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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二章 直與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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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為經用筆尖沾着顏料,輕盈的在畫布上塗抹。

    這不像是畫畫。

    倒宛若是給少女的肌膚塗抹一層保持潤澤的保濕乳。

    之所以說是少女,大概是天然的性別差異。

    顧為經不算是阿旺這樣生活習慣很「糙」不愛洗臉洗澡的漢子。

    但也只是早晚用用洗面奶就算了事。

    縱然德威校園裏,那些模仿韓流日劇的精緻奶油小男生們,往自己臉上塗保濕水的時候。

    大概也沒有此刻顧為經對待面前畫布的耐心。

    他曾經有一次在學校五月舞會的排練後台,碰到過蔻蔻正在台下的小鏡子邊補妝。

    顧為經記得對方手中的小包,就和博爾赫斯筆下永遠也翻不完的沙之書,或者多啦A夢的肚子上的四次元百包袋一樣。

    手帕一樣大小的小包。

    各種各樣的小刷子,小鑷子,大大小小的粉撲和睫毛夾與眉刷一個一個往出變。

    還有後台枱面上擺放着的女生們用的,似乎比化學實驗室還要多的瓶瓶罐罐。

    簡直和空間魔法一樣。

    蔻蔻似乎注意到了他驚嘆的偷看眼神,在鏡面里瞅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告訴顧為經別看這些東西多,每一種都有不同的用處。

    「喏,這個是刷眼影的眼影刷,這個是刷腮紅的腮紅刷,這個是塗大粉底用的粉撲,完善肌理細節要用這個散粉刷,美妝蛋是在鼻尖上用的。姐姐皮膚好,毛孔細吧?臉上沒啥痘印或者色斑,所以倒一般不太用遮瑕刷,但需要早晚經常用補水面膜,保持皮膚緊緻,收斂毛孔。」

    蔻蔻在鏡子裏面,俏皮的朝他眨巴眨巴眼睛。

    女孩子每天還蠻麻煩的,顧為經點點頭在心裏想,把目光立刻收了回來。

    不過在他忍不住不明覺厲的用眼角的餘光望見蔻蔻在舞台邊,哼着小歌,補了足足小半個小時的妝之後。

    他對對方的佩服程度直線拔高,再也不覺得蔻蔻幹事沒個耐性了。

    這麼無聊的事情,都能這麼坐的住。

    但凡拉拉隊長小姐,把畫妝時三分之一的文靜勁兒,用在畫板上,這不成給傑出的女畫家,都沒有天理了!

    搞不懂。

    「畫妝有什麼意思啊,畫畫多有趣啊。」小顧同學如此評價道。

    然而。

    此刻顧為經在畫板前花費了大量精力和細緻勁兒,不停的反反覆覆修飾着一片片精美小花瓣的時候,他終於大概體會到了幾分小姐姐們畫妝時的樂趣所在。

    本質上,這兩件事的技法內在原理是高度相似的。

    職業三階的油畫技法,還沒有到傳奇級技能那麼一點道理都不用講的水平。

    看上去離譜,顧為經實際上並不是直接在新鮮的厚顏料上直接塗抹薄顏料那麼做就仿佛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凡調色、繪畫,空氣的濕度有一點點沒有控制好,乃至只是四周的氣流流速突然大了些。

    都有可能導致畫面凝固速度不一致,外層色彩收縮速率遠超內層,把畫面崩碎。

    剛剛畫完兩周,就像是風化了一百年的老河床一樣,佈滿了龜裂的痕跡。

    (註:圖片為表層顏料開裂。)

    他事先已經用油畫刀打薄過了顏料。

    而且早在畫面改造之前,勝子為畫面所上的底層顏料就已經處在半凝固的狀態了。

    顧為經在半凝固的色膜基礎上,快速上一層高揮發性的液體顏料。

    這樣在顏料中的稀釋劑白精油在室外快速揮發的同時,會把表層顏料快速收縮拉緊。

    同時。

    因為,底層顏料也已經開始幹了,不至於兩層顏料之間的張力不平衡的太嚴重,而把顏料崩開,只會使得色彩變得更加緊緻,充滿了彈性。

    並能突出出玉蘭花瓣那種半透明的凝脂一樣的清淺白玉的質感。

    顧為經不是特意想要想到蔻蔻化妝,僅是兩件事給人的氣質感覺,真的好相似、好相似。

    連他想要在畫布上所塑造出來的顏料效果,都和化妝品公司的廣告詞差不多——

    彈性,緊緻,宛如凝脂。

    想要真的做出這樣的色彩,依舊很難。

    可比起之前在新鮮的亞麻油上作畫,難度已經從在刀鋒上跳舞,下降變成了印度雜技藝人繫着安全繩走鋼絲表演的水平了。

    有LV.6等級的這根職業三階油畫技法的安全繩繫着。

    顧為經覺得再如何如履薄冰,他也是能走到對岸去的。

    事實上。

    顧為經做的頗好。

    新鮮的食材,只需要簡單的蒸煮。

    而藝術家本人的技法功力足夠過關的情況下,最簡單,最乾淨的色彩搭配,往往就能塑造出最好的效果。

    畫面上同時擁有二十種顏色,玩不好,畫的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還不如能把簡簡單單的一種顏料玩好。

    甚至不用任何狹義上的顏料,僅僅只用最簡單,最質樸的黑與白,通過細膩的不同灰度的過度漸變,也照樣可以栩栩如生的刻畫出自然界的萬紫千紅,花樣繽紛。現代的黑白攝影藝術,其實就是在專門做這件事。

    比如諸如徠卡m10monochrom型這類黑白機,就是因為非常精細的黑白過度,搭配上鏡頭。

    一台輕鬆就是一輛小寶馬的價格。

    「你再給花畫肖像麼?」

    酒井勝子之間就發現,年輕人把畫肖像畫時,偶爾才會用到的「瘦蓋肥」技法引入到了風景繪畫之中。

    此刻她又注意到,他筆法的那種微妙的氣質,忍不住開口。

    「有點像是吉爾伯特·斯圖爾特的風格,亦或者是塞西利亞·博?」女孩目光盯着眼前的畫板,托着下巴,斟酌着開口。

    「是吉爾伯特·斯圖爾特,真聰明,勝子。」

    顧為經笑。

    他就喜歡酒井小姐這點,這種天生般的敏慧直覺和超級強的藝術洞察力。

    很多和酒井勝子呆在一起的時候,顧為經都覺得,對方好像是修行了「他心通」、「念讀術」這種神奇的里才有的秘修功法一樣。

    不需要任何的解釋。

    甚至不需要開口。

    僅僅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對方便能明白,你此刻正在想什麼。

    世界上有多少人,能通過簡簡單單的幾筆玉蘭花的塗鴉,便明白你的心中所思所想?

    在顧為經十八歲的時候,這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站在他的身邊。


    誰能說,這不是天大的幸運呢?

    酒井小姐一語中的。

    顧為經此刻腦海中想到的就是吉爾伯特·斯圖爾特。

    吉爾伯特·斯圖爾特就是那種非常討厭複雜的顏料塑造搭配的人。

    文獻中記載,斯圖爾特畫了一輩子肖像畫,都保持着一個習慣,在繪畫前會用調色盤預先混和出幾種簡單的顏色,放到旁邊。

    畫面上的一切,都要用這幾種顏料畫出來。

    避免過度的混色,導致作品畫出來的效果很髒。

    就是這種強迫症一樣的強調「乾淨」的繪畫方式,所以他的作品往往非常鮮明而流暢。

    他可能是西方世界上最知名的肖像畫家之一。

    或許《蒙娜麗莎》更加如雷貫耳,但論看過畫家作品圖像的人數,達芬奇可能也要甘敗下風。

    因為他給華盛頓畫過肖像,就是被美聯儲印在一美元鈔票上的那個。

    在詩歌中把女子比做鮮花。

    從東亞到地中海,再到拉丁美洲以及非洲大草原,無論是文人的華賦,還是西方的吟遊詩人在酒館裏的唱詞。

    這幾乎是任何一個文化背景下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做出的比喻。

    但在繪畫中。

    以花喻人,以花比人,把花的氣質和人的氣節與品格高度凝練為一,這幾乎就是東夏的藝術理論,所獨有做出的藝術突破。

    顧為經便希望用肖像畫一樣的技法,肖像畫一樣的色彩搭配,最終畫出玉蘭花姑射仙子般的清雅美人的氣質。

    顧為經在嘆服於勝子小姐的默契的時候。

    酒井勝子也在加倍的嘆服於顧為經筆墨間的精美與細膩。

    和畫刀畫不同。

    酒井勝子並沒有在油畫刀上傾注出任何比尋常藝術生更多的心血,而傳奇級的畫刀畫技法又實在過於可怕。

    所以勝子其實是看不太明白,顧為經的油畫刀水平的。

    但繪畫筆觸,每一個筆,每一畫,每一個塗抹和推拉,酒井勝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僅能夠看的懂,看的清。

    而且完全能夠體會到這裏面的難度究竟有幾斤幾兩。

    瘦蓋肥的畫法。

    酒井勝子偶爾也會用到,她也能畫,但她絕對做不到顧為經這樣的輕鬆。

    在畫面表面留下細小的龜裂幾乎是難以避免的時情。

    講句不好聽的話,勝子認為龜裂就像是衰老,除非從製造出來的那一天開始,就擺進恆溫保濕箱裏,或者抽成真空,二十四小時的遮光保存。

    否則或早或晚,程度或輕或重。

    一幅畫一定是會遇上表層油料開裂的問題的。

    畫在畫布上作品其實還好,壁畫的風化開裂才是真正讓人掉頭髮的大問題,意大利政府每年藝術部門的開支,絕大多數都被各種各樣的古蹟維護項目給燒掉了,還有大量來自社會各界的資助。

    尤其是各大古老教堂,善男信女們捐起來,真的就跟錢不是錢一樣。

    甚至偶爾能接到千萬美元級別的匿名支票捐贈。

    但即使在如此充沛的資金支持下,保護的情況也挺一言難盡的。

    大名鼎鼎如《最後的晚餐》,其實在網上看看圖片就行了,真的近距離現場看,實際上是非常糙的,表層被各種風化、侵蝕的完全都像是馬蜂窩一樣。

    酒井勝子的繪畫智慧,能夠讓她想辦法利用這種風化。

    把顏料裂紋變成特殊的花紋和肌理,成為肖像畫的歷史感,老婦人肌膚上的衰老、昏暗的色斑皺紋的一環。

    這是一種將畫法揚長避短的解法。

    但歸根結底,在技法層面上,本質上其實也是一種沒有在一段時間內避免作品開裂的信心,不得以而為之的替代之選。

    技法不夠支撐。

    所以只能用思慮上的亮點,掩蓋細節上的不足。

    若說畫法上這種瘦蓋肥,酒井勝子發現自己還有小聰明可以用。

    但色調,落筆,混色這些實打實的真功夫,酒井小姐就實在做不到了。

    顧為經的落筆要比酒井勝子的落筆堅硬,更加直線條。

    到底是畫直線更難,還是畫弧線更難。

    這事各有各的說法。

    就跟玩紫砂壺,到底是「圓融天地」,還是「一方頂十圓」,通常取決於短視頻上賣壺的販子主要想推哪款壺,正話反話都能說。

    但至少在花卉上,直線想要畫得不死硬、不僵直,肯定是比一般的弧線更難的。

    西方式的思維是很難理解「柔意的直」這個概念的。

    就像你幾乎找不到油畫裏有畫竹這樣「充滿彈性的挺拔」意象。

    要不然就是直的。

    要不然就是彎的。

    沒有中間態。

    油畫家往往對直線的運用,都是那種歌特教堂大理石式的肅穆、冷硬,甚至有點陰陰的硬直,而不注重直線的彈性。

    人們都聽說過,達芬奇小時候曲線畫不圓,狂練畫雞蛋的勵志小故事,卻很少聽說過誰直線畫不好,每天狂練畫直線的說法。

    固然,達芬奇畫不好雞蛋,就跟愛因斯坦從小數學都考不及格一樣,都是真實性非常可疑的都市傳說。

    但是嘛。

    聽故事聽個意思。

    它又不是史學家搞文獻研究,扣字眼較真就沒意思了。

    見微知著,管中窺豹。任何傳說中都有真實的倒影,最少,能通過這樣的故事,得見一些西方藝術理論的脈絡。

    傳統油畫家是不太喜歡也比較難畫的好有趣直線條,或者有趣的鋒利稜角。

    連瘋狂愛好東方文化的莫奈在1876年畫《穿日本和服的女子·卡美爾》時,都多易其稿,都畫不出模特身上的那種服裝的風韻。

    西方式的服裝,為了凸顯女子的曲線線條,傳統上是要做曲線裁切。

    而和服脫胎於漢服,服裝中蘊含了「禮」的精神,正大平和,傳統上是做直線裁切的。

    莫奈嘗試了N多遍,怎麼都無法把和服上直線裁切的下擺給他的奇特感覺,在畫布上復現出來。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

    才能把它改成了晚禮服式樣的立體裁切的弧形,才算了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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