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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心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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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論文主題,那張在街邊被撿起的畫。或許在歷史的某一刻,某一個時間線的某一種世界打開方式里,那位卡洛爾女士成為了瑪麗·史蒂文森·克薩特一樣偉大的名字。無論是用筆還是構思,我們都在那張陳舊的《老教堂》上看到了這樣的潛力。」

    酒井勝子輕嘆了一口氣:「遺憾的是,那些美好的可能性都沒有發生。藝術史上沒有屬於她的那一頁。沒有熙熙攘攘的排隊遊客在美術館前的防彈玻璃前,用憧憬的目光瞻仰她的作品。」

    「現實的故事裏,有的只是一張流落街頭佈滿灰塵低價處理的舊畫而已。」

    藝術史背後有太多沾着血的辛酸故事,有擅於鑽營的投機者宣赫一時,也有妙筆生花的大師隱沒於茫茫人海。

    最優秀的畫家不一定出頭,出頭的畫家不一定是最優秀的。

    這是命運給藝術家們留下的殘酷悖論。

    「所以,顧君,在人生的最初,你是為什麼要拿起畫筆呢?」

    顧為經愣愣的出神。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個目標堅定,執着於藝術本心的人。

    此時被勝子一問,他忽得有些恍惚。

    自己的藝術本心到底是什麼?

    成為一個大畫家。

    似乎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樹懶先生說,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他和他那個去巴黎開啟新生活的老爹對待繪畫藝術的態度天壤之別,對待人生的態度,卻未必沒有相似的地方。

    振興家業,擺脫貧困的命運,做個真正的人上人,這些念頭顧為經也都有過。

    要他真的仙氣飄飄到帶着筆、墨、紙、硯一壺酒一壺茶,去山野間做個安貧樂道的隱士高人,只為畫好他的畫。

    這種事情就太難為他了。

    可是他想要的難道只是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把一幅畫賣到幾十萬美元,一百萬美元那麼簡單麼?

    當顧為經靠着《小王子》賺到了人生中第一筆一萬美元、第一筆十萬美元。

    放眼整個今年,也許這個數字將會變成一百萬美元的時候。

    他當然很激動,很開心。

    可似乎也沒有他想像的那樣激動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顧為經發現,他享受的是那種技法提高的獲得感,畫出形神兼備的小王子封面畫時候的滿足感,以及出版社支付這一百萬美元支票背後所代表的認可感。

    錢對顧為經來說很重要,然而他真的看到賬戶里不斷累加的數字的時候,他反而很從容的就把它捐掉了。

    人,有些時候確實很難準確分清自己真的想要什麼,將追求的過程和追求的結果混為一團。

    「在人生的最初,你是為什麼要拿起畫筆呢?」

    顧為經跟隨着酒井勝子的聲音,向自己的心湖沉去。

    他想起了自己在空無一人的古寺里,看着大金塔素白牆壁上那幅筆法精美,美輪美奐的壁畫時,胸中泛起的難以抑制的動筆衝動。

    想起了面對豪哥手下繪聲繪色的許諾,如何靠着洗錢和炒作,把他打造成東南亞的國民藝術家時的下意識的拒絕和厭惡。

    想起了還是個小孩子時,頭髮依然烏黑的爺爺顧童祥握着他的手,在紙面上點出第一朵梅花時候,他臉上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

    顧為經不斷的在心湖中下沉,下沉。

    時光倒流。

    人生中的一幕幕,在他的眼前划過,各種各樣的場景似是一本快速翻過的小人書,最終重新又定格在了今年春節剛過的陰沉沉的午後。

    他得到足以改變人生的系統以前,面對黑道團體上門的邀請,他依舊選擇了拒絕。

    而那可能是原本的顧為經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通向大畫家道路最現實的道路。

    過去的顧為經日夜渴望的功成名就的職業生涯。

    此刻,他卻忽然如此清晰的意識到了,成功很好很重要,然後還是有些東西,在他心中是比財富和社會地位更加重要的存在——

    他想做個好人,他想畫好他的畫,這便是他踏上這條道路最大的欲望。

    當酒井勝子的手指從顧為經的胸膛上撫摸而過,感受到從指肚之間傳來的心跳聲變的舒緩而悠長。

    她便感覺顧為經懂了。

    酒井勝子從來不覺得他會在這個問題之前遲疑迷茫。

    從日日相處間,從這個男孩子看向油畫布認真而沉靜的眼神,從他寫論文時固執的字字考據所能收集到的文獻資料,只為了離「卡洛爾」這串字母所代表的無人問津的歷史真相更近一點的時候。

    酒井小姐早已比顧為經自己更加懂他對藝術的態度。

    實際上,

    一個只執着於營銷自己,功利的奔向成功的畫家,往往也不會像顧為經剛剛那樣,為筆下的鮮花而傷神至此。

    僅有虔誠的人,才會願意傾注此般心血。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現在,是個好時候,讓他認清自己,不再迷茫了。

    「所以顧君,沒有什麼好怕的不是嘛?我們只需要畫好自己的畫就行了,剩下的,管它呢。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每個藝術家剛拿起畫筆的時候,都是一個在瞭望塔里看星星的孩子。

    他們年少時,或師長引領,或閒來無意,抬頭望見了那條藝術銀河的壯美迷人。

    從此魂牽夢繞一生。

    他們後來不斷的成長,考學,簽約畫廊,參加畫展,功成名就步步登高的過程就好像不斷的在瞭望塔上登高,穿過層層的晚霧,離星星更近一點的過程。

    只是有太多人爬着爬着,就錯把攀登瞭望塔這件事,當成了追求本身。


    當雲霧消散的那刻。

    他們執着於攀比着在塔上的地位高下,忽視了抬頭仰望欣賞那抹靜美震撼的星空。

    畫家一生會遇上太多讓人心浮起躁的東西,決定嘹望塔上地位論資排輩的高低,要攀比許多東西。

    比師門,比人脈,比運氣。

    比誰簽約的畫廊和媒體關係更好,營銷推廣能力更強。比誰被某位大藝術評論家青睞有加。比都是優秀的畫家,誰更能登上《油畫》雜誌的封面專訪

    讓畫家無可奈何的外界條件太多。

    畫作的水平好壞,不過是這支長長的比較鏈條中小小的一環。

    無奈的人永遠是焦躁不安的,他們只是萬千洪流中被裹挾着一顆小小的沙塵。

    失敗的想要成功,成功的害怕失去。

    能寧靜下來的畫家,通常都是虔誠於藝術本身的信徒,行而不得,反求諸己。

    任世事百變,滄海桑田。

    他們只想畫好自己的畫。

    「勝子,連我自己都分不太清楚,年少的我最初拿起畫筆的時候,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我的爺爺開心,會不會很不純粹?」顧為經問道。

    「梵高和戈雅曾經想成為一名神父,馬奈想到律師,雷阿諾最開始轉行畫畫的原因,僅僅因為比起他在東方瓷器店裏當學徒的收入更高。只要你有純粹想要畫好的欲望,為什麼拿起畫筆並不重要。」

    「成為我父親那樣的那大畫家,也是我繪畫的動力啊!」

    酒井勝子憐惜的把臉頰貼在顧為經的胸膛上,特意拿着自己舉例子,「我們想要畫好畫的欲望,本來就是由很多因素構成的。」

    她知道因為原生家庭的差距。

    顧為經有些時候像是個執着的藝術家,又有些時候又像是個害怕的小孩子,處處擔心自己不如別人。

    「顧為經同學,你真的是個很優秀的人。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至今還在畫一些空洞乏味的作品。我過去的人生是一枚玻璃彈珠,遇上了你,這枚彈珠方才有了中間彩虹的螺旋。你是我的心頭的亮色。一萬個小松太郎也比不上這一點。你有什麼可恐懼可自卑的呢?」

    「恐懼」

    顧為經感受着光滑的肌膚在自己胸口所傳來的暖意,勝子身體很暖,似是化成一汪熱水,要融化進他的身體中。

    「你問我最大的欲望和恐懼是什麼。勝子,願意聽聽我的恐懼是什麼麼?」

    勝子小姐趴在他的胸口,輕輕蹭了蹭:「只要你願意和我講,我永遠願意聽。不過,我其實已經能猜到了。」

    「我擔心失敗。」

    顧為經摸摸勝子的頭髮。

    「既然畫家的命運有這麼多不由他自己決定,甚至不由畫作本身決定的地方,要是我真的是個無法走向美術最高峰的人,那該怎麼辦呢?你媽媽讓我們扶持的走下去,可是如果,我無法做到呢?」

    勝子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只是這對顧為經來說並不容易。

    讓一個敏感的人將自己最大的恐懼,最深的怯懦講給別人聽,無異於讓他脫光了衣服示人。

    只是酒井小姐實在太溫柔了,溫柔到他願意把這些內心深埋的情緒講給對方聽。

    「我媽媽威脅你了麼?」勝子眉頭微皺。

    「倒沒有,阿姨曾經給我約法三章,完成了某些目標就答應我和你在一起。後來阿姨再也沒提過這些事,但我能看出來,在你媽媽的心中,勝子的另一半,一定要是一個無比光芒璀璨的男人。我能畫好畫,然而否光芒璀璨,有些事情並非我能決定。我想我做不到的話,她會很失望的。」

    顧為經輕聲說道。

    「不會的。」酒井小姐搖頭。

    「你覺得我一定會成功嗎?原來你對我這麼有信心。」顧為經笑笑。

    酒井勝子伸出手,撫平了遮光眼罩之下,依然能看出因為憂慮而皺起的眉角。

    「不,顧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光芒璀璨,你是我的愛人,如果你真的無法走到高處,你也是我的愛人。我喜歡的是你,你是否能夠功成名就,並非我們感情的基石。若是無法閃耀世界,你也可以去做我的彩虹。」

    女孩似乎想起了什麼。

    她淺笑了一下,對着顧為經的耳邊俏聲說道:「如果你真的很擔心我媽媽的話。告訴你個秘密,我媽媽其實是個非常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比外在表現出來的要感性的多。只要你真的努力了,她是不會怪你的。」

    感性?

    顧為經回想起了那位約他在辦公室見面,非常傲嬌的告訴他作品賣不到一萬美元,就不許碰她女兒的克魯茲教授。

    實在無法把那張刻薄的嘴和「感性」這個字眼聯繫在一起。

    「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之前和你提起過,我父親年輕時也遇上了類似的問題。他和你的心境很像,失敗,被批評家評判,自我懷疑,彼此惡性循環。當時他和大田藝郎的合約只有半年。日式的大畫廊比歐式的畫廊更卷,簽長約,但是畫廊普遍在第一個半年後有權無條件解約。給點資源推不起來,就趕緊拎鋪蓋滾蛋,別在它們的金字招牌下招搖撞騙。」

    「所以日本每一個成功的畫家背後,都是累累失敗者的枯骨。我爸爸差一點就變成了這樣的被畫廊放棄的失敗者。」

    「他這樣沒有根基的畫家,得到大田藝廊這種大畫廊的合約千難萬難。可要是搞砸了,也不會再有任何畫廊主會給他第二次機會。他的人生都系在那張幾十頁的合同之上,而他正在一點點的丟掉那份合同。」

    「那是我父親人生中最黑暗的半年,被評論家罵,畫廊方面撤銷了推廣,想要參加橫濱美術展,結果連入門海選都被拒了。到後來,自信心崩潰了的他甚至常常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凝視着畫布發呆,因為他大腦一片空白,連怎麼動筆打稿都不會了。」

    「一開始經紀人給他請了心理醫生,後來經紀人都放棄了他。我媽媽就托着他去淺草寺燒香。才發生了那段禪師給他講經的對話——」

    酒井勝子語氣平緩的娓娓道來。

    顧為經出神的聽着。

    他隱約在網上聽說過曾經成名前的酒井大叔,有被批評家批評,沒有自己特色的時候。

    只是沒想到心寬體胖,體重200斤,身價超過等重黃金,風光無限酒井一成教授,當年竟然如此落魄。

    「後來呢?你爸爸聽聽禪師講經,就大徹大悟,也是很有慧根的啊。」顧為經嘆服的說道。

    「哪有啊。我不跟你說了嗎,他根本不信京都和尚的這一套。覺得老禪師們都在放狗屁。」

    酒井勝子歪了歪頭。

    「那時,他網購了一盆木炭,他決定再拿到畫廊解約通知的那一天去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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