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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章 畫面改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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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非所有花都是濃艷罌粟。有些時候,你想還原一種美的精神,不僅要學會做加法,也要學會做減法。」

    他轉頭對身旁的人說。

    顧為經說話間手指輕扣,花瓣便在指尖撲簌簌的落下。

    酒井勝子的這幅《為貓讀詩的女孩》,構圖中除了居中的人物以外,只為觀眾塑造了兩個視覺重點——阿旺與玉蘭樹。

    狸花貓是世界上最常見的土貓種類。

    幾乎從古時候開始,鬧騰的阿旺們,就遍佈着藍色星球上除了北極冰蓋外,幾乎任何一處土地。

    但玉蘭花不一樣。

    受到產地、溫度,太陽光照時間的影響,玉蘭花是東亞特有品種。

    準確的說,玉蘭樹是東夏的特有品種。

    它生長地域集中在京城以及黃河以南的南方溫暖濕潤地區,也在東南亞周邊國家少量存在。

    倒不是其他大陸見不到玉蘭,而是歐美引進玉蘭樹種,是非常非常現代的事情了。

    至少比印象派要更加年輕。

    整個油畫的發展歷史上,都極少會出現以「玉蘭」這種清淡素雅風格的花卉塑造。

    白、紅、綠、紫的高飽合式的花卉畫法,被大量的藝術家廣泛運用在罌粟、紫蘿蘭以及野玫瑰田野的畫法上。

    鮮亮的顏料,搭配印象派式的短小、破碎的筆觸。

    可以更加還原這些花卉的肆意自由生長的旺盛繁華,但這種感受,被勝子運用到了玉蘭樹之上,在東方式的審美角度,頓時就變得俗氣了。

    用文徵明的話說,沒有「姑射花」的真仙子氣。

    用鈴木春信的表達,則是沒有「孤女夜半提小燈」的春信物哀之美。

    東方式的審美講究靜氣。

    亞洲文人不喜歡過於繁華鋪張的花,普通的殷實人家的姑娘戴個金鐲子,金戒指,能彰顯富貴,但換成真正的頭面人家,金子一向是不能戴的。

    俗氣了。

    對於花的審美,更是如此。只有高貴靜謐的花,不媚俗,也不小氣,才能是花中的上上之品,是君子之花。

    「我可以用一點點的蜜蠟,做媒介劑。」

    酒井勝子向顧為經提出了一個她的想法。

    其實印象派從1870年前後誕生以來,經過了三十年的發展。

    到了十九世紀末期,二十世紀初期,就已經有了一大批西方畫家意識到了,印象派的高飽和度的色彩搭配,不斷堆疊自然光色的視覺轟炸,所造成的問題。

    比如雷·諾阿晚年就跑去回歸到古典主義,開始和魯本斯一樣畫大屁股胖蘿莉去了。

    而後印象派,整體的藝術風格的發展脈路,一定程度上就是遵循着消減自然光色,增加畫家個人的情感表達的路線,以印象派為基礎,而在其上誕生出來的。

    然而。

    後印象派畫家喜歡引入了大量色點、畫刀塗抹、旋轉的扭曲筆觸以及強烈的色塊,完全用主觀情感,取代了客觀色彩。

    鑑賞門檻比較高,一般觀眾剛剛欣賞後印象派作品,容易不知道畫的是什麼。

    有點像是精神病人的自語,甚至有光污染嚴重的感覺。

    比如梵高的《星空》、高更的《手拿芒果的女人》。包括修拉的新印象派色點畫,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這樣的意思。

    這是另外一種藝術的發展脈絡,與顧為經想要塑造出的感覺,也不太一樣。

    勝子的反應很快。

    顧為經剛剛說了兩句,酒井小姐幾乎就立刻跟上了他的節奏,想明白了自己這幅畫所欠缺的元素,到底是什麼。

    淡雅。

    正常情況下,她所提議的在媒介劑中加入蜜蠟,確實是一個非常獨闢蹊徑的好想法,用蜜蠟來做融合的媒介劑,要遠比用松節油,亞麻籽油,乃至各種現代化學溶劑來的古老。

    一種非常老派傳統的畫法。

    它的歷史幾乎可以追溯到蛋彩畫的「史前」時期,到了現代,已經很少會有畫家使用蜜蠟當作媒介劑了。

    蜜蠟的優點是能使色層黏合的更加牢固,防止畫面的從中斷裂,而且能製造很少的亞光消果。

    用凝固的顏料小顆粒製造出顏料的漫反射。

    光線被打散了,氛圍自然就不會很硬,會給人一種輕且軟的色彩感覺。

    然而,色彩科學的每一次發展都是有原因的。

    蜜蠟幾乎被現代油畫畫家放棄掉,或者即使使用,也是在繪畫結尾處,使用一層蜜蠟加厚畫面,製造亞光效果,而非用來當媒介劑。

    根源原因自然不是因為,亞麻籽油聽上去更加環保、健康。藝術生覺得畫到中途餓了,能夠隨手用來切盤黃瓜、波菜,用調色盤涼拌個減脂蔬菜拼盤,還可以順手拍照發在INS上打個卡,這種奇奇怪怪的理由。

    舉個容易理解的例子。

    蜜蠟在畫室里充當融合劑的地位,可以參考萬古黴素在ICU、急診室里的地位。萬古黴素,被喻為抗細菌感染的最後一道防線,它可以說是現代抗生素里的老古董,但早年間由於製劑成品很難提純,去除雜質,具有不小的毒性。

    尋常藥店裏很難買,很多大醫院裏往往也只有副主任以上的醫生,在遇上非常棘手的抗藥超級細菌的情況下,才能秉持着先救命,再治病的原則,開出處方來。

    而蜜蠟,就是藝術生配製顏料時的最後一道處方,最後一種選擇。

    除了因為它調和時的比較麻煩,配色時還很容易混和失敗,顏料容易分層出粉這些使用時的外在困難以外。

    蜜蠟所黏合出的小顆粒質感,固然能把光線打散,能把亞光清軟效果乾出來的同時,也就同時把顏料的層次感和油畫色彩的品質給幹下去了。

    整個作品都會因此變得粗糙,而且扁平。

    在顏料中加入蜜蠟,本質上就是一個想要更好的整體氣氛,還是想要更清晰的細節質感的選擇題。

    就像在盛夏痛飲冰鎮的可口可樂,配上炸雞和薯條,在獲得味蕾刺激,大腦大量分泌多巴胺帶來快感和滿足的同時,必定伴隨着糖分攝入超標,肥胖為代價。

    一環套一環,有得必有失。

    通常來說,這是藝術行業的遊戲規則。

    只有最傑出的大師,最才華橫溢的天才,才有資格和手中的畫筆講條件。


    但能把畫面隨心所欲的擺出128種不同的姿勢,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在細節和氣氛上做到既要也要的背後,也是以遠超他人的艱辛和遠超他人的技法,沒準還再加上在畫室里熬夜熬出的禿頭,或者畫畫時狂啃甜甜圈,沒時間鍛煉,肚子上所長出的游泳圈為苦痛代價,換來的。

    至少勝子見到自己老爸,被媽媽逼迫的去跑步,卻賴在家裏撒潑打滾,百般抵死不從,掙扎着癱在沙發上不要出門時,是這樣言之鑿鑿的宣稱的。

    「肚子上的那不是肥肉,而是我辛苦磨練技法啊唔所留下的刻痕與勳章啊。」——酒井大叔以介於和尚坐禪般的肅穆與虔誠和你燙任你燙,我是死肥豬的不要臉之前的神情。

    在老婆殺人般熾熱的目光前,一邊無畏的吞下一大口哈根達斯巧克力味雪糕,一邊說道。

    勝子覺得,這樣的選擇並不難做出。

    從情感上來說,思想的深髓,要比外在的漂亮更加討喜。

    從功利的角度來說。

    這是一幅要拿去參加畫展的作品,這麼做或許會增加一些普通觀眾的鑑賞門檻,但是決定能否獲獎的專業的組委會評委團。

    專業的藝術評委看待作品的視角,往往和普通的走馬觀畫的遊客,或者藝術愛好者走進美術觀時的側重點不同。

    他們一定會更加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色彩塑造,和大膽結合復古畫法的創意。

    「噓,勝子,不,我們要做減法,不做加法。」

    顧為經把左手的食指在嘴唇中輕輕比了一下,就仿若是怕驚擾到油畫上的顏料一樣,右手拿着油畫刀,在畫面上輕輕刮擦。

    酒井勝子被她看來,顧為經有點稚氣的單純模樣,萌的笑了一下。

    可愛!

    在正常人的標準來評價,顧為經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是蠻天真單純的。

    酒井小姐能看出,他想靠着油畫刀在已經完成的花瓣上,刮下一層色彩來。

    其中的難度不言而喻。

    有可能性麼?理論上或許有,但理論上有可能性,不意味着實操上有可行性。

    如果在融合劑里加入蜜蠟,是半馬跑2小時15分的普通體魄強壯的運動愛好者的難度,那麼用油畫刀做色彩的減法,至少也是全馬跑2小時15分的國際健將水平。

    不過是難度翻倍,對手裏細活的指尖穩定性需求更高那麼簡單。

    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技法要求層次了。

    油畫刀是畫家手中的橡皮擦,但使用起來的複雜程度,可比使用真正的橡皮擦要高的多的。

    一幅已經畫好的作品,就是一個連接在一起的一個整體,所有部分都息息相關。

    很難做到。

    你只擦掉畫面的某一部分,而不影響到整個畫面整體,和做外科手術一個意思,心肝脾胃腎,牽一髮而動全身。

    至少酒井勝子能想到的,就有她的畫瓣是分層畫的,上下兩層的顏料凝固程度不同,厚度不同,油性肥瘦不同,甚至每個畫層之內,顏料本身也是不均勻的。

    這並非是大廚剔掉五花肉上的肥油,或者給雞去雞皮這麼簡單。

    首先。

    你下刀之前完全無法知道不同層顏料之間的具體分界線在哪裏,而畫刀畫的擠壓,本身也會模糊這種分界線。

    其次。

    油性顏料在這個過程中,也會不斷的被壓入亞麻畫布的纖維之中,改變色彩的效果。

    這還只是玉蘭花瓣這個局部本身,所造成的問題。

    繽紛花瓣遍佈作品的整個部分。

    從上到下,從前景到遠景。

    油畫刀在處理的過程中,幾乎不可避免的影響到四周筆觸的塑造,最後整個作品就像是得了皮膚病一樣,亮一塊,暗一塊。

    縱使是真的橡皮擦,也經常把紙面四周擦出黑乎乎的鉛印出來,而且,你或許很容易的擦掉顏料,可想要擦出過度,擦掉幾個灰度,做塑形,那同樣也是極難控制的技藝。

    做減法,比做加法更難。

    拿着刀或者拿着橡皮,擦掉一塊區域,或者給胖子砍掉一條大腿,都很容易。

    但顧為經現在想做的事情,是把胖阿姨,給幾刀下去,砍成劉亦菲,這就很難了,同時,你還想把人家的吊帶晚禮服擦成絲綢旗袍。

    那就難上加難。

    講道理,通常這麼做的人,不是在畫畫,而是在毀畫,最終的成品結果往往可以參考《憨豆先生大災難》裏,把人家倫敦國家畫廊里借展的價值上億美元世界名畫的腦袋擦掉,最後自己整個簡筆畫上去的車禍效果。

    酒井勝子隨便想想,就能想到一大堆顧為經的魯莽舉動,可能在畫面上造成的問題。

    不過。

    她依然什麼都沒說。

    很奇怪,越是理智覺得很難發生的事情,酒井小姐就越是期待着顧為經手上的動作。

    驕陽當空,絲絲暖風吹了過來,頭頂上的葉子沙沙作響。被茉莉在院子裏追逐着繞圈跑的阿旺終於跑累了,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假裝是狗狗一樣吐着小舌頭散熱,有氣無力的喵喵叫着。

    這似乎,是一個奇蹟能夠發生的好時節。

    顧為經感受着小號油畫刀的金屬側緣切入顏料表面的感覺。

    他的臉離着畫板的距離很近,臉頰輕側,宛如是在聆聽顏料的呼吸。

    油畫刀主要可以分為刮、砌、擦、塗、拉、拍、抹這七種不同的運刀方式。

    其中砌、塗、拉、拍、抹通常是用來顏料塑形時才會用到的,消減顏料的時候,只會常常的用刀刮、擦兩項。

    當得到傳奇的畫刀畫技法以後,顧為經發現,他不是在用眼睛來判斷着油畫刀的軌跡。

    用的是感受。

    當他拿起油畫刀的時候,好像是全身上下的感受器連成了一個整體。

    像是谷帶里春雨後未來得及種下的發芽的小麥種子,便會盤根錯節,順着袋壁連接成一塊巨大的青芽地毯。

    用肌肉來感受。

    用指尖來觸摸。

    甚至用耳朵去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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