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無憾(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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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坐在桌子這邊,拓跋烈在另外一邊,只是他傷得太重,坐着的時候,需要一根帶子把他上半身掛在椅背上。
兩個人之間隔着一席山珍海味半生歲月。
「若朕沒有記錯,該是你喜歡吃的。」
天子示意了一下,古秀今隨即吩咐人餵給拓跋烈,拓跋烈擺手示意自己可以。
他大概是覺得,必然是要死的,臨死之前能好好吃一頓,總比餓着肚子上路要好些。
所以拓跋烈並沒有抗拒,用那隻還能動的手拿起筷子,大口吃他想吃的菜品。
天子也沒有再說話,只是看着拓跋烈吃飯。
良久後,見拓跋烈不再指點想吃些什麼,可他面前的酒卻一口都沒動過。
天子隨即問道:「不想喝杯酒嗎?」
拓跋烈笑了笑道:「吃了這麼多好東西,若喝酒,就亂了菜品的味道。」
天子道:「是從雲溪酒窖里特意取的。」
拓跋烈:「那得喝。」
他還是不用別人幫忙,自己伸手把酒杯端起來,先是淺淺的品嘗了一口,應是滋味對了,所以咧開嘴笑,然後一飲而盡。
他放下酒杯:「再來再來。」
天子示意由着他,內侍便退到遠處,拓跋烈自己一杯一杯的倒酒,拓跋烈喝的快,倒的也快,一杯一杯的喝,他自己大概都記不得到底倒了多少杯。
「謝陛下,滿足了。」
拓跋烈笑着說了一聲。
天子點頭:「那就好,終歸是朕還虧欠着你的,你臨行之前朕也只能是給你這些。」
拓跋烈笑道:「陛下可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哪裏有什麼誰欠誰的,當年我確實幫了陛下,可陛下給了我半生榮華,夠了的。」
天子問:「既然你這般知足,為何要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拓跋烈道:「感恩是感恩,野心是野心,兩碼事。」
他看向古秀今:「你怎麼比以前看着憔悴了些?」
古秀今回答:「大將軍在孤竹派人行刺聖人的時候,我受了些傷。」
拓跋烈點了點頭道:「那對不住了,我其實挺喜歡你的為人,你可以記恨我,畢竟也記恨不了多久,我死你便釋然。」
他又看向天子:「以前有些話不能說,現在倒是可以了......陛下心中裝着的江山,和這真的江山不大一樣,但這是我始終敬佩的事。」
天子道:「朕自己有時候,也會佩服自己。」
拓跋烈道:「可陛下心中的江山,和陛下眼中的江山,能到一處去嗎?」
天子說:「古往今來,許多事都沒有人敢輕易去做,可也總是會有第一人,朕也想試試。」
拓跋烈:「陛下若真的想試試,又為何要安排退路。」
天子說:「朕只是想試試,又不想把一生都耗盡於此,朕從來都不是一個無私的人,你該知道。」
拓跋烈下意識點了點頭。
天子道:「朕自私起來,倒也一樣是誰都比不得。」
拓跋烈道:「那陛下以後一定要小心了,不是所有的對手,都如我一樣總是心懷感激。」
天子笑了笑:「輸了要服氣,別拿心懷感激做藉口。」
拓跋烈也笑:「總是不能說,自己和陛下差的太遠了,雖然有些時候我也認......面子嘛,還是得要一點的。」
天子不由自主的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天子說:「你知道,朕最不能容你的是什麼嗎?」
拓跋烈回答:「殺劉疾弓。」
天子點頭。
拓跋烈道:「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一個自私的人,在一個無私的人面前,總是會感到害怕。」
天子道:「所以你從未後悔。」
拓跋烈:「從未後悔。」
天子道:「哪怕他一直把你當做親兄長一樣看待。」
拓跋烈道:「哪怕他一直把我當親兄長看待。」
他說:「哪有那麼多要後悔的事,辦一件事就後悔一次,人生無快意。」
天子搖頭道:「朕也沒看出來,你幾時快意過。」
拓跋烈道:「偷雲溪酒喝的時候,真的快意。」
天子道:「那朕也不說謝謝了,畢竟你也是真的動念要殺她。」
拓跋烈笑道:「哪裏是真的動念呢,我倒是讓那便宜兒子殺過雲溪,可憑他那點本事,能動的了雲溪?」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眼睛裏一下子就滿是好奇。
他說:「有個事,我臨死之前想問陛下,好奇的要命,比這傷還要命。」
天子擺了擺手,古秀今隨即明白過來,他帶着左右侍從全都退了出去。
天子道:「想問問朕,是不是也和你一樣,偷偷的藏了個兒子?」
拓跋烈:「不不不,我想問的是,林葉是不是陛下的兒子。」
天子笑:「朕倒是很喜歡他,若是就好了,朕也就不至於對將來有什麼擔憂。」
拓跋烈像是個想聽八卦的老婦人,但是沒聽到自己想聽的東西,所以滿臉都是失落。
他嘆了口氣後說道:「那這一點我比陛下強一些,好歹我有個假的。」
天子因為這話哈哈大笑起來。
這哪裏像是皇帝和一個叛賊之間的對話,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坐在一起喝點酒敘敘舊,再聊些亂七八糟的趣事。
從見到天子到現在為止,拓跋烈也沒有再自稱過臣,或是罪臣,一直都是我。
拓跋烈道:「其實我也覺得,林葉那個傢伙,好像身上有些什麼東西像陛下,要不然我也不問了。」
天子嘆道:「朕也想過,是不是朕什麼時候喝多了酒犯了錯,可朕從來都沒有喝多過酒,朕也從來都沒有犯過錯。」
拓跋烈嗯了一聲:「如果陛下犯一次錯,也不是現在這樣的局面。」
他感慨道:「所以這是我最佩服陛下的地方,二十年一錯不犯,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個如陛下一樣的人。」
天子道:「你若早這樣會拍馬屁多好。」
這次輪到拓跋烈哈哈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似乎完全忘了他身上的傷痛。
說到了開心的地方,他又自己倒了杯酒。
「我猜着,陛下是把雲溪安排出去了,特意不讓她在雲州見到我。」
「是啊,不該見就不見。」
「那......我還有一件事想問問陛下,以我對陛下的了解,陛下不會把親妹妹送到我身邊來,雲溪到底是誰?」
「就是朕的妹妹。」
拓跋烈聽到這話微微一愣,然後點頭:「是,無論如何,就是陛下的妹妹,很好,挺好,特別好。」
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喝完了這杯酒,他說:「就憑陛下這句話,這酒喝下去的滋味都不一樣,更好喝了。」
天子道:「那你就喝醉好了。」
拓跋烈點頭:「那便喝醉好了。」
說着話,又自己倒了一杯酒,那酒罈就在桌子上,他雖只剩下一隻手,可倒也沒那麼艱難。
天子說:「你已經問了朕幾個問題,朕也回問你一個吧。」
拓跋烈道:「我猜猜陛下想問我什麼吧......是不是想問我,在當年率軍進歌陵的時候,就想過殺陛下?」
天子道:「這種事還需要問,你當然是他媽的想過要殺朕啊。」
這一句他媽的,實打實是把拓跋烈給逗笑了。
「哈哈哈哈......果然啊,還是那時候就暴露了,那時候還年輕,若是再晚幾年,陛下或許就看不出來了呢。」
他看向天子:「那陛下想問我什麼?」
天子問:「如果贏的那個是你,你做了皇帝,你會和朕一樣對那些人下手嗎?」
拓跋烈立刻回答道:「那他媽的肯定會啊,那些東西當然是能殺一個是一個,這倒也算不得是卸磨殺驢,而是必然要殺的。」
他這一句他媽的,也把天子給逗樂了。
天子第一次舉起杯:「朕陪你一杯。」
拓跋烈端起杯,隔着桌子和空氣與天子碰了個杯,在這一刻,那把兩人隔開的半生歲月都近了。
拓跋烈喝完了酒,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為什麼一直都學陛下呢?就是因為我知道,陛下是對的。」
天子道:「那你還和須彌翩若說那些屁話。」
拓跋烈哈哈大笑道:「誰都想在我面前擺弄擺弄,我便覺得不舒服了,本不想與那小孩子一般見識,可躺在監牢石床上,除了疼之外,剩下的都是無趣。」
天子瞥了他一眼。
拓跋烈道:「那個叫須彌翩若的年輕人其實還不錯,知道說話直指人心,可他自己心境都不穩,還想用話術嚇唬人。」
天子道:「朕已經和他說過了,讓他下次嚇唬人的時候,先想想是怎麼被你嚇唬了的。」
拓跋烈笑。
他拿起酒罈,發現已經空了。
他一臉不滿足的看向天子,天子有些無奈。
他說:「雲溪已經很久沒有釀過酒了,這是最後一壇,都是給你的,朕杯子裏的酒都不是。」
拓跋烈嘆了口氣,看了看空酒杯,滿臉都是意猶未盡。
「沒喝醉。」
他把空酒杯端起來往自己嘴裏滴了滴,有一滴,又把空酒罈拎起來往下滴了滴,有三五滴。
砸吧砸吧嘴,拓跋烈重重的吐出一口氣。
他說:「該給陛下磕個頭的,但現在這般模樣就不磕了,不好看。」
他抬起手,握着拳頭,在桌子上敲了三下。
「這就抵了吧。」
天子點頭:「好。」
拓跋烈回頭喊:「小穀子,進來吧,你得親自扶着我出去,上次你扶着我的時候,可是真的喝多了。」
古秀今進門:「是,那是你離開歌陵,來雲州之前的那個晚上。」
拓跋烈笑:「難為你也記得。」
他伸出手:「扶着我,送我一程。」
他到門口,回頭看向天子,天子抬起手對他揮了揮:「去吧。」
拓跋烈點頭:「好嘞。」
他出門,抬起頭,大聲吼了一嗓子。
「匹夫拓跋烈唯有一憾,俺妹子釀的酒,沒喝夠!」
天子在大殿裏說道:「朕會告訴她,若她得空,就去給你墳前上一些。」
「哈哈哈哈哈。」
拓跋烈仰天大笑:「那,便無憾了。」
他側頭看向古秀今:「小穀子,送我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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