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九章 勇氣的重量(1 / 1)
它不是男人所購買過的最昂貴的藝術品,遠遠不是。
即使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論昂貴,它不及香案前的那尊金碧輝煌的佛像,那隻佛像通體由黃金鑄成而非傳統意義上的黃銅貼金工藝,因此這尊泰式的四面佛塑像看上去雖不如何宏偉,鑄造時也消耗了足足203公斤的純金。
論名氣,馬里奧·普佐的初版書或許有一定的文化意義,但它既非作家的簽名書,更非原始手稿,在圖書的收藏領域裏,這頂多能算是「有趣」的小玩意而已。
就算男人手裏捧着的是普佐的原始手稿,在外人眼中,比起西河會館的走廊上所掛着的畢加索和威廉·布萊克的真跡相比。
又算的了什麼呢?
可這本書,卻是豪哥最喜愛的藏品,也許也是最重要的那個。當年少時第一次接觸到導演科波拉的《教父》的時候,就被電影裏阿爾帕西諾所飾演的教父邁克所吸引住了。
他的英俊,他的陰狠,他的強大,他的智慧,他的沉默,他的野心勃勃還有他的薄情寡義他的一切特質都讓男人感到入迷。
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幅藝術品。
它的每一秒,每一幀,每一絲光影變幻,都在講述着一個道理——何為真正強大的男人。
很多年以來,豪哥都在有意的讓自己去模仿對方特有優雅的冷酷。
那種靜謐的殘忍如同平靜的湖面下的洶湧暗流,按照影評的說法——「是屬於毒蛇和猛虎的混合體」。
但隨着他逐漸的步入中年,越來越成功,越來越在城市裏呼風喚雨。
他反而越來越開始喜歡邁克的父親,那位馬龍·白蘭度所飾演的一代老教父維托·柯里昂。
一個在年少時一無所有的人,來到紐約,白手起家擁有了他所想要的一切。
擁有了家人,擁有了手下,在擁有了不可忽視的威權的同時,也擁有了他所愛的人和愛他的人。
一個黑手黨的頭子,竟然在生命的最後,能看着晴朗的天空說出——「Life is so beautiful(生活是如此美麗)」,然後便以信徒般的從容,平靜的死去。
這是何等的
這部電影就像是某種對於人生的隱喻,阿爾帕西諾講述了一個強大的男人如何面對抉擇,而馬龍·白蘭度則講述一個強大的男人回顧自己的一生後,如何去面對死亡。
豪哥是在看了電影的多年以後,才開始閱讀馬里奧·普佐《教父》的原版的。
有好有壞。
失去了科波拉對於光影和配樂的塑造,失去了馬龍·白蘭度和阿爾帕西諾兩位演帝的聯袂演繹,其實比電影要蒼白了不少。
但豪哥依然還是喜歡它的。
喜歡書中字裏行間所掩藏着黑夜社會的森冷規則。
英雄從高空中墜落,壞人在聖光下升天。
目睹一切讓邁克這位瓜島海戰的戰爭英雄忽然驚醒,意識到了「正義的美國之夢」終究只是國會山的參議員們畫來去欺騙社會的一張大餅。
「嘿,凱,黑手黨殺人,參議員也殺人。」
最終。
他不再天真,接過家族的衣缽,成為了一名真正的Godfather。
這一幕華麗的像是光明天使不再願意屈從於虛偽的謊言,從雲端墜天,照徹天地的聖光蛻變為燃燒着的烈焰,將整個人間都點燃。
太漂亮了。
這些年來,豪哥隨身總是帶着這本書。
這是他的經書。
它是他的《舊約》與《新約》。
即使這本書上的每一個單詞他都反覆讀過,有些段落可以不加思索的全部背下來。
中年男人還是喜歡閒來無事的時候,翻開書,默默的讀上一兩段。
西河會館東邊有一條河從中穿過,它是仰光河水脈支系的一部分。
河邊種滿了高大的萬年青榕樹,枝條絲絲縷縷的垂落下來,將太陽切成光亮的碎屑。
如果足夠安靜的話。
每當外面刮着微風,或者剛剛下完雨,雨滴從葉子上一滴一滴的流淌下來,再落到下一層葉子上,人們站在窗邊,就能聽見樹葉的低語聲——像是教堂里的管風琴踩住低音踏板後,在氣鳴管中那種低沉的沙沙嗚咽。
這是中年男人最喜歡的讀書時的背景音樂。
濕冷,蒼涼,又有一種低沉的華麗。
而只要他願意。
這座擁有着幾百名男女員工,僕役、手下,佔地面積近千畝的巨大的紙醉金迷的銷金窟,隨時都能上上下下安靜的仿佛死去,不發出任何的聲音,讓他靜靜凝神傾聽,遠方樹葉搖曳的聲音。
「先生,我不明白。」
良久,身後的手下開口,打破了室內的安寧。
「你不明白我為什麼對顧為經有如此的耐心?」豪哥從書籍中抬起頭,看向了身後的光頭,淡淡的問道。
「是的,我不懂,就算他畫的很好,又怎麼樣?假畫的洗錢生意只佔我們如今很小的一部分。我知道您想把他推成我們的國民畫家,但即使不成,我們也有很多可供選擇的替代品。再說,現在這個時局,有多少本土的藝術市場?很多方面都在盡力的想要拉攏着我們,先生——」
光頭遲疑了一下,詢問道:「我不應該多嘴,但我們有無數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去做不是麼?」
「你就當成我的個人興趣吧。」
豪哥想了想,回答道。
「興趣?」
「看着一個人在人生的分叉口做出選擇,難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麼?這座城市裏,有很多人都在等待着我做出選擇,而我也在等待着他做出選擇。真正強大的人服從於自己的意志,除了命運之神,誰也別想對他施發號令。」
「我想看看,我們的小顧先生是不是真正強大的人,我也想試試看,自己能不能扮演命運之神。」
「可是——」光頭張開嘴,剛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豪哥打斷了。
「我問你,你知道在寺廟裏,哪種人花的錢最多麼?家財萬貫的人,還是負債纍纍的人?」中年男人忽然問道。
光頭怔住了,不知豪哥是什麼意思。
「我觀察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順風順水的時候,人往往是不信命運的,他們相信一切都是自己的打拼奮鬥所得。他們不信神明,不信佛陀,不信耶和華也不信其他什麼。」
「在人生的頂點,他們相信自己所擁有的東西都是生活理所應當該給予的獎勵,他們相信自己比社會上的其他人都更優越——更聰明,更才華橫溢,或者更勤勞刻苦。但如果忽然他們的資金鍊斷裂,他們生病了,他們衰老了,他們瀕臨破產了。那麼,瞬息之間,他們就變成了命運虔誠的信徒。」
「他們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他們便會開始乞求更高『意志』的幫助。」
豪哥笑笑。
「我見過失勢的軍閥跪在菩薩像前,一個又一個的磕着長頭,我也見過破產的商人把自己的進口豪華車賣掉,去給寺廟修建廟堂。有些香江的企業家年輕的時候,講獅子山精神,講刻苦耐勞、勤奮拼搏、開拓進取。結果到了年紀大了,他們開始講命數,看黃曆,動不動就和別人鬥風水,言談之中充斥着易經八卦。而這,竟然和四十年前,鬥志昂揚的告訴記者,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成功的,是完全同一批人。」
「不確定性,讓人變得脆弱。」
豪哥輕撫手掌。
「從古至今,水手都是世界上最迷信的一群人,因為他們的生活被巨大的不確定性所包裹。古代水手中沒有真正的無信仰者,縱然兇惡如維京海盜,在面對海上風暴時,也會卑微的跪在船頭,希望奧丁能夠平息風的憤怒,為此不惜將海上生活的收穫,鯨油、打劫來的貨物,甚至人,一樣又一樣的丟下大海,做為獻給神明的祭品。而當他們迷航被困在大洋深處的時候,他們又會再次做同樣的事情,乞求會吹來一絲風,帶他們駛回家鄉。」
「正如《教父》的里——」
豪哥指了指手中的書本。
「約翰尼·方坦,當他事業有成,當他站在荷里活的聚光燈下,當他在洛杉磯經營自己的幫派,當他在富麗堂皇的總統套間裏一杯又一杯的痛飲蘇格蘭威士忌的時候,他會想起維托·柯里昂麼?或許吧,但那對他來說,或許只是一個慈祥而威嚴的老頭而已。只有當他被屈辱的想吐的絕望包裹的時候,他才會回到紐約,他才回哭哭啼啼的低下頭,無比虔誠的尋求『教父』的幫助。」
豪哥把書本放在一邊的茶案上,慢慢的走到房間內的神龕之前,看着對面的四面佛的黃金雕像。
「上一次我給顧為經打電話。他和我說,只有在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善惡和道德評判也才有意義。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不光在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善惡才有意義,也只有在壓力和不確定性面前,一個人才會漸漸的顯露出他的本來面目。」
「在人生一帆風順,幸福美滿的時候。人們往往能表現的很勇敢,或者錯誤的以為自己很勇敢,因為變得勇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但只有在面對不幸與厄運的時候,人們才會認清自己,這種時候的勇敢,才是有重量的。」
「如果我是命運之神。我會給每個人都賜以平等的厄運,這樣,我就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真正的勇敢的人了。」
「一個無法拒絕的價碼的體現方式有很多種。三百萬美元的支票是一種,不幸唔,它也是一種出價的方式。也許,有些神明真的會降下烈火,讓洪水衝破村莊,奪走妻子的丈夫,奪走丈夫的妻子,只為了獲得一塊腳趾上覆蓋着的金泊呢?」
豪哥從抽屜里取出三根線香,在佛像前的長明燈搖曳的燈火前點燃。
他朝四面佛拜了三拜。
然後把線香插在了佛香前的小香爐之上。
他站起身。
香煙繚繞,他的目光穿過青煙和佛像的雙眼平靜的對視。
在東南亞的民間傳說之中,四面佛掌管着人間所有的榮華富貴,和一個人的命運起伏。
「真想知道,顧為經會如何選擇,也真的想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佛陀菩薩啊。」
光頭看着煙霧中男人清瘦的臉。
心底微微有些發寒。
豪哥就是這樣。
永遠的深不可測。
有些時候,你會覺得他只是一個瘦弱的,聲音沙啞的,還會微微咳嗽的中年人。
聽着豪哥的咳嗽聲,光頭甚至偶爾會覺得,對方已經老了,他身上已經沒有了昔年的那種無所畏懼的「進取之心」。
而又有些時候。
你看着他的臉,會覺得他簡直就像是在天平上衡量着每個人生命的神明或者,地獄裏的惡魔與幽鬼。
沉默了幾秒鐘。
健碩的男人什麼也沒敢說,光頭只是微微的躬身,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
幾乎就在光頭走出門的同時,手機的鈴聲又一次打破了室內的安寧。
中年人轉過身。
從窗前拿起手機,凝視着屏幕上的來電顯示。
他笑了一下,抬起頭。
窗戶外的夕陽照在他的臉上,也不知他是在看着窗外河邊的搖曳榕樹,聽着雨打樹葉的聲音,還是單純的在看着玻璃後自己的倒影。
「Life is so beautiful」
男人緩緩的嘆息了一聲,然後接起了電話。
——
顧為經沒有等待太長時間。
撥打出的電話只響了幾聲,便被接通了。
「小顧先生,晚上好。」
電話的那一端傳來豪哥有些沙啞的聲音,他的聲音並不洪亮,仔細聽甚至有一絲女人氣的纖細。
很難想像,正在和自己說話的,是一個巨大的犯罪集團的頭目。
但事實就是如此,就像老教父維托·柯里昂。
普通人大喊大叫,撒潑打滾,撕心裂肺的咆哮,也無人在意,而當老教父用像是含了一口痰一樣含含糊糊的聲音說出「我將給予他一個無法拒絕的價碼時。」所有人都要屏住呼吸,凝神細聽。
豪哥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很有禮貌,先和顧為經打了個招呼,這才說道:「我剛剛還在想,會在什麼時候,接到你的電話呢?」
「真巧,不是麼。」他含笑道。
「不是真巧,是您並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力,不是麼?」顧為經輕聲說道。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