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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直面魂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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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尼抱着他的貓貓縮在病房的角落。

    大男孩用力張着嘴,試圖兇狠的表情嚇退在場的每一個大人。

    口水、淚水和鼻涕從他的下巴上交織成黏糊糊的一團,他的兇狠並不讓人感到畏懼,而是讓人覺得滑稽。

    滑稽中又透出刻骨的無助。

    望着屏幕上那張五官全都扭曲到一起的臉,顧為經嘆了口氣。

    他想起樹懶先生給他讀《小王子》的時候,曾經和自己說過。

    過去老歐洲培養繼承人,教她們如何展露出的所謂的精英貴族的「氣質」修養。

    很重要的一個練習訣竅就是不要在臉上表現出生氣、恐懼、兇狠這樣的情緒。

    能永遠保持着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提不起精神倦怠的樣子的人,比口袋裏叮噹作響的金幣的人更讓人感覺到深不可測。

    被冒犯了的國王應該平靜且從容的悄悄抓住復仇的劍柄,拔劍生死也面不改色。

    炸炸呼呼的破口大罵是泥腿子才會做的事情。

    奧匈帝國的伊麗莎白王后在日內瓦被街邊突然跳出來的刺客用磨尖的銼刀捅入身體的時候。

    文獻記載里,茜茜公主中在人世間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只是很平靜的問道:「先生,請問您有什麼事麼?」

    一個生活中把憤怒輕易寫在臉上的傢伙,說明他通常無法對四周環境做出任何改變,只能訴諸於最無能為力的情感表達。

    張牙舞爪就是弱小的他對生活最無能為力的反抗。

    若是張牙舞爪代表着人對生活的無能為力。

    那麼咬人簡直便是將「無能為力」這個概念發展到了讓人絕望的地步了。

    就算強大如拳王泰森。

    當他站在96年拳擊台上節節敗退,被打急了跳上去一口咬在對手耳朵上的時候,所讓電視機前的觀眾感受到的也不是野獸般的狂野和兇猛,而是落魄英雄的滄桑和無奈。

    無論是拳台即將落敗的泰森,還是抱着貓咪的托尼。

    除了嘴裏的堅硬的牙齒。

    他們再也沒有其他東西能夠用來守護自己所珍視的東西。

    顧為經覺得如果有一天他要以「無助而絕望的靈魂」為主題,畫一幅畫,此時的托尼簡直是再好不過的現成題材。

    他的無助甚至都根本沒人關心。

    插畫家的助理在慌忙的給被咬的醫生賠禮道歉,有人在抱着譏笑的心思看熱鬧,有的人叫嚷着實在不行就讓托尼把艾米抱回去算了。

    連簡·阿諾也被兒子突然這麼一出給整煩了。

    當年還只是中年人模樣的插畫大師,厲聲命令他不要再鬧了,快點把艾米交給醫生。

    阿旺的呲牙咧嘴尚且能把布稻小朋友嚇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托尼的呲牙咧嘴卻無法嚇退這間病房裏任何一個人。

    即使嚇到了又有什麼用呢?

    想要把艾米從這個大孩子身邊帶走的並不是那個遭受了無妄之災的獸醫,而是死神。

    死亡是一切生靈最不可違抗的偉力。

    他可以一口叼在醫生的胳膊上,卻不能一口叼在死神的咽喉上。

    托尼也許是聽不懂大家的話,也許單純的是被嚇到了。

    一顆顆淚水一連串的從他的面頰上流下來,眼睛紅腫的像是兩隻大桃子。

    「喵。」

    貓貓搖籃里的艾米輕輕喵了一聲。

    貓咪的叫聲打破了托尼和那些大人之間的對峙。

    鏡頭裏,男孩懷中那隻瘦骨嶙峋的貓尾巴輕輕的晃了一下。

    「艾米?」

    盤子的貓咪搖晃一下腦袋,用前爪支撐起身體,看上去她似乎想要和以往一樣跳上他的肩膀或者腦袋。

    但是她虛弱了,又失敗的跌回了籃子裏。

    托尼小心的把貓咪搖籃端到眼前,從口袋裏取出一根凍干羊奶棒試圖餵給艾米。

    艾米腦袋轉了轉,嗅了嗅,然後伸出舌頭。

    她並沒舔那根羊奶食棒,而是輕輕的溫柔的舔着托尼的臉頰。

    一下,兩下,三下。

    成串的眼淚從托尼的眼角流下,又被貓貓舔走。

    寵物病房裏慢慢的安靜了下來,獸醫們驚訝的看着那一幕。

    艾米換成人類,現在已經是躺在ICU里渾身插滿管子的臨終病人了。

    幾個月以前它大腦里的瘤子已經壓迫神經影響到了艾米的視力。

    換句話說。

    她是一隻瞎貓。

    剛剛艾米一直躺在搖籃里雕塑一下不動一下,醫生們甚至都覺得艾米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

    真是一個難以被科學解讀的事情!

    艾米的動作還可以解釋為這隻貓應該是靠着殘存的嗅覺,聞出了主人的味道。

    可是她為什麼要舔眼淚而非奶棒?

    貓咪確實是一種會哭的動物,然而那也只是淚腺被刺激後的應激反應。奶棒是食物,眼淚在貓咪的世界觀里應該只是含鹽的水分一樣的東西。

    沒人知道為什麼。

    那隻貓貓就這麼輕輕舔着他的臉頰,舔掉了托尼的淚水。

    「喵。」

    艾米輕輕喵了一聲。

    「喵。」托尼也輕輕喵了一聲。

    他們兩個像是做完了最後的道別。

    艾米縮回了舌頭,尾巴輕輕放在身邊,再也不動了。

    攝像鏡頭裏。

    醫生最後抱走貓咪搖籃的動作很小心很輕柔,剛剛那一幕竟然有一種讓人難以克制屏住呼吸的沉重而肅穆。

    每一個看到這樣場景的人,心中都像是壓了一大塊石頭。

    他們理應見慣了愛寵人士和動物之間的生離死別。

    寵物醫院的收費很貴,能到這裏來的客戶往往寵物對他們來說基本上就像是一名正式的家庭成員。

    主人哭的像是自家親生孩子去世的狗爸貓媽們,每月醫生都能碰上一兩個。

    可剛剛的某一瞬間。


    他們真的恍惚中誤以為有一個人類般情感豐沛的靈魂附着在了貓貓搖籃里的折耳貓的軀體上。

    那不是一隻貓在告別他的主人,倒像是母親在告別他的孩子。他們之間情感鏈接牢固的難以理解。

    托尼就靜悄悄的坐在一邊的椅子上。

    簡·阿諾拉着他的兒子的手。

    托尼不吵不鬧,不哭不笑,失焦的眼神被抽離了某種神彩。

    似乎和分離的不光是艾米,還有他靈魂的一部分。

    顧為經關上了IPAD屏幕,緩緩的吐氣,想要把胸腹之間的壓抑感覺都從喉嚨中吐出。

    眼前的這則叫做「愛的儀式」的視頻,比想像的寵物去世的過程,要更加沉重的多。

    悲傷如實質的霧氣一樣瀰漫在顧為經的四周。

    對於顧為經來說,這種悲傷只是基於同理心共情而產生的很輕飄飄的難受感,可是在那個叫托尼的自閉症患者心中,這種霧氣又在此後的二十餘年裏,凝固成為他心房四周與世間隔絕的帷幔。

    心靈的防線比鐵水鑄成的壁壘更加難以逾越。

    顧為經坐在畫室的角落處。

    他靜靜的思考着。

    想要在這層壁壘上鑽出一個足夠讓心理醫生通行道路出來。那套插畫的穿透力必須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才可以。

    而顧為經不知道自己是否和適把以這幅照片為主體的插畫,加入到他的備選插畫集之中。

    這種悲傷的情感傳透力強度或許是夠了。

    但是難道再經歷這樣不願回首的一幕,對托尼來說是一件好事情麼?

    顧為經有點把握不好其中的度。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諮詢您的意見。面對無力承受的痛苦回憶——逃避是否是更明智的選擇?」

    糾結了一刻鐘。

    顧為經決定求助他心目中更有智慧的人。

    他選中了這個視頻,並連同他的繪畫想法一起發給了樹懶先生,徵詢對方的意見。

    「我應該怎麼畫?」

    良久,手機上多出了樹懶先生發來的三句話。

    「歷史上最有名的心理學家之一卡爾·榮格說,逃避是一種人類本能的保護反應,回憶的痛苦會將人從裏到外的摧毀,所以人們會想盡辦法,用各種荒謬的理由,來避免面對自己的靈魂,這是我們的自我保護機制——這句話通常被心理醫生用來安撫面對喪夫、喪父而陷入抑鬱症的人群。」

    幾秒鐘後,新的內容刷新。

    「但是,榮格還說過另一句話——只有直面靈魂的人,才會覺醒。」

    「偵探貓女士,我有一個不錯的想法。」

    ——

    即使這幾天來已經多次來到藝術家的工作室。

    助理推開房門的時候,依然被那瑰麗的場景給震驚到了。

    早在棗核空間畫廊的聯合創始人安雅女士的班機降落在新西蘭奧克蘭國際機場以前。

    簡·阿諾的翡翠湖牧場裏的一間專門的客房就已經按照藝術家的要求清空成專門的工作室。

    床,桌子、電視機櫃、花瓶、茶几

    一切家具陳設都全部搬走。

    壁爐被清理乾淨用木板封了起來。

    牆上被包上一層潔白的牆紙,沙發被推到一邊的角落處,連厚實的羊絨地毯被卷了起來,換成了素色的墊子。

    原本溫暖舒適的客房在包牆紙的施工小哥離開後,就變成了一間純白色的,好聽的說很有星際飛船科幻感,不好聽的說,像是醫院冰冷停屍間的光禿禿的板房。

    牧場裏的傭人們有點搞不懂,想要知道這個折騰的要求有什麼意義?

    這裏是簡·阿諾的家。

    牧場裏當然有屬於插畫大師自己的專業工作室,一切繪畫用具應有盡有。

    現代的,古代的,從電子數位板到版畫的印刷工具,還有各種各樣的補光燈。

    此間地產價值比不上南法普羅旺斯那些畢加索、塞尚、馬奈用過、拜訪過的已經帶上文化符號意義的名勝級畫室珍貴。

    但設施條件當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

    直接就在那裏工作不好嘛?

    再搞一間新的工作室,那不就是和褲子放屁一樣,純屬沒事找事嘛。

    對這些外行的困惑,助理呵呵笑着表示對沒見識土包子的不屑。

    助理是伺候藝術家的專業人士。

    他專業就專業在,雖然他也搞不懂不過他壓根就沒問。

    助理從入行後明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試圖搞明白大藝術家們的想法念頭是天底下最沒有意義的事情。

    不要把生命浪費在研究他們天馬行空的思維之上。

    那從來就不是凡人可以理解的。

    安迪·沃荷有收集日用品的習慣,無論是吃過罐頭皮,讀過的早報,用過的餐巾紙,甚至酒店的枕巾,都會有專人給它們用收納箱整理好帶走,到他去世的時候這些成百上千的收納箱已經堆積滿了一整間倉庫。

    貝多芬喜歡在客廳放個大澡盆,在裏面泡着一邊玩水,一邊構思交響樂。不過這都比不上席勒,席勒必須要嗅着爛蘋果的味道才能夠靈感勃發的創作。

    朋友歌德拜訪他的家的時候,差點被腐爛水果的味道給熏吐了。

    大畫家裏像是酒井大叔那種就喜歡嚼着甜甜圈和雞胸燒鳥創作的人真的算是超乖巧超正常的。

    如漢堡學院那樣,在德國的湖畔不算本校師生的人工和設計費用,花了數百萬歐元成本1:1複製一整座江南園林,只為了讓曹軒老先生住的舒心,也算是常規操作。

    藝術從來就是一件極為抽象的產物。

    這個圈子從來不看意義,只看藝術家的社會地位和他的名字所蘊含的價值,能不能夠帶動足夠的資源。

    越厲害的藝術家,世界上不能被滿足的要求就越少。

    你要是到了赫斯特這個級別,無論是想去唐寧街十號吃晚餐,還是想去國際空間站上吃晚餐,只要你提出這個要求,都是有辦法花時間做到的。

    如今商業太空旅行除了大富豪,就是大藝術家群體最感興趣了。

    助理、畫廊和經紀人,就是協助承載藝術家所綻放着靈感之花的容器。

    安雅也算是不錯的中高層的藝術家。

    再加上她是應簡·阿諾的邀請才特地飛來的新西蘭,一間純白的畫室不算多麼過分的要求。

    他只需要當好這個容器就好了。

    若是簡·阿諾那裏不反對,就算人家要求把屋子拆了,助理也會默默的找來施工隊研究建築圖紙的。

    這幾天安雅女士開始工作後。

    他才恍然發現,要一間純白的工作室並非安雅的創作怪癖。

    不愧是一家偏向現代藝術風格的畫廊的聯合創始人,就是有自己獨樹一秩的特殊創意。

    人家那是憋着放大招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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