,皆有機緣伴隨,這是遠古歲月里就有的一條山上定例,正因為此,才有了後來的驪珠洞天,隨之逐漸有了小鎮的四族十姓,總計六百餘戶,三十多座龍窯,西邊群山綿延,楊老頭就有了進行那場香火繚繞借霧生花的大考棋盤……
道士感嘆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顧璨說道:「為叢驅雀,為淵驅魚。」
道士咦了一聲,笑問道:「這個說法,還能這麼用?」
顧璨再次打了個稽首,「是晚輩貽笑大方了。」
陳清流問道:「這麼多年裏,白裳就沒有找你這個師兄,再想着跟三山九侯先生討要幾門失傳的遠古劍術?」
道士搖頭道:「盧師弟與王師弟一般心氣高,既然師尊不肯主動見他們,他們就絕對不會去找師尊。」
道士曾在北俱蘆洲荊山中鑿井煉丹,當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絕,神像肩頭擱放有一隻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
陳清流給顧璨解釋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個道士。跟紫清道友,還有盧岳,和那位曾經執掌大權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過分記名和不記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着他師父前後腳進入的驪珠洞天,困龍之法,估計都是他師父的點子,真正動手佈置陣法的,還是王旻,作為報酬,就是那片神仙墳了,否則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個外人為何能夠佔據大部分的神仙墳。然後跟鄒子吵架,輸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
葛姓道士嘆了口氣,「除了先後順序錯了,其餘都是對的,王師弟是先與鄒子論道輸了,當年才去驪珠洞天趟渾水的,幫着師尊佈置陣法過後,自行兵解,在驪珠洞天內一次次轉世,神志越來越渾渾噩噩,王師弟只能勉強維持住一點道種真靈不滅,飄晃如風中燈籠之火。」
陳清流笑問道:「按照青童天君訂立的規矩,小鎮三千年以來,其中大道自行循環有序,是不是隱藏着一個不斷剝離、驅逐、清除仙種的過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現,就是為了淘汰掉所有的練氣士,所謂的修道胚子,去蕪存菁,好為那個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則可請神歸位?」
當陳清流說出青字之時,光腳道士就已經撐開背後那把雨傘,遮蔽天機,防止隔牆有耳。
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誠,根本聽不清師父說了什麼,照理說顧璨也是聽不見的,但是陳清流卻有意為之,雙指併攏輕輕一划,以劍氣斬開一條縫隙,故意泄露了天機,好讓顧璨這個局內人聽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臉色凝重,以心聲言語道:「這個真相,還是青君師兄前些年才推演出來的結果。」
陳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個什麼勁兒?既定事實就那麼擺在了眼前,還要白白耗費功德和道氣,意義何在?」
葛姓道士長嘆一聲,「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陳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聰明人,到頭來白忙一場。不愧是東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陳清流難得流露出一種唏噓感傷的臉色,輕聲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詣謀劃萬年,此舉可以為之歌,可以為之泣。」
陳清流收起思緒,笑問道:「具體規矩運轉,實在是好奇,讓我都要萬分好奇,你那青君師兄可有眉目,可曾一併推衍出來?」
道士苦笑搖頭,「師兄打了個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嶽,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腳道路上的塵埃,繞道而行都是奢望。」
陳清流點點頭,「如此才對,否則三教祖師的道行豈不是成了擺設。不過由此可見,三山九侯先生對這個世道的走勢,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現了某種分歧。再加上齊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瀾,就更是教外人霧裏看花了。」
道士臉色尷尬道:「懇請陳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個,貧道可是有師門有師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陳道友為何對繡虎直呼其名,卻對齊靜春敬稱為齊先生?」
陳清流笑道:「第一個找到道士賈晟的人,就是那位齊先生,請我……們喝了頓酒,總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緣。」
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
這就叫江湖嘛。
何況齊靜春還給了自己一個極高的評價,關鍵那還是對方的一句真心話。
年少時曾經無比憧憬江湖,只因為江湖裏有個只知姓陳的青衫劍客。
陳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雲窩」雨傘了,轉頭望向柳赤誠,問道:「到了落魄山,有無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誠一頭霧水,「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元嬰境水蛟?」
陳清流伸手按住這名弟子的腦袋,「論江湖輩分,他喊你一聲世侄,你得點個頭。」
顧璨冷不丁問道:「師公,按照你們的說法,陳平安能夠成為最後的贏家,是命定使然,還是自求而來?」
陳清流朝道士那邊抬了抬下巴,他們道士最會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顧璨驀然笑容燦爛。
陳清流卻是另有心事,只因為當年齊靜春主動與自己同桌喝酒,說了一番類似讖語的怪話。
惜無白帝開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儼然也溫。舊詩淡如鵝黃酒,新愁濃似黃河瀑,宛若未觸。
陳清流再問,齊靜春卻只說拭目以待,提起酒碗與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饒天下先,我輩將進酒。
思來想去,陳清流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難得跑了一趟白帝城,臨了才與鄭居中詢問一句,你該不會跟我一個姓吧?
鄭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癥結,當場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當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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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城外一處山清水秀的幽靜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來了個陌生面孔的外鄉客人。
開門的,是個身姿婀娜的年輕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盧岳,跟你們是同鄉,來找魏師兄敘舊。」
名叫桃芽的婢女訝異道:「魏師兄?」
從未收徒也從無談及師傳的魏爺爺,什麼時候有個師弟了?她可不敢胡亂開門,清風城許氏這些年一直懷疑他們是狐兒鎮失竊的同謀,萬一來個歹人?魏爺爺已經閉門謝客多年了。
自稱是盧岳的中年男人換了個說法,「我找魏本源,伯陽道長。我比你們更早離開小鎮,如今在北俱蘆洲修行,是個香火一般的小山頭,暫時只有師徒兩個。桃芽你去幫忙稟報一聲,如果魏本源不認得什麼盧岳,我這就打道回府了,就說明時機未到,下次再來拜訪。」
桃芽猶豫了一下,讓這位盧仙師稍等,她去給一年到頭忙着煉丹的魏爺爺通報消息。盤腿坐在丹爐一張蒲團上的魏本源睜開眼,在少女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就已起身,輕輕嘆息一聲,遲早都會找上門的,只是比預期早了幾年而已,既然白裳都來了,再避而不見,確實就有些不念同門之誼的嫌疑了。
魏本源,確是道號「伯陽」,只不過這個道號,已經多年不用了,前幾年才「偶然」記起。當年老人悄然離開家鄉驪珠洞天,身邊就只帶着一直被老人視為自家晚輩的桃芽,與清風城許氏以地還地,選擇在這處許氏祖業所在的地方落腳結茅修道,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書上的授意,讓他帶着桃芽來此,靜候機緣,好像與狐國有關。事實證明,「家書」內容所言不虛,桃芽確實在狐國內獲得了兩樁福緣,主動認主的一條五綵綢緞腰帶,還有綢緞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撿到的一根乾枯桃枝。
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歲月里曾經名揚天下的「青君」,不過信上的落款人,卻是「峻青」,魏本源當時並不知道這位寄信人的真實身份,誤以為是早年離開家鄉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這一世能夠走上修行道路,也歸功於「峻青祖師」在他年少時寄到桃葉巷的一封家書。
魏本源是在恢復記憶之後,才知道自己和對方的真實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經受到禮聖的親自邀請,治所位於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這位陸地真人,負責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傳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許足跡。
作為協同師尊一起佈置洞天陣法和那座鎮劍樓牌坊的報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無的象徵性報酬,就是隨手從驪珠洞天帶走了一條鯉魚,也就是如今的沖澹江水神李錦。
魏本源親自出門迎接白裳,或者說最早的福祿街盧岳,後來的盧氏王朝開國皇帝盧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蘆洲劍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色複雜,打了個稽首禮。
白裳微笑道:「見過王師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雙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雙方又都曾身在驪珠洞天小鎮,但是知曉此事的,至今還是沒幾個。
昔年小鎮,喜歡的下棋的,為數不少,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很多都喜歡手談怡情,但是稱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個,除了福祿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葉巷的魏本源,小鎮公認「大地主」魏氏的當家人,而兩位性情相投、關係莫逆的老人,還有一層隱蔽身份,他們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極其不宜修行的驪珠洞天之內,昔年竟然都修出了個金丹地仙。
至於第三個高手,當然就是看門人鄭大風了。
陳平安在送信賺錢的時候,就曾給桃葉巷拐角處的魏家送過兩封書信,老人還曾邀請少年進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還曾提醒陳平安,閒暇時就去槐樹底下坐坐,理由是撿着了槐葉、樹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蟻蟲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記在心裏,在台階下與老人鞠躬致謝。
在家鄉那邊,魏本源經常拉着李希聖一起下棋,贈送了幾本棋譜,反覆念叨那幾句棋理。
李希聖和李寶瓶的爺爺,早年偏好符籙一道,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對練氣士的大道壓制隨之消失,於是老人很快就躋身元嬰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煉丹,卻始終無法破開金丹瓶頸,就在這處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繼續煉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並不着急。
後來李寶瓶遊歷至此,登門拜訪,她給魏爺爺帶來了兩張大哥李希聖的兩張符籙,分別是結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紙。前者符膽如福地,金霞流轉,後者就像一座紫氣繚繞的蓮花法壇,這是一種作為感謝老人幫忙護道的回禮。魏本源可以轉贈給出身極為不俗的「桃芽」,幫助她順利結丹,此後躋身上五境,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個還被蒙在鼓裏的桃芽,「魏師兄,可惜了。」
一語雙關。
既是說桃芽錯過了小鎮福緣,沒有從年輕一輩當中脫穎而出,成為那個獲利最大的勝出者。因為按照楊家藥鋪後院那個老人的安排,那場「甲子大考」的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妖族必然可以佔據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個。
也是說桃芽未能入主狐國,等於過家門而不入,無法恢復前世記憶,繼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遺址,憑此成為名正言順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色磊落洒然,撫須笑道:「沒什麼可惜的,無非是有心人輸給有心人,不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聽得迷迷糊糊,不過「有心人」這個說法,在今天之前,她只聽說過一次,記憶深刻。
記得那次是魏爺爺說她跟送信少年一樣,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間福緣有大小,剛剛好才是最好。桃芽丫頭有今天的造化,足夠了,以後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之語。而亞聖也曾有類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謂大人」的說法。
白裳問道:「師兄是怎麼恢復記憶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煉丹無別事,煉着煉着就記起來了。
白裳啞然失笑,同出一脈的師兄弟見面,怎麼還這麼見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號伯陽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賈晟,車夫白忙,書生陳濁流,先後三人,就皆是斬龍之人陳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與陳清流又有一些差異,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卻可能是小人。
作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傳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師尊法旨,出海訪仙。
只是曾與鄒子有過一場論道,輸了,立志於不囿於陰陽五行的王旻,輸得一塌糊塗,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濘,不可自拔。
山巔論道,看似虛無縹緲,實則兇險程度遠勝大修士間看似搏命的鬥法廝殺。
輸掉那場論道的代價,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驪珠洞天內,生生世世,畫地為牢。
魏本源感嘆道:「其實不算白走這一遭,紅塵滾滾之中,修真潛靈,養志虛無,抱朴守素,唯道是從。」
白裳笑道:「果然煉丹畫符都不如練劍。」
魏本源瞪眼道:「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白裳說道:「都是不記名的。」
魏本源問道:「會不會後悔當年離開家鄉?」
白裳搖頭道:「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能不上賭桌就別上。」
魏本源點點頭,拉着白裳一起走入書房,一張異常寬大的桌案上邊,堆滿了竹製長條塊,就像一條盤踞蜷縮的青色長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玄妙,竹塊形制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刻滿了不同的數字,從一到九百多。
白裳問道:「為何不是從一開始,按順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終於可以確定,竹子上邊的數字是錯亂的,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魏本源撫須正色道:「這是青君師兄給我佈置的一道難題,只有一個提示,師兄問我為何會偶爾會覺得某些場景似曾相識。」
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着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條,緩緩道:「青君師兄的意思,是說光陰長河的流逝,並非是單向的,所以也就談不上順流或是逆流了?假設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時刻的某個我,一般人都會覺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後續,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膽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過是假定人生是一場逆流直上,倒翻書頁。可如果按照青君師兄的解釋,人生路程卻是完全無序的,昨日之我可能與後天之我相互為鄰,後天之我可能與前年某日之我是鄰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說得通了。聖人所謂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就有落腳地了。但是如此一來,就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後世,打成一團同時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無常?再就是我們的記憶……」
魏本源趕忙打斷白裳的言語,由衷感嘆道:「劍道確是捷徑。」
吳鳶是槐黃縣歷史上首位縣令,是窯務督造官之外的第二個正經官職,作為縣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經陪着吳縣令,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碰了很多軟釘子,受了很多的窩囊氣。
只說朝廷禮部曾經給縣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吳鳶在任上,務必將境內的老瓷山開闢為一座文昌閣,再將那片神仙墳改建為武廟。老瓷山歸屬福祿街劉氏,而那座神仙墳,魏家佔地最多。結果這兩件事,吳鳶就都沒有做成,這也是後來吳鳶黯然離開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過抱團排外,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諸如此類,但是大驪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結果,故而當初那場京察大計,吏部對吳鳶的考評極低。
傅玉就曾為吳縣令打抱不平,怎麼這邊的門檻,比京城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還高。
後來還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轉似的袁正定,還有那個自稱點卯勤勉、從不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打配合,才撬開了鐵板一塊的四姓十族,幫着朝廷在這邊真正打開了局面。他們都以舊龍州作為官場起步的兩位同齡人,如今論官聲,不相上下,論仕途,都算平步青雲。
小鎮孩子們的樂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撐開大傘的老槐樹涼蔭中,聽老人們說老故事,等着長輩們從鐵鎖井裏邊提起裝有西瓜的竹籃,一路跑過跨溪的石拱橋,孩子們早就對那根鏽跡斑斑的老劍條見怪不怪了,在坑坑窪窪的青牛背那邊釣魚,或是大夏天脫了褲子,光着屁股蛋兒一躍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邊挑挑揀揀,一腳踩下去就會吱呀作響,碎瓷片上邊的殘破文字和畫像,就像在說着話或是唱着戲,在街巷間捉迷藏,去神仙墳那邊放飛紙鳶,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玩誰娶妻誰嫁人、用手抬轎子的過家家遊戲,每次炊煙裊裊的光景,各家長輩們站在門口喊誰吃飯的嗓音,此起彼伏。
再大一些,等到孩子們漸漸成為少年少女,有了力氣的少年,或是跟着父輩去田地里務農,不過大多還是去小鎮外邊的龍窯窯口擔任學徒,再成為窯工,天資好手藝好的,熬着熬着,還有希望擔任一座龍窯的掌火師傅,工錢就翻倍了,窯口主人可能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在小鎮,這就是頂天大的出息了,約莫中年歲數,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
而那些提着竹編籃子採摘水邊野菜的少女,她們可能會摘下繡鞋,光潔白皙的雙腳,會在田壟間柔軟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淺淺的腳印。然後某天嫁人,她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學塾讀幾年書,年少時再去田地間幫着幹活,放牛,趕鴨子,或是去龍窯給傳說中的皇帝老兒燒造瓷器。
昔年小鎮明面上的最大五樁機緣,與中土陰陽家鄒子創建的五行學說,戚戚相關。
大隋弋陽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蘊藉道意的金色鯉魚,額外附贈一隻龍王簍。得自李二。象徵兵戈。
福祿街趙繇,昔年學塾先生齊靜春的身邊書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龍形鎮紙。祖傳之物,難在點睛。
泥瓶巷顧璨養在水缸里的那條小泥鰍。得自陳平安在田壟溝渠內垂釣而來,轉送給一旁的小鼻涕蟲。
阮秀的那隻火龍手鐲,她在溪畔自家鋪子內打鐵而來,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掄臂一錘錘砸下去,一室之內,火星璀璨,驀然濺射開來,美輪美奐,宛如一幅星圖,最終凝為一隻龍銜尾狀的鮮紅鐲子,盤踞圍繞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內的那條四腳蛇,屬於主動跑去泥瓶巷與宋集薪認主。它天生懼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為王朱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化身,而陳平安又是與之秘密結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後來在書簡湖,由「小泥鰍」成長起來的水蛟炭雪,對陳平安心懷畏懼,當時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對陳平安起殺心,有三個原因,首先陳平安在某種意義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來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腳」,未能完成一種宛如雙方在地契簽字花押的正式過場儀式,很快就被送給了顧璨,其次她很清楚陳平安在主人顧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陳平安與真龍王朱簽訂的是一樁平等契約,挑釁陳平安就是挑釁王朱,冥冥之中,作為真龍之屬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當年命如紙薄、留不住福運的陳平安能夠釣起這條「泥鰍」,又與那盒埋藏在祖宅門外小巷中的胭脂有關,憑此大道親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剋,各有各的輔佐和壓勝。
可當他們得手這些枱面上最大的五樁福緣之時,五人就等於徹底失去了成為那半個一的可能。
天道運轉循環無厚薄,不可能讓誰得了便宜還佔盡便宜。
這就是藥鋪楊老頭訂立的最底層規矩之一。此外幾乎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勝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灃,他的爺爺是開喜事鋪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經掌管着天下姻緣。
因為蔡道煌是存世神靈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個察覺到青童天君謀劃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規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儘可能讓胡灃佔據先手,為子孫稻粱謀。
蔡道煌在孫子小時候,就開始反覆叮囑胡灃,不許胡灃去撿取地上的錢財,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須趁早還清,甚至最好是多還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錢」,例如在人成親嫁娶的路上,可以攔路討要個紅包,但是別忘記說幾句吉慶言語,與人為善,廣結善緣。街坊鄰居若有白事,就去幫忙,如果需要有人守靈,老人就讓胡灃在靈堂待上一宿,要心誠,不可犯困,必須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幫不如不幫,一開始就別進靈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會帶着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但是老人並不清楚,胡灃在得到那隻蟬蛻、將其收入囊中的時候,其實胡灃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從賭桌上邊退場了。
在那之前,胡灃的香火已經足夠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夠按部就班推進下去,胡灃極有可能登頂。
福祿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實先手優勢極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卻將賭注全部輸給了李寶箴。
桃葉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賭注卻一直在穩步提升。某個盧氏子弟,在一條陌生小巷差點打死那個劉羨陽的時候,香火極高。
三十六座龍窯窯口的窯火。一座老瓷山。桃葉巷兩側的桃樹。龍鬚河與鐵符江。
至於那座俗稱螃蟹坊的牌坊樓,實則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真正的鎮劍樓。
山脈蜿蜒,最終形若團龍,軀幹不得舒展。
那條騎龍巷,位於台階頂部上邊,有相鄰不遠的兩口小水潭,被小鎮老人說成是一雙龍眼,按照這個說法,擁有一百二十二級台階的騎龍巷,就是一截龍脖子了,而水潭旁邊那條街道又被百姓稱之為火爐尖。
小鎮外一眾龍窯之一的寶溪窯口,窯頭師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鎮那邊也無親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帶徒弟極為嚴苛,後進龍窯的劉羨陽,反而要比先去窯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為徒弟,而且陳平安到最後也沒能入姚老頭的法眼,始終是學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還是鑄造,不管有無貼金彩繪,開臉很重要,在這之外,還有在神像內放置金銀、經書等物、或是書寫供養人的講究。
有個泥瓶巷孤兒,曾經經常跑去神仙墳里,對着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這個孩子背着籮筐上山採藥,磨破了一雙雙自己親手編織的粗劣小草鞋,當年那個每天都會遭受白眼和被用閒言碎語來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許多年後,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個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經看了眼煥然一新的神仙墳地界,佛唱一聲,行願無盡。
如今落魄山集靈峰,那棟竹樓一樓的書桌上,擱放了數隻材質各異、瓷木兼有的筆海,裏邊插滿了竹製書籤,每支竹籤上邊,刻了主人在遊歷過程中看到的、聽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認可的內容,有質樸的道理,有淡雅的詩詞,有道聽途說而來的老話。
崔誠留給暖樹的那隻小書箱,裏邊裝滿了佛家典籍,這也是老人為何會帶着小黑炭一起遊歷藕花福地,最終選擇在南苑國京城內那座心相寺歇腳的緣由,只因為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經誠心向佛。
在小鎮東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敗不堪、逐漸與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墳,土裏來土裏去一般,此地後來被大驪朝廷出資修建成了規格很高的武廟。三尊神像「肚內」,既有市井銅錢,又有金精供養錢。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東山笑問道:「還順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應得很爽快,她還讓我捎句話給裴師姐,有空去她那邊坐坐。」
崔東山問了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你覺得被所有別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認可,哪個更難?」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這兩個字的話,就都很難了。」
崔東山又問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說,當年在縣城小鎮那邊,我們先生跟……比如趙繇,在雙方都渾然不覺、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個被更多人認可,一個被更多人否定,誰更難?」
曹晴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還是趙繇相對更難些。」
崔東山點點頭,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們落魄山門風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問這個做什麼?」
崔東山撇撇嘴,沒說什麼,只是嘀嘀咕咕,大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狠起來連「自己」都騙。
曹晴朗習以為常了。
崔東山突然問道:「先生是什麼時候自我認可的?」
曹晴朗一臉茫然,搖頭道:「這種事情如何知曉。」
崔東山學小米粒,撓了撓臉。
讓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者樂觀,讓一個習慣自我否定者認可自我,何其難也。
無異於登天之難吧。
昔年在那河邊的青牛背石崖那邊,難得出門一趟的藥鋪後院楊老頭,和那個與繡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雙方有過一番開誠佈公的對話。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歸國師崔瀺,是主,當時還沒有給自己取名崔東山的白衣少年,是輔。這就意味着崔瀺的心智修為和棋盤上的計算實力,一定是遠遠高於白衣少年的,如此才對。
但是當時楊老頭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則給了一個更有誠意的答案,「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關於神魂一道,他們兩個,都是宗師中的宗師。有資格跟他們聊此事的大修士,數座天下,屈指可數。
這麼一個問答,其實「崔瀺」就已經泄露了很多的天機。
意味着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經着手佈局,開始自欺欺人,故意壓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瞞天過海了。
否則根本騙不過三教祖師,騙不過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在那之後,才是迫於老秀才的「戒尺」,崔東山帶着於祿和謝謝,牛皮糖一樣,死皮賴臉去認了陳平安當先生,從此在文聖一脈就跌了一個輩分,與此同時,崔東山是打死都不願意步老王八蛋的後塵,再當什麼大師兄了,所以與裴錢約好,你當你的大師姐,我當我的小師兄,各算各的。
龍泉劍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幾個嫡傳弟子,察覺到那邊一閃而逝的奇異氣象,猜出了真相,紛紛從自家山峰趕來此地,滿臉喜氣,只是他們礙於師父的犟脾氣,就只是道賀一兩句,說多了,反而會惹來師父的不高興。阮邛走出打鐵鋪子,一身仙人氣象高遠且凝練,面對弟子們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都沒有說什麼,劉羨陽從猶夷峰那邊趕來,「阮鐵匠,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聲。
弟子問得十分隨意,師父回答得輕描淡寫。龍泉劍宗的門風,到底與那曾經的近鄰某座山頭,是大不一樣的。
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那這個宗主位置?」
之前主動讓賢,那是師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計阮鐵匠臉皮薄,沒臉繼續蹲着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該不會翻臉不認人,討要回去吧?
阮邛沒好氣道:「繼續當你的宗主,什麼時候自己覺得德不配位了,再讓給某個玉璞境就是。」
能夠躋身仙人境,緣於一樁買賣,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斬龍崖,換來了一種與鑄煉有關的遠古劍道。
不過還是受限於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頸,可能換成劉羨陽或是謝靈,早就破境了。
至於這門秘傳劍術,阮邛未來會傳授給誰,已經有了打算,先傳徐小橋,再傳李深源,總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劉羨陽立即斜眼謝靈,暗示這個師弟,你小子可別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師兄來個清理門戶。
謝靈有點慌,他如今就是宗門裏邊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對當宗主沒有任何興趣,趕忙說道:「劉師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覺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阮邛點點頭。那少年資質還行,心性很好,值得託付大任。
徐小橋就是煮海峰的現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確實有些意外,不曾想師父也這麼器重那名自己剛收的嫡傳弟子。
劉羨陽如釋重負,搓手道:「這不得擺一桌,好好搓一頓?」
阮邛開始下逐客令了,雙手負後,獨自走向崖畔那邊,淡然說道:「等你擺酒再說,都回吧。」
記起一事,阮邛放緩腳步,頭也沒轉,說道:「既然我們都搬出處州了,羨陽,你回頭跟大驪朝廷知會一聲,那個練氣士和武夫沒有懸佩劍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鎮上空御風的老規矩,就趕緊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後嚼舌頭,說閒話,說我們龍泉劍宗底蘊越淺,架子越大。龍泉劍宗再窮,還不至於靠着幾枚劍符的入賬過日子。」
謝靈可不敢觸霉頭,打定主意不摻和這檔子事,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覷,就更不敢發表意見了,如今鑄造劍符送往處州官府和槐黃縣衙一事,多是徐小橋在負責。
劉羨陽點點頭,「回頭我先跟禮部和刑部打聲招呼,再教訓教訓陳平安那小子,提醒他們落魄山收斂幾分,蓋過了我和龍泉劍宗的風頭,已經惹來阮師傅的心中不痛快了,讓他悠着點。」
謝靈神色複雜,如今敢這麼調侃陳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劉羨陽心是真大。
已經走遠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驪供奉,甭管首席還是末等,按例都歸國師管,誰給誰穿小鞋都還難說。」
劉羨陽啞口無言,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阮鐵匠,如今都會這麼說話了,看來確實心裏憋着氣,還不小。
看着那幾道御劍離開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腳下就是那幾個寫在陡峭崖壁上的榜書大字。
阮邛真正意義上的大弟子,其實並不是後來的龍泉劍宗首徒董谷,而是一個如今還在風雪廟潛心苦修劍術的元嬰境修士。
事實上,早年阮邛在風雪廟收取的那撥弟子,幾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當時阮邛還沒有主動要求下山,去頂替齊靜春,擔任那座驪珠洞天的兵家坐鎮聖人。後來阮邛覺得這趟出山,風雨欲來,前途未卜,就沒有讓他們跟着下山,再後來,阮邛脫離風雪廟譜牒,在舊龍州地界創建了龍泉劍宗,還是沒有讓那些弟子進入龍泉劍宗。
阮邛心中始終存在了一個巨大的缺憾,只因為在那些弟子當中,有個曾經讓他寄予厚望的人物,這名徒弟叫柳景莊,修道資質很一般,當初在風雪廟那邊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極好,很對阮邛的胃口,好到讓阮邛覺得讓他當關門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終不但與阮邛斷絕了師徒關係,甚至還脫離了風雪廟譜牒,從此不知所蹤,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寶瓶洲就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一號人物。
柳景莊雖然是風雪廟一脈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懇,任勞任怨,跟着阮邛一起打鐵鑄劍,從無半句怨言,閒暇時喜好用蓍草占卜。後來阮邛搬到驪珠洞天內那座打鐵鋪子裏的傢伙什,其實都是柳景莊早年一件件置辦下來的。但是這麼一個根骨一般的練氣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巔修士,竟然是公認修道資質第一流的柳七,一個讓柳筋境變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修道鑄劍生涯,阮邛這輩子幾乎沒有什麼感到後悔的事情,真計較起來,就只有兩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莊的道心。
按照風雪廟譜牒記載,柳景莊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國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當過北嶽山君的那個神水國。
阮邛轉頭看了眼披雲山。
作為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寶瓶洲歷史上只有一位武將躋身中土武廟,只是陪祀歲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國名將張平,也就是如今的處州城隍廟的城隍爺高平。張平與魏檗,一個曾經享受過天下香火的武廟陪祀英靈,卻淪為紅燭鎮附近那座饅頭山的土地爺,一個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撈而起一部分碎片金身,降為棋墩山的土地公,卻與神水國柳氏國運一般沉淪,成為山水官場的底層胥吏,抬個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見的昔年同僚,真是一雙難兄難弟。
作為大驪北嶽,披雲山管轄地界,包括那條鐵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驪皇后南簪身邊的宮女,名為楊花。
她如今已經是齊渡的長春侯了。
人生飄若陌上塵,楊花著水萬浮萍。
當初神水國文運昌盛,尤其以送別詩名動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楊花即柳絮。依循說文解字,楊,柳之揚起者也。
阮邛至今還不確定楊花是舊神水國誰的轉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莊與楊花有沒有什麼淵源。
鑄劍之外,一團糟。
作為阮邛內心深處最喜歡的弟子,柳景莊在師兄弟們不斷提升境界之後,尤其是阮邛自己躋身上五境之時,不知不覺,境界已經墊底的柳景莊,毫無徵兆,在某次閉關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覺到不對勁,她出手相救,那麼這個只要出關就會心性大變的柳師兄就會釀下大錯,後果不堪設想,在那之後,自認此生修行無望的柳景莊就黯然離開風雪廟,阮邛沒有攔着,因為知道攔不住。
後來在小鎮,阮邛曾經給女兒解釋過自己為何只是讓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讓她見到第二個柳師兄。
這也是當年阮邛不願收取陳平安當鋪子正式學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這些年偶爾會想,是不是當時少想一點,不怕將錯就錯,秀秀就會留下,那麼最終跟隨周密登天離去的,就變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壺酒,是早年從小鎮買來的市井土釀,鬍子拉碴的漢子,悶了一口酒。
後悔不能當飯吃,但是能當酒喝。
那四個崖刻大字。
從上往下,便是天開神秀。
從下往上,則是秀神開天。
記得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曾經給秀秀算了一卦。
簽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虛的古語,「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
阮邛記起最後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飯,秀秀輕描淡寫說了件事情,說她見到柳師兄了。
當時阮邛沒有多問什麼。
但是再後來,就是文海周密與阮秀聯袂登天離去。
槐黃縣城,曾經有六百戶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縱橫交錯着,比那條泥瓶巷更狹窄的巷弄,其實為數不少,若是從泥瓶巷去鎖龍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會路過此地,兩堵牆壁如面對峙,茅檐低矮,陽光照射不到,暗無天日。陳平安在年少時就經常光顧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凍的冬天裏,陰暗巷弄內地上結冰,四下無人時分,陳平安就會先將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麼向前一推,自己再後退幾步,一個前沖,側身滑過小巷,最終與裝滿水的那隻木桶在小巷盡頭匯合。
後來陳平安帶着陳靈均散步小鎮,路過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淺,只夠附近幾戶人家汲水的,陳平安曾經被當成過偷水賊,挨了頓罵。
井邊有一塊土壤貧瘠的菜圃,一邊閒聊一邊散步,當時陳靈均是走出去十幾步路,才猛然間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爺,在小時候竟然偷過菜圃的蔬菜?!否則山主老爺怎麼可能知曉菜園裏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澀的?
而陳平安當時也沒有否認什麼,反而只是讓青衣小童別外傳。
這就是承認自己在年少時確實偷過東西了。
遙想當年。
夜幕里,一隻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盪的黑貓,通體漆黑,很難說清楚是家貓還是野貓,它腳步輕靈,無聲無息,走在楊家藥鋪屋脊之上。
它通過天井望向後院那個正在吞雲吐霧的老人。
楊老頭說道:「之祠道友,來都來了,不如進來一敘,天井之外,藏不住話。」
被老人稱呼一聲「之祠道友」的黑貓,先輕輕搖頭,再如人頷首,縱身一躍,落在那條檐下長凳上。
蠻荒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極多,他因為不滿於後來的內訌,覺得原來翻了天的人間,也好不到哪裏去,失望透頂,作為人族修士,卻選擇留在距離劍氣長城不遠的蠻荒天下,曾經自剮雙目,丟到了蠻荒天下之外的廣袤山河,化作了兩隻野貓,一黑一白,遊蕩在人間,冷冷看着世道的變遷。
不過老瞎子在萬年以來,並沒有收取這兩份「眼界」。懶得正眼瞧,眼不見心不煩。
其中一隻黑貓,如今就經常跟在馬苦玄身邊,另外一隻白貓,本該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麼,最終跑去了東海觀道觀。
野貓剛剛從那條小巷來到這邊,一個黑炭似的乾瘦孩子,趁着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兩腳發軟,汗流浹背。
楊老頭好像知道它瞧見了什麼,淡然道:「終於有點人味了。」
野貓蹲坐在長凳上,拿爪子梳理着油亮的毛,抬起頭,它那一雙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着老人。
楊老頭只是眯眼凝視着天井內的地面景象,香火無數,每一炷香,就是小鎮某個人的香火,井底鋪滿了香灰,年復一年,層層疊疊。
只是在黑貓眼中,天井內空無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長凳,用眼神詢問這位昔年掌管人間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齊靜春選中了書童趙繇?
未必。可能剛好相反。
未必?不然齊靜春為何早早就開始叮囑趙繇,讓那個孩子注意要在平常處結善緣?
齊靜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規矩,他也不願深究此事,擔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選中了泥瓶巷的這個孤兒?
沒有。命薄如紙,他當不起,我不划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從我傳授給他那門吐納術開始,他就已經一隻腳離開賭桌了。
有無一個「但是」?
有,「但是」天不棄自強不息者。我佈置的這張賭桌,不是修士登山,對資質、背景沒有任何要求,所以沒有任何高下之分。
老人視線中的天井內,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閃爍,香霧裊裊升起,有些香火即將燃燒殆盡,香霧卻極低,有些香火仿佛剛剛點燃,香霧卻極高,距離天井口子只差些許距離了。有些香霧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餘香火當中去,有些煙霧散而不亂,如華蓋,如遮擋風雨,蔭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煙卻是凝練成一線,筆直浮升向高處,有些香火傾斜向旁處,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將燒斷後者,景象各異,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個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齡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牆壁,毫無反抗之力。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五指如鈎,掐住鄰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個騙自己違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極了這個明明衣食無憂偏偏還要害人的同齡人。大雨中,兩個少年的臉龐上都有淚水,一個是仇恨和憤怒,一個是恐懼和悔恨。
寶溪窯口,某天負責守夜看着窯火的娘娘腔,獨自坐在板凳上,臨時下了一場大雨,漢子光顧着看雨,等到回過神,才驚駭發現窯火竟然斷了,這就意味着寶溪窯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從姚師傅到所有窯工,都會記恨他的失職,而且事後還會被窯務督造署那幫官老爺追究問責,這個叫蘇旱的膽小男人,捅出這麼大的簍子後,嚇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說,他一個勁往山裏邊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臉上身上一陣陣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種鞭打。
整座窯口的青壯漢子都在追他,大舉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個個點燃火把。
劉羨陽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跟身邊老人說了一句,姚老頭,不然就這麼算了?
姚老頭走在泥濘山路中,一腳一個印子,跟高大少年說了句怪話,算了?怎麼個算了,算在你頭上?
劉羨陽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後我幫他還錢。沉默片刻,劉羨陽補了一句,我跟陳平安一起還。
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自己賺錢本事大,陳平安攢錢本事好,相信他們倆總能還完這筆糊塗賬的。
畢竟是一條命。那個娘娘腔再嘴欠,還挨過劉羨陽一個大嘴巴子,可是細究過後,好像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這架勢,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頭可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認死理兒。
姚老頭面無表情低聲一句,都是自找的,人這輩子本就是還債來的,躲不掉的,趁早還完了事。
劉羨陽聽不真切,估計聽清楚了,那會兒的高大少年,心性單純,也不會往心裏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驀然一個電閃雷鳴,心神大亂的蘇旱借着好似老天爺給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個從樹後繞出的乾瘦少年,後者默默搖頭,伸了伸手指,好像給他指了條生路。
沒有骨氣的窮人最喜歡作賤比自己更窮的人,大概說的就是蘇旱這種人。
但是這夜放過他的人,卻是這個他平日裏最喜歡挑釁和欺辱的少年,姓陳,沉默寡言,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悶葫蘆。
可男人最終還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綁回龍窯,其實沒有被當場打死,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被打斷了手腳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該輪流照顧娘娘腔的那些窯工、學徒,都將這個活計視為苦差事,又賺不着半顆銅錢,還累人,關鍵是一屋子臭不可聞的污穢氣,夾雜着熬藥的氣味,實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乾脆不找藉口,都讓陳平安忙去了,結果就是窯口內原本兩看最相厭的兩個人,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坐在長凳上,就那麼各自沉默着,雙方經常一句話都不說,一個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會有人更換的老舊窗紙,實在是太不漂亮了,一個嫻熟熬了藥再幫忙給娘娘腔餵下,就跟啞巴似的,反覆演練着拉坯姿勢。
姚老頭去過一次,問蘇旱有沒有怨氣,想不想離開龍窯去別處謀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艱難搖頭,扯動傷口,比鬼還難看。
其實娘娘腔心思細膩,知道自己要是不挨這頓打,不打得狠了,窯口主人肯定繞不過他,就他這條賤命,死一百回都不夠賠的。
所以姚老頭是在幫他。
劉羨陽受不了那個氣味,都會坐在門檻那邊,罵娘娘腔一籮筐的難聽言語,再罵陳平安一句爛好人,屋裏躺着的,坐着的,都不還嘴,一個是不敢跟劉羨陽吵架,一個是無所謂。
可只要劉羨陽不在門口的時候,起先娘娘腔傷勢稍微好上幾分,有了點精氣神,還會小聲罵天罵地,罵這天公如何如何不開眼,罵得起火了,就開始大聲罵那個姓陳的少年,是個有爹生沒娘養的賤胚子,後來實在是罵得乏了,吵架總得對罵才有滋有味,攤上了從不搭腔的少年,確實也沒啥意思,後來娘娘腔就逐漸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實在是憋屈得厲害了,就問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麼都不還嘴,真不生氣嗎,還是說因為打小就被街坊罵慣了,不被罵幾句,反而渾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臉沉默許久,才說了句真心話,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幹活了,我就給你幾個大嘴巴子,不打掉你這張滿嘴噴糞的臭嘴幾顆牙齒,我就跟你姓……硬是從鬼門關熬過來的娘娘腔聞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傷口,便呲牙咧嘴起來。
後來,娘娘腔已經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還需要養傷。男人偶爾外出,都是那種將雨未雨的天氣,路上遇到了窯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說話的時候,還是會習慣翹起蘭花指,或是捋一捋鬢角頭髮,旁人至多笑話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當面調侃幾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當回事的,當下卻會神色黯然,蘇旱獨自走在路上,要麼打自己一個耳光,要麼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稱得上雙方閒聊的時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約莫還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說了十句,少年頂多說一句。
而且從頭到尾,少年只說過一句勉強能算好話的話,不虧心,是說娘娘腔的剪紙很好看。
最後看似心情不錯的娘娘腔,就問少年為什麼在山上第一個見到自己,卻不跟姚師傅他們報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實在不過了,你膽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變成了厲鬼,肯定不敢找別人報仇,只會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開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先是喂了一聲,喊了聲少年的名字,再問了個問題,說這算不算好人沒有好報?
少年就沒有搭話。
但是就在當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裏邊,不願讓人看見他的死狀醜態。總之就那麼靜悄悄死了。
蘇旱死的那天,大日頭,陽光普照,萬里無雲。
那會兒的陳平安,其實也談不上如何感傷,只是拉着劉羨陽一起在給娘娘腔守靈的時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兩件事,娘娘腔既然這麼怕疼,怎麼就不怕死了,膽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個大窟窿?娘娘腔是給一句話說死的。可是那個窯工來屋子撂下的那句話,只是再平常不過的閒言碎語,輕飄飄的,比棉絮還不如才對,照理說娘娘腔這輩子早就聽得起繭子了,他怎麼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後來等到陳平安遇到那個戴斗笠的劍客,後者隨口說了個道理,背後不說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記住了。
不光是不懂幾個道理的陳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時候一句話是真能說死人的。
西邊群山綿延數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帶三點水偏旁的山頭,寥寥無幾,靠近小鎮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窯務督造署官衙裏邊的檔案上邊有記載,叫沂山。當然大驪朝廷的禮部那邊,還有個更隱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帶水,又是斤斤計較的斤,讓蘇旱很喜歡,而且他生性膽小,一輩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實就想好了自己死後葬在什麼地方,就在那邊「落腳」,可以儘量離着小鎮近些,小山荒蕪,野草叢生,連適合劈砍當柴禾的樹木都沒有幾棵,所以幾乎從來沒有小鎮百姓爬這座小山,他在死後,就不用討罵了,一座小墳頭,藏在野草中,不會礙了誰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過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為安。
蘇旱就葬在這裏。
真珠山最終被陳平安買下,只花了一顆金精銅錢。
當時陳平安也沒有深思,為何必須是三種金精銅錢中的迎春錢。
這就是緣。善始善終的善緣。
一個是最不怕鬼的陳平安,一個是生前最不怕陳平安的娘娘腔。
後來的蘇店,一個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葉巷的石靈山,一起成為了楊老頭的徒弟,平時在藥鋪打雜。
她就是蘇旱的侄女。
成為師徒,某次教拳完畢,老人坐在後院吞雲吐霧,難得多聊了幾句與武學無關的題外話。
老人問道:「學了拳,想報恩?」
蘇店點頭。
「是要幫你叔叔還債?」
蘇店還是點頭。
「除了還債和報恩呢?」
「叔叔和我,都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蘇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剛讀書沒幾天的學塾蒙童知道意思,無雨日曬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煙杆在空中寫了個字,沒讀過書的蘇店自然完全不認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這個『蘇』字,意思就多了,古『蘇』字,屬於象形字,寓意是以樹枝或稻草穿鰓提魚。且字形有那須狀垂落之貌。」
這裏邊蘊藏着兩層含義,只是一個姓氏,就已經道破了蘇旱的處境和……出身。
一條被穿腮懸替的無水之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這就是受罰吃苦。雨師貶謫沉淪塵土中,如雨龍鬚垂落在地。這就是來歷。
「姓氏是個不錯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錯了,某個老秀才的議兵篇,曾有『蘇刃者死』一語,就是說蘇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條魚離水上岸,卻非真正被置於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復活,故而死而復生謂之蘇。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謂的退轉之意。若說回頭是岸,若是再迴轉呢?豈不是說魚已經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蘇旱才會在數十座龍窯當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選擇了那座姚老頭坐鎮的寶溪窯口。
神職降水,雨師燒火。女子雨師,男身蘇旱。
受盡苦難,終得解脫。撐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蘇店在青冥天下鴉山學拳時,無意間看到一本詩集,上邊剛好錄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詩篇。
宿雪雖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聞,歌舞通宵龍一戰……水行天地有常數,歲歲出入均無頗……
蘇店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抬頭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聲呢喃一句,這天公。
這天黑貓再次做客楊家藥鋪,躍下屋脊,輕輕落在長凳上。方才在一條巷子裏,胡灃得到了那隻蟬蛻。
這個走街串巷的少年,從小就喜歡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儀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糞堆里撿了顆金子。
你選中的,是那個穿開襠褲亂拉屎尿的小崽子?
楊老頭搖搖頭,想起李槐,老人那張乾枯褶皺的臉龐上,難得有幾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老人拉上賭桌,甚至就連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讓人買下再歸還給孩子了。
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佈置,負責「封神」,類似當世的封正,由這個孩子分發機緣,與此同時,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當一個風風火火跑出學塾的紅棉襖姑娘,給那個李叔叔領路,去找李槐。
這讓穿開襠褲的李槐,一下子就對這個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寶瓶,在藥鋪後院的那炷香,瞬間裊裊高升極多。
泥瓶巷內,身份、境界都很懸殊的兩人,各自作揖。
之後廊橋那場天大的變故過後,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答。
「齊先生,如此作為,對他而言,真是好事?」
雙鬢星霜的讀書人,默然無言,心懷愧疚。
他曾經篆刻一方印章贈送給代師收徒的小師弟,陳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點的青衣少女,看着那個初次相見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為天,饞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間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因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後才是眼力很好、異於常人的少年看見她。
最終少年一次次遠遊,曾經的少女最終登天離去。
龍泉劍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還劍湖。
少年曾經有一次離鄉再返鄉,帶給幫忙看家護院的阮姑娘一件禮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沒白走,回家的時候,身邊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門「撿人回家」的優良傳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後來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再從桐葉洲返回,身邊就多了個小黑炭。
遊歷北俱蘆洲,帶回了個站在籮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啞巴湖大水怪。
劍氣長城,在海上那處造化窟「夢醒」,身邊又多出九個劍仙胚子。
那件禮物,是不值錢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綠竹簡,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個字,「山水有重逢」。
當年阮秀收到這件禮物之後,很開心,甚至她連那份開心都沒有藏好,就連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鎮開門之後,雲霞山蔡金簡被截江真君算計,道心不穩,出手打斷了泥瓶巷少年的長生橋。
陳平安左手裹纏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條小巷內突兀殺出,手刃蔡金簡。
這是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在馬苦玄之前,第一個親手殺死山上練氣士的存在。
那一刻,藥鋪後院那口天井內,原本即將燃燒殆盡的一炷香火,剎那之間,熊熊燃燒起來,香霧瀰漫,聲勢暴漲。
牽毛驢戴斗笠自稱是劍客的那個男人,他當年護送那幫孩子去往大隋求學,在路途中,曾經打趣林守一一句,屬於無心之語。
他讓林守一跟陳平安的名字互換一下。林守一的父親林正誠是當時的閽者,而閽者最深層的意義所在,當然就是看門。
看門自然是又需要看護的東西。比如……「守護那個一,讓那個一,平平安安的。」
求學路上,最擅長窩裏橫的李槐,曾經下定決心,以後要將最重要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在那黃庭國的某座仙家客棧,林守一破天荒與陳平安說了一聲對不起。
但是真正讓林守一認可陳平安的,卻是陳平安接下來的一句話,「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漢子看着那個跑掉的路邊孩子,鄒子輕輕點頭。
第一次置身於劍氣長城,在城頭上走樁練拳,可能是陳平安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堅定,如此認可自己,毫不懷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橋之上,神仙姐姐說她並不是認可自己,只是因為相信齊先生,才願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希望。
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牆頭上,非但沒有絲毫氣餒,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語,「有這個一,我是這個一,就足夠了!」
心聲如擂鼓。
天地將給予長久沉默者以最具聲勢的雷鳴。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將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