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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二章 論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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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為經盯着眼前酒井小姐的這幅《為貓讀詩的女孩》。

    在心中默默比較着兩個人為新加坡雙年展所準備的參展作品,各自的優劣異同。

    那些紅色的,燃燒的,仿佛在風中振動的陰影和樹葉。

    高光和低光之間精心刻畫的邊緣,以及群青、茜紅、鎘橙和鈦白分隔出的灌木叢的處理。

    有一種更加女性化,也更加柔和協調美。

    不知不覺之間。

    顧為經就在這幅畫架之前,靜靜站了很久。

    直到勝子小姐已經洗完貓,告別了撲騰掙扎着想朝她撲過來的阿旺,走了回來時。

    他依然在對着畫板出神。

    「你在看什麼?」

    勝子甩甩洗乾淨的手,走到他身邊問道。

    「在看紅色的樹葉。」

    「會不會很奇怪?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我有一次看着那些陰影下的樹葉,有那麼一瞬間,我便想到了這樣的顏色。所以我想試試這麼畫的效果,那是一種不熱的紅,嗯,但很」

    酒井小姐思考斟酌的措辭。

    「——很動感。」

    顧為經接口。

    和勝子幾乎同時出聲說道。

    他手指從畫架上崩着的畫布表面,虛虛的拂過:「像是由幻光組成的搖曳的野火。」

    於是。

    酒井小姐笑了笑,無聲的。

    「是啊。」

    「我當時,便想到了長野縣赤石山脈山野中早春所搖曳的山茶花,川端康成就把它們稱之為雪感的野火。」

    酒井勝子上前一步,下巴頰貼在男友的後背上,越過他的肩膀一起看向畫板。

    「有機會,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看看。到了春天,那裏整座山脈,就像燃燒起了一樣。」

    她說道。

    「你覺得畫成這樣,效果好麼?是不是太過信馬由韁了一些,我認為這種明暗對比的補色色彩,要比單純的黑色陰影,更有趣。反過來,又有點擔心畫到上面,顯得過於違和。」

    勝子出聲問道。

    她穿着紅色的小裙子。

    沒準是顧為經剛剛從裝着空調的畫室里走出來,體表溫度較低的緣故。

    酒井小姐能感到絲絲的清涼,從皮膚上傳過來。

    「會不會感覺,過於大膽了一些。」

    酒井勝子詢問道。

    「你還是畫?你麼,如果是你,我覺得可以更大膽一點嗷。」

    顧為經鼓了鼓腮。

    「畫,當然是畫。」

    勝子側了側頭,伸出手指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腮幫子:「嚴肅點,我那麼認真的請教你的意見呢。」

    「忍不住,你的性格實在太乖了,就想逗你玩玩。」

    顧為經側過頭:「很難想像,伱是你媽的女兒,如果在我認識的人中,以鬧騰的程度來打分,從1到10。一分是寺院裏的老和尚,10分是」

    他的聲音頓了頓。

    「我媽只是厲害,她不鬧的。10分是誰?」

    酒井勝子的眸子依舊看着面前的畫板,好奇的問道。

    「滿分是阿旺,你也就是個2到3分的水平。我不由得擔心,不多逗一逗。『嘩』一下,某一天你就堪破禪機,得道飛升了。我就找不到這麼軟,這麼萌的小姑娘當女朋友了。」

    顧為經本想說的10分的是蔻蔻。

    不過話臨到嘴邊。

    他還是很機靈的給改成了阿旺。

    「即使你們沒有什麼,在喜歡的戀人面前,日常提起別的可能發生曖昧的對象,都不是明智的選擇。你要替對方想想,吃醋你覺得煩,不尊重你。不吃醋你又覺得不在乎你。雙輸。」——《樹懶頭軍師的戀愛情感指南》

    顧為經最近可是認真修煉過的。

    他現在有問題就向樹懶先生請教,就差專門寫本學習筆記出來了。

    「亂說,我才不是小尼姑呢。」

    酒井勝子蹙了下眉頭。

    「不過,那是你沒和我弟弟綱昌久呆過,他比較能鬧。大概這些基因,都分給他了吧。」

    「畫面的話,我覺得的這麼畫,毫無問題,非常可愛。陽光被石頭所遮擋,又並非絕對的黑暗,通過地面的散射,絲絲縷縷的滲入了植被的表面之上,形成了一種閃爍不定的奇景。處理的很有趣,大膽不大膽不是關鍵,關鍵是——」

    顧為經停頓了幾秒鐘,這才再次開口。

    「關鍵是我在其中看到了藝術歷史。它好像正在這些藤蔓草木上延展。」

    歷史。

    這是一個蠻晦澀的評價,旁人大概很難聽懂。

    沒準是她的身體貼着他的心臟的緣故。

    酒井小姐幾乎沒有任何阻礙的,就明白了男朋友在說什麼。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個評價不好麼?」顧為經說。

    「不,恰恰相反,這真是個非常雄渾的評價啊。」

    勝子聲音低低的,聽上去卻有些雀躍。

    「從小到大,有無數人都誇獎過我,但這句話是最讓我開心的,只是,比起那些在塞納河畔,推陳出新的前輩們所做的事情來說,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實在算不了什麼。」

    「這個說法太過重了,等我是個老太婆的時候,如果你還這麼對我說,我會親你一口。」

    勝子笑的眼睛彎彎彎的。

    顧為經一直以來,都很欣賞勝子繪畫中所蘊藏着的獨特性。

    這和印象派的理念不謀而合。

    從油畫中世紀末的出現,再到十八世紀末的漫長的四、五百年中。

    一代代西方畫家們當然在色彩科學和透視關係方面,取得了一定的進步和發展。

    但從未出現過諸如印象派這樣徹頭徹尾的改變。

    印象派和之前的所有西洋畫法流派都截然不同。

    它是顛覆性的,革命性的巨變。

    是燎原的野火。


    是光,是藝術的閃電。

    學者的研究告訴我們,人類的社會發展,總是隨着某一個關鍵節點的到來,而爆炸性的發生改變。

    歷史的某一處,時間的某一刻,隨着某一個關鍵性的標誌節點出現。

    南方古猿Lucy從樹上跳了下來,某個天才的原始人用雷擊木的火開始烤肉,有人用司南開始航海,卡爾·本茨駕駛着那輛冒着可笑蒸氣的三輪車撞翻在花壇上

    於是社會從此不同。

    過去的兩個世紀一直都是科學巨變的年代。

    人們用了二十萬年去學會點火,用了一萬五千年去馴化牲畜。

    用了兩百年的時間去掌握蒸氣和雷霆。

    而從萊特兄弟的那架「飛行者一號」騰空而起,再到阿姆斯特朗從阿波羅十一號的登月艙走下來,說出「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的那一刻——似乎世界已經反反覆覆的被洗牌了無數次。

    重點之多,寫在教科書上足以讓考生背到地老天荒。

    仿佛是已經過了一萬年。

    而從地球到月球,翻翻日曆,事實上這僅僅才是不到一代人的事情。

    僅僅只用了66年。

    科學與藝術,理科與文科,從不是水火不容的死敵,而是仿佛DNA雙螺旋一般,互相纏繞,相互共生的藤蔓。

    在科學巨變的同時,藝術同樣也是爆炸性革新的。

    傑出的藝術是對於社會超前的預言。

    持有輝格史觀的英國歷史學家認為,在偉大的漢諾威王室以及光榮的維多利亞的女皇帶領下。

    藝術、文學、音樂以及工業發展。

    齊頭並進。

    大不列巔子民註定一代會一代更加繁榮,更加強盛。

    從刀耕火種的亞當和夏娃,再到衣冠楚楚的現代文明紳士。

    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每一代人都會踩在父輩的肩膀上,順着重返天國伊甸園的文明階梯往上多攀幾階。

    最終達到「榮耀上帝」——這個基督教倫理中,人之所以存在的終極目標。

    當然。

    這種歷史進步論的調調,已經被從哲學史和文化史上徹底丟進了垃圾桶,也被考古學者的發現,一次又一次的打了臉。

    一個生於十八世紀的鄉下倫敦農民,生活環境和見識認知,與一個生於公元八世紀的倫敦農民,未必有任何本質變化。

    縱使是帝王公卿,亨利四世的享樂水平,也未必好過耶穌出生以前,愷撒的酒池肉林。

    同理。

    當雷諾阿,莫奈、馬奈、畢沙羅這些位於塞納河畔不被重視的藝壇小幫派拿起畫筆以前,其實整個歐洲畫家所做的事情和原始人在洞窟上用石炭畫的塗鴉,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無非是還原,還原。

    對現實的刻板的還原。

    而將自己的思想和對世界的抽象感觸,開始融合入畫面之中,畫出和現實世界客觀存在不同的觀感。

    畫出冷的火,熱的雪,昏暗的驕陽,璀璨的夜幕這是印象派對藝術所做出的偉大塑造和全新的詮釋。

    也就是所謂的「印象」。

    就是這樣「各花入各眼」的獨創性,地覆天翻一般的摧毀了藝術界的所有的舊時規矩與法則。

    將繪畫從一門記錄的工具,升華成為了一種藝術的語言。

    它便是藝術界的飛行者一號,或者阿波羅十一號。

    雷阿諾那一代人,做的就是這樣顛覆性的革新,所以顧為經才說,他在勝子筆下漫捲的顏色上,看到了繪畫的歷史。

    「早年間,有一期《油畫》雜誌說,從照相機誕生的那一刻,人類的繪畫藝術本該就走向歷史的終結。但印象派出現了。於是,繪畫這門藝術,便又在莫奈《日出·印象》的初生的朝陽中,浴光重生。」

    顧為經稱讚道:「獨創性的理念,是一位畫家思維中最有價值的弧光。我每次看到勝子小姐你的作品,就仿佛看到了一位百萬富翁。當然,客觀上,你本來就是一位小富翁就是了,你知道我說的意思。」

    「你再這樣夸下去,我就要不好意思了。喝水麼?」

    勝子鬆開手。

    走到一邊遞了一瓶礦泉水過來。

    「歐洲中心論。」

    忽然,酒井小姐開口說道。

    「什麼?」顧為經轉過頭。

    「剛剛你那個比喻,關於藝術的毀滅和重生的那個,是蠻歐洲中心論的說法。」

    「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傳統畫派,都是以寫實為導向的,只是油畫如此,而《油畫》卻把油畫當成了世界的一切。我可以理解,誰叫它叫油畫呢?只是聽上去有些感到傲慢。」

    酒井勝子抬起頭來,眸子亮晶晶的望向了他。

    「顧君,你懂我的意思。」

    勝子小姐的魅力在於,她是一個超溫柔,性格超好的小姐姐。

    但同時,她也是一個非常有自己主見的女孩子。

    像是潺潺暖泉中,有幾顆不因水流而改變的礁石。

    即使是《油畫》這樣的權威雜誌。

    她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當然,我懂。」

    顧為經笑着點頭。

    不是顧為經的愛屋及屋,或者因為從小就學寫意水墨畫的原因而夜郎自大。

    客觀上有什麼說什麼,論色彩科學、光學理論,透視體系。

    論寫實。

    西方的油畫是有中國畫所需要學習和吸收的地方的。

    抱本《永樂大典》或者謝赫的《古畫品錄》,一個字一個字的摳字眼解讀,非要說某某色彩關係,老祖宗一千年前就全都搞懂了,只是不樂意畫,實在沒必要。

    反而顯得不夠自信。

    但進入到思想的層面。

    論到畫家在作品中,對精神和氣節的解讀,對抽象哲學錘鍊和升華。

    以後人的角度回望。

    早在千年以前,東夏畫家所提出的氣韻生動,意蘊神形的評價標準,和如今整個現代藝術的發展方向,其實是不謀而合的。

    而整個歐洲畫家,也直到印象派的出現,才開始有了這樣的意思。

    「論神蘊的探索,我們東方畫家要比西方畫家更有智慧的多,東夏骨法用筆,以心寫形自不必說。江戶時代的日本畫大師,鈴木春信就在和國主的對談中,說真正的美應該像晚春時的落花一樣,必要達到輕盈、纖巧、文氣、神傷這四點。」

    勝子輕聲說道。

    「他所留傳下來的作品,缺乏栩栩如生的體感,卻有蕭疏淡遠的酣姿雋永,這種美,和很多油畫春宮圖式的衣衫不整不同,是一種極為精緻的,提着一盞隨時都會熄滅的紙燈籠,走在春夜小徑,隨時會隱入霧靄的哀婉精緻。這是和整個西洋繪畫體系截然不同的審美情趣。」

    「這和評論界所吹到天上去的印象派的偉大進步,並無差別,只要有這種智慧存在,既使照相機被發明了,藝術也不會因此而滅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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